第十二-十三章水衝龍王·天河傳說

杜鵑走過去,那青年——當然是五哥,也走了上來,兩人見了面,都自然流露出欣喜,五哥開口就道:"老頭子沒欺負你?"在那一剎間,我看到了很動人的一幕,杜鵑極其誠摯地柔聲道:"沒有人對我比他更好的了。"

我聽到的身邊的龍四海,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氣,五哥也大感滿意,他來到龍四海的面前,他說的話,邏輯簡單之至:"杜鵑說你是好人,你一定是好人。"然後,他側着頭打量我:"你就是瀋水月?李南已提起過你許多次,並且給我說了不少你的故事,筒子樓連環殺人案件,全是你解決的吧?"

我點頭:"是,全是朋友們作的,我表現得不好,所以你不相信,希望你的故事作得經我好,好得令我們相信。"五哥半昂着頭,一副接受挑戰的公牛模樣:"我的事,不是我作的,是我的親身經歷。"

我開門見山:"好,別的不必說了,就把你的親身經歷,從頭說一說。"

龍四海道:"坐下來說如何?"我道:"好,都一樣。"五哥又瞪了我一眼,雖然不至於說有敵意,但是也不見得友好。

五哥打開了一瓶放出了工業酒精氣味的劣酒。斟了幾杯:"要喝酒自己拿。"杜鵑拿了一杯給龍四海,龍四海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她立刻乘巧地把酒遞給我:"沈女士,請喝酒。"我道了謝,接了過來,五哥自顧自喝了三四杯,才道:"又要從頭說起?"我道:"是,只當所有的人全沒聽過。"他不服氣,大聲道:"這裡,誰的話說了算?"我冷冷地道:"我!"五哥仍然不服,向龍四海望去。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即使龍四海點頭,表示同意,我也立刻離開,因爲我的話,不必經龍四海的同意。

好個老江湖龍四海,果然明白我的心意,他頭不語,沒有任何動作。

五哥看到龍四海這樣子,氣妥下來道:"好,我從頭說。"我道:"你最好得說仔細些,每一個細節都不能錯漏,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

五哥吸了一口氣:"好。"他說了一個"好"字,又喝了一杯酒:"趁着我還清醒,把來龍去脈說清楚好了。我到北方去,本來是在首都大學求學走學術路線,後來發現工總司搶班奪權的生意更好做,即便是不能混上個一官半職也無所謂。我不是胸懷大志的人,也沒有什麼革命熱情,反倒是發現了生財之道。那個時代,一些緊俏的商品,在工總司根本不值錢,一瓶土酒一塊布,可以換許多外面值錢的東西……古董、字畫等等等等,於是我就在工總司裡面流連,越來越深入,接觸到了一些以前連聽也沒有聽說過的東西方。"他說到這裡,望了我一下,我道:"你只管說,我大概聽說過的,那個混亂的時代,說不清是非對錯。"

五哥道:"別的不說了,單說事情發生的那一天,因爲聽說有支隊伍要來破四舊我就跟過來,想要渾水摸魚,才過了無名斷崖山口,沿着受水河向南走——"我用心聽着,但是也不禁皺了皺眉,因爲五哥所說的地名,實在太冷門,我也沒有聽說過。

龍四海早有準備,取出一張發黃的地圖來,打開,攤在桌子上指了指五哥所說的地名。我看到那是在今天我們途徑山脈南麓的所在。那一帶大湖泊小湖泊,大河小河、大山小山,錯綜交雜,不計其數,是地形很複雜的荒地,人跡罕至,除了過去食圖暴利的行腳商族外,誰也不會到這種地方去,而且龍四海說過,這地方,一年至少有兩百多夭是嚴寒的天氣,大冷空氣漫卷過來,連高山上的黃羊都難以生存,絕對不適宜人類生活。

五哥道:"和我一起的有一個本地人,那是我在工總司結識的哥兒們,很談得來,他是個小分隊長。還有一個革命羣衆做嚮導,很老了,老到不知道多少歲了,大家都叫他老餘,寡言少語,只好喝酒,經月不斷,我們都帶着行李什麼的,他什麼也不帶,只帶一車子酒,他對酒倒不吝嗇,肯和人一起喝,除了這些人外,還有從部隊支援了的二十多匹馬,都是久經訓練,不怎麼需要人照料的好馬。"

我由衷地道:"雖然說紅衛兵,但深入這種地方,也和探險隊差不多了。"五哥自傲:"可不如此。那天,過了山口,沿河走了三十里地,天就黑了下來,爲了紮營的地方,小分隊長和老餘起了爭執,小分隊長找到一處離河約有兩小裡的高地,那高地看來高整平坦,是個紮營的好地方——"那高地確然一看就是個紮營的好地方,平空高出兩米有餘,是極平整的地面,倒像是有什麼人壘出來的一般,上面還有些斷壁殘垣,甚至還有香案果品,大概是什麼草頭神的祭祀,只不過在破四舊的大環境下早就荒廢了,生長着一些灌木,正好要來生火。

小分隊長是一個三十多、四十歲不到的精壯漢子,一口氣策馬上了高地,大聲叫"今晚找到好宿處了。"因爲平常仗義疏財,五哥也是個帶頭人,現在他上了高地,極目望去,暮色之中,蒼蒼茫茫,羣山起伏壯觀之至。

可是老餘卻不上高地,在下面大着嗓門叫:"這上面不能紮營過夜!"五哥和小分隊長兩人,先是呆了呆,接着就笑了起來:"那依你說,該有何處紮營?"老餘啞着嗓子:"趁天還沒全黑,再向前走走。"五哥和小分隊長又倦又不服氣:"這裡爲什麼不能過夜?"老餘沒好氣:"我說不能過就能過,你們這些南蠻子,知道什麼。"五哥是潮汕平原人。被人叫一聲:"南蠻子",無話可說,小分隊長卻粗聲粗氣:"喂,帶路的,我是開封人,也算是南蠻子?"老餘冷冷地道:"凡是長城以南的,全是南蠻子!"

我猜這時,老餘的態度若是肯好一些,好好地向帶隊的兩人解釋,何以這高地不能過夜的原因,兩人或許就會聽從,另覓地方過夜。可是老餘卻態度不善,兩人又好勝心強,竟一個勁兒不依,非要在這高地上過夜不可。

那時候老餘和兩人爭執之間,天色也迅速黑了下來,老餘最後大聲說:"好,你們要在這兒過,我也無法,我可要另找地方!"他說着,策馬就走。小分隊長大叫;"明兒一早,上哪裡找你去?"老餘怒氣衝衝:"哪裡還有明兒一早!"

紅衛兵常常是文攻武衛,刀口舔血,這趟去窮鄉僻壤的旅途,本就滿是兇險,上路的人,莫不在言行之間,討個吉利,老餘這樣說,那是犯了出門人的大忌。小分隊長連吐了三口口水,五哥卻心細,他策馬馳下高地,追上了老餘,虛心討教;"老餘,何以這個高地不能過夜?"老餘悶哼了一聲:"這浩大的高山上,有許多湖泊山溪會搬家。這高地只長灌木,不長草,那是變過湖底的證明,說不定晚上會變成湖泊,在上面過夜,全餵了王八!"

那時候李四光第四紀冰期的理論少有人知,老餘的話說得難明,說話內容,對五哥來說,又無稽之至,所以五哥聽了,哈哈大笑,把馬隊趕到了高地之上。那些馬,平日聽話之至,但這時,不知自動地,硬是不肯上高地。五哥和小分隊長兩人,又是嘆喝,又是鞭打,好不容易把馬趕上了高地,已累了個賊死。“

我聽五哥說到這裡,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湖泊山溪會搬家"——這是老餘的警告,這警告對五哥來說,簡直如同天方夜譚,那是五哥常識不夠之故。湖泊山溪確會搬家,而且不是小的,萬圓數十里用至數百里的大湖,也會在一夜之間,原地消失,移到幾百裡以外去。這種奇特的自然現象,不但是古人詩句,今人的理論,西部荒野這一帶的探險家早已發現。新疆有一個羅布泊,就是著名的"曾移動的湖",而且行蹤飄浮,捉摸不定,忽東忽西,神秘莫測。

老餘經驗足,看出那高地曾是湖底,不知什麼時候會重成湖泊,所以堅持不在那裡紮營,但五哥和小分隊長,卻是無論如何無法相信!所以,他們當時只是一面喝酒,一面譏嘲老餘的"胡說八道"。

紅衛兵小將支起來的營帳,在當時是相當現代化的大營帳,由發電機供應能量,半機工化操作,所以並不費多大的功夫,有不少部分的是自動充氣,不但防風雨,且可以防寒,而且,帳內還有牀鋪。這種現代化的營帳,也使得他們和老餘之間,起過一番爭執,老餘認爲這種營帳,一點用處也沒有,他們就笑老餘是"上一世紀的人"。

等到兩人安睡下來,不到三分鐘,就都已鼾聲大作,在熟睡時,曾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五哥自然無法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就像是那些外國電影一樣,在飛瀑流泉之下,和一些身上只圍草裙的野女郎共水浴,其樂無窮。

他羞愧難當,覺得自己革命意志薄弱,接着,他就醒來了,在朦朧之中,他真的聽到了水聲,起先,他還以是在夢中,及至水聲越來越洶涌,他才陡地醒了過來。

五哥在這裡特別補充,

他醒過來之後,睜大了眼,卻是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他叫了幾聲小分隊長,沒有迴音,他想下牀鋪,怎知雙腳才向下一伸,便感到一股寒意,一時之間,他甚至以爲自己的雙足已被利刃切斷了。

嚇得他連忙一縮腳,伸手去摸時,摸了一手的水,才知道剛纔雙腳是浸到水中!

他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立時大叫了起來,可是,任憑他怎樣叫,卻一點回音也沒有,小分隊長和其他人不知去了何處。

在水聲之中,水顯然正迅速漫了上來。他雖然是坐在牀上,但是屁股已感到冷浸浸地,水已漫上牀來!

直到這時,五哥才從慌亂之中,略爲定過神來。心想,再不出營帳去,自己非被淹死不可了,營帳外的情形如何,雖然不知,但總比悶在帳中好些。

正當他在盤算這際,突然,他看到了一團金黃色的光芒,就在他眼前出現。

那團光亮一出現,五哥就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只見整個營帳中已全是水,水已是一米深,那水的水面並非波濤洶涌,可是平滑如鏡。

他去看小分隊長的牀鋪時,只見牀鋪早已遭水淹沒。本來,他的牀鋪,並不比小分隊長的牀高,可是涌過來的水,卻圍着他的牀鋪,團團亂轉,成了一下漩渦,他的牀鋪,成了漩渦的中心,所以非但未被浸沒,而且沒有沾溼。

那團金黃色的光芒,漸漸明亮,令他看得更清楚。他看到四周的水,潔淨無比,是一種無色的透明,所以,那時,他整個人如同陷進了一塊大水晶之中,而那水晶卻又是液體。

五哥一輩子的經歷雖然不少,可是卻也未曾經歷過樣的情景,他嚇得呆了!“

五哥的文采並不好,他的敘述之中,也沒有夾雜着什麼形容詞,但他只是說着,也把我聽得呆了。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別說五哥未曾經歷過,甚至連我也未曾聽說過!

龍四海、杜鵑,顯然不是第一次聽五哥的敘述,他們一樣大有驚駭之色。

我伸手在自己的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心中想到的是:這種奇特的經歷,憑五哥是無法平空作假出來的。

五哥這時也望定了我,神情很明顯——要是我不相信的話,他就不往下說了。

我向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只管說,他望了我片刻,才道:"再下去發生的事更怪!"我道:"不是爲了聽怪事,我不會來這裡。"五哥鬆了一口氣,他往下的敘述,也流利生動了許多,因爲他知道我是真的在聽他說。

那時,五哥已經看到光線來自水中,是由一隻大球發出來的。那隻大球的直徑約有一米,在晶瑩的水中,看來更是其大無比。它發着金黃色的光瓦,正在水中向上漸漸浮起來。居然像是傳說中的龍吐珠!

五哥目定口呆地看着那”龍珠”,等到那團球快浮上水面時,他才發現那只是一個半球體,井非整個圓,同時,他也發現,隨着那發光的半球體向上浮起,漩渦轉動的速度在減慢,水已漫了上來。他下半身一陣發涼,已經浸在水中了!

哪怕是相信唯物主義,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忙站了起來,可是水勢漲得快,他才一站起,水已漫到了他的腰際,那半球體也在此際,浮上了水面。

半球體,出了水面之後,光線更明亮,但並不刺眼,而且,四周的水聲,更加浩蕩,分明是營帳之外,早已成了一片汪洋。

五哥此際心慌吃驚的程度,可想而知,他雙手下意識地划着。準備游水,也濺起水花來,可是,水勢快絕,已過了他的腰,他、他己無法站得穩了!

就在他身子一歪之際,他的手抓住了那具發光的半球體,他先是一怔,不明白何以自己凡胎濁骨的手,竟然有能力抓住一個球體。

接着他就發現,那半球體是空心的,大約只有一尺厚,他向上伸了伸手,發現半球體之內,竟然沒有水,那半球體是浮在水面的。

在那電光火石之間,五哥想起了他小時候常玩的把戲,把一隻桶倒轉。桶口向下,迅速地壓進水中,再提起來,桶裡面仍然是乾的,滴水不沾。

當五哥在小時候玩這把戲的時候,他只不過要贏得其他小孩好奇的目光,卻並不明白桶中空氣不能被壓縮的道理。

那時,他也一樣不明白那球體之中,何以沒有水,但是身爲首都大學高材生的他卻靈光一閃,想到逃生之法。

他一想到自己逃生有方,就再也沒有多想,一下子就把頭一低,鑽進了那半球體的下面。在這以前,水已浸過他的鼻孔,半球體之內,果然沒有水,那令得他大大吸了一口氣。

至少,他暫時又可呼吸了。

他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他只知道必須離開營帳,才能浮上水面。

可是那時,那半球體卻向下壓,令他的身子,不得不隨下沉。這時刻,他的心中,慌亂莫名,他的處境,也奇特的令得他的精神陷入極混亂的狀態之中。

當五哥說到這時的時候,龍四海插言道:”

我聽說過人通常在兩種情形下會昏迷,昏迷,其實是人體一種自發的保護。在身體受到傷害,發生痛楚時,痛楚達到一定的程度,人就會昏迷,失去知覺,免受進一步的痛楚襲擊。另一種情形,是人的精神狀態在激烈的變化之中,無法適應,也會昏迷,以免進一步變成神經錯亂。"

我贊同的望着五哥:"你接下來怎麼了?"這其實已明知故問了。

果然,五哥道,"正如龍四海龍大哥所分析的,我實在太害怕,太慌亂了,所以昏了過去。”

我雙手握着拳——這種情形最令人討厭了,在緊要關頭,人昏迷了,昏過去的人,自然什麼都不知道,於是,整件事就失去了主要的一環。

五哥着出我神色不善,分辨道:”

我昏過去,不是我的錯,總比在那樣的環境中,變成傻子好。"他這樣一說,令我想起我自己,之前在劉宅大廈底的停車場之中。看到了一個人是怎麼樣變成了不可名狀的東西,如果不是我有了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也就被這怪異的現象嚇成了傻子——這是我何以相信他的原因。

比較起來,五哥的神經,算是很堅強的了。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五哥吸了一口氣,現出很是古怪的神情,顯然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是古怪莫名。

他先喝了幾口酒,這才道;"等我從昏迷中醒過來時,我的身子彷彿仍然在水中飄蕩,但我立即感到,我已經不在水中了,我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才睜開眼來,第一眼就見到一個壯年婦女,盯着我看,我也立即發現,我身上一絲不掛——那情景,簡直是難堪極了。"那情景之難堪,確實可想而知,五哥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纔好,也就只好僵直地躺着不動,一面眼珠亂轉,打量着周圍的環境。

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因爲他雖然一絲不掛,但是那目光灼灼、望定了他的妍女,她比他好不了多少,身上的衣服,也僅堪遮蔽幾處身體的要害部位而已。

那妍女的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強壯無比——不是瘦小,而是強壯,五哥從來未曾見過那麼壯健的婦女——她的手臂,甚至比五哥的手還要粗,胸脯鼓漲,如同小山,膚色卻是出奇地白,可以說欺霜亞雪。

五哥也看到自己是在一間陳設很古怪的屋子之中,光線昏暗,且不知自何而來,屋子也像是一個半球體,自己是臥在一種動物的毛皮褥子之上,那種毛皮,很是柔軟,十分舒適。

他的眼珠轉動了片刻,又回到妍女身上,那妍女向他笑了一笑,說了一句她聽不懂的話。

這時,五哥至少可以肯定,那妍女對他沒有惡意,一想到對方是女性,沒有什麼可怕的,也就漸漸定下神來,問了一句:"這是什麼地方?"那妍女顯然聽不懂他的話,轉過身去,盛臀擺動,粗腰款扭,自一口竈上,取過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物事來,一股酸臭之味,撲鼻而來。

五哥一聞到那股味道,忍不住反胃。幸好他在工總司久了,抄那些反動學術權威的家也是駕輕就熟,其中不少人物出身於舊社會官宦之家,曾經是錦衣玉食,現在卻是吃糠咽菜。就知道什麼是形勢逼人的道理,現在他身陷囹圄,不管是客人還是俘虜,如果在喝那難以入口的東西之際,若是皺一皺眉,那恐怕就算是對主人的大不敬,後果不堪設想!

自我安慰的五哥雙手捧了過來,他反正肚子也餓了,大口稀哩呼嚕的,一下子就把一大碗糊糊,喝個精光,又道了謝。那妍女看起來十分喜歡,嘻着一張闊嘴,笑之不已。

那妍女一笑,五哥纔看她年紀甚輕,當她伸手過來,自五哥手中接過碗來時,更是玉臂生輝,白得耀眼。中國有句老話,形容女人膚色白的好處,叫"一白掩三醜",膚色白的婦女,在美色上,佔了便宜。

五哥眼前那妍女,皮膚之白,令人覺得"凝脂"之類的形容詞,絕不誇張,但是不妨設想一下,一個女人的皮膚,如果真是白得像凝固的豬油或是羊油那樣,也就夠古怪的了。按照五哥回想起來,更像是長時間不見天日造出的東西。

五哥離那妍女近了,他的鼻尖,離對方顫動的兩團,不過十來尺,那感覺更是異樣。

他想開口說話,可是喉嚨之間,卻像是被什麼塞住了一樣。他努力咳了幾下,才咳了三下,那妍女就顯出驚恐的神情,一伸手,按住了他的口,又搖首示意他不要出聲。

妍女的手極大、肉又厚,一掩之下,五哥不但幾乎整張臉都被遮住,而且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他自然而然,伸手想去推開那妍女的手,卻不料兩個隔近了,他這一伸手,卻重重地按在那妍女胸脯之上。

在這樣的情形下,自然不必再有什麼"授受不親"了,五哥也不是什麼義烈君子,那妍女只怕也早有意於五哥。等到事情過去,五哥想想,真不知道是笑好,還是哭好,所謂啼笑皆非,就是這種情形了。

那妍女在這時卻自然流露出萬種柔情來,連比帶劃,說了許多話,又作了許多手勢,總算使五哥明白了,他絕不能出那屋子,一出去,就會死!

聽五哥說到這裡,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暫停,龍四海立時道:"這一部分的經歷,太老套了一些,是不是?"

我正是這個意思,便點了點頭:"歷代小說筆記中,頗多相似的記載,太平廣記記載,唐高宗時,新豐縣出現了一座山,高二百尺,上面有神池,水深四十尺,池水中有黃龍出現,黃龍口吐寶珠,那珠浮出水面大小如拳頭。山中還有象擊鼓一樣的響聲。因此,把新豐縣改名爲慶山縣。後潭中有二女,自名江氏、夏氏,皆蛟種。有少年經過,輒見一青衣,問少年同戲否,因前導引入蛟窟。少年入必溺死,數日,屍方浮出,而身盡乾枯。蓋蛟女媚人以吮血故也。……便很是近似。蛟、龍,聽來,兩者好像並無不同,都是浸在水中的。何況這個地方叫做龍潭鄉,說不定他是聽到了什麼荒誕不經的民間傳說,分不清真實和虛幻……"

五哥漲紅了臉:”我只讀毛選和老三篇,不知道什麼太平廣記,什麼蛟龍。"

龍四海打圓場的道:"再聽下去,大情節相似,但是細節絕不一樣,也不會是他能想得了來。歷朝歷代的傳說中,都有”

龍潭"的存在,而且龍潭作爲大海主宰者的居所,說法也一樣。不過在中國的傳說之中,龍潭更具體了一些。在中國的傳說之中,龍潭是龍的居所,中國傳說中的海神大多數是龍,龍,作爲海神,在中國的傳說之中,稱爲"海龍王",聲名聽來顯赫,可是在神之中,地位並不高,受命於"天庭"。最特別的是海龍王有名有姓,統姓敖,東海龍王是敖東,西海龍王是敖順等等。

所以,龍潭又多半建有”龍宮"……這個名字比河伯水府更適合,因爲龍潭這種稱謂,很有點於大不敬,兩者不能相提並論。當然,從文學的角度來看,龍潭的稱謂,更具美感……任何我們所知的高等生物,實際上都無法在深潛區之內活動,所以那是文學的想像。這種情況,對龍來說,當然不成問題,對龍王手下的是兵蟹將來說,也不成問題,因爲他們本來就是水族,可以在水中生活。可是對外來者來說卻有點不可思議了。因爲外來者未必是水族,不生活在水中,那麼到了龍宮之後,如何生存呢?我甚至難以設想他是在什麼樣的一個環境之中。"

我望了五哥片刻,中間杜鵑說了三次:”我丈夫不會編故事來騙人。”

我沒有和他們爭辯,龍四海又道:"小說筆記之上,多有類似的事發生,可是真會有這種事發生的百不一遇,根據五哥的敘述,那和他在一起的妍女。顯然是爲了求偶,纔會發生這一切的。不論是男人或女人,主動求偶,都是很自然的事。”

我又望向五哥,五哥滿面通紅,大聲道:"她是一個好女子,我若是再見到她,會娶她爲妻。”

我問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姓名?"

五哥道:"她說,她姓——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個姓:穆。”

我陡然挺了挺身,五哥道:"聽到了這個姓,你有反應了,你知道那姓氏代表什麼?"

我點了點頭,五哥苦笑:"到底是新時代的文化人才,可是當時,我卻一點也不明白是什麼玩意兒,只當是一個深山老林裡面少數民族的姓,少數民族的姓,本來就古里古怪。"他說了之後,又補充了一句:"她的名字,按意思來說,是古墓的墓,這姓氏怪極了,她一直想和我解釋她的名字是什麼意思,可是由於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我伸手向前,道:"好,請再往下說。"五哥又連喝了幾口酒:"她的身子雖然壯碩,可是我們在好過了之後,她很是柔順地伏在我身邊,說了許多話,我只弄懂了她叫我不可出去。我這才注意到,屋子的門口,並沒有門,只是一幅很厚的簾子,我已看到那不是屋子——"五哥本來就覺得那屋子形狀怪,這時全定下神來,發現那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個半球形的涵洞,應該說是,經過人工開鑿的涵洞。

同時,他也看到,那昏暗柔和的光線,是由洞壁的一些石塊上發出來的——若干時日之後,他更發現那是一種附生在石上的地衣類植物,竟然會發光,成了光線的來源,後來,他進一步地發現,那是他身在之處的唯一光源。

當他第一次發現這種情形的時候,嚇得全身發軟,幾乎以爲自己身在鬼域。

那是若干日之後的事了,他也記不清過了多少日子,因爲身在那石洞中,無日無夜,根本不知道時間的過去。那妍女對他極好,不但竭盡溫存之能事,而且,給他找來很多食物,還有酒。

令他不能忍受的是,所有食物都腥臭無比,後來吃得多了,竟發現那些肉食魚類,雖然曾醃製,可全是生的,海帶海藻,更是生得新鮮,和五哥以前在外面吃到的食物不同。

他和那妍女相處久了,也學會了一些簡單的語言,勉強可以就一些問題作溝通。當他把一碗海草生氣地放下之後,問那妍女:"爲什麼不煮一煮?"那妍女雪白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從"煮"說到食物的生和熟,費了許多功夫,那妍女仍是一臉惶然,於是,當五哥說到取"火",火是人間最普通的現象,可是無論他怎麼解釋。那妍女只是驚恐的搖頭。

五哥陡然感到了一股寒意——也省悟到了:這裡普通人是沒有的火,這裡是一個“火”很尊貴的世界。

他吸了一口氣,準備自己生火,鑽木要有工具,擊石卻再現成也沒有。

於是,他取得了兩塊石頭來,用力互擊,敲到了第三下,就有火花冒出來。

這也是最有普通的現象,可是那妍女見了,就發出一下可怕的嚎叫聲,碩大的身子,隨着叫聲,撲了過來,一下子把五哥撲倒在地,幾乎沒有把五哥全身的骨頭壓斷。她搶過了石塊,一反溫柔的常態,狠狠的罵着,五哥雖然聽不懂她在罵什麼,但肯定她動了真怒。

那時,五哥是驚駭莫名,以他的知識,對這種怪異的現象,他只能想到一點:鬼,因爲是鬼,所以怕火,不但怕火,連見到幾點火星,也怕得要命。

可是,他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爲他和妍女相處,已非一日,完全可以知道那妍女是人不是鬼。

他感到了恐懼,也感到了迷惑,幸而酒極烈,那酒也不知是用什麼釀的,有一股腥味,人口易醉,於是他醒了醉,醉了醒,又糊里糊塗地過了些日子。”

我和龍四海對望一眼,龍四海便想邊說:”

我倒是有一個推測,需知神話雖然大都"不求甚解",但是至少也要在想像之中通得過。到過龍宮的外來者不少,其中著名的,有孫悟空這個生自石中的猴子,他在水殿龍宮的寶藏之中,找到了他的兵器大禹治水神鐵"金箍棒",能大能小,威力無比,大到可以作宮殿的擎天柱,小到可以藏在耳朵之中。龍宮中珍寶無數,這"定海神針"在被孫悟空發現之前,根本無人能識。孫悟空不是水族,如果他在龍宮中的活動、飲食、對話,全在水中進行,未免有點不可思議。除了孫猴子齊天大聖,傳說中的還有哪吒,也曾大鬧龍宮,其時哪吒還未成仙,沒有齊天大聖的神通,他是如何在水中和水族一樣生存的呢?

除了太平廣記的說法,有據可查的還有一個凡人也曾到過龍宮,後來,甚至娶了龍女,就成了龍宮女婿。這個凡人叫柳毅,著名的故事《柳毅傳書》,就是說他受了龍女之託,下洞庭湖,送信給洞庭龍王的故事。凡人到了龍宮,如果龍宮全是在水裡的,那更加難以設想了。所以,有必要假設另一個可能,水殿龍宮並不是浸在水中,可是,那是水下的一個空間……通過水,到了龍潭,龍潭並不是浸在水裡,而是在水中的一個空間,這個空間之中,有適合生物生存的空氣。如果是這一種情況,非水族自然可以在水晶官中生活自如了。問題是,在水下,是不是會有那麼大的一個空間?”

五哥繼續述說:“那天妍女外出,臨走前照例吩咐五哥,絕不能走出涵洞去,因爲妍女每次在吩咐之際,神色都嚴重之至,而這裡一切,又如此之怪異,所以五哥總不敢遠走。

可是這一次,妍女離去之後不久,五哥就聽得外面,有一陣喧譁的人聲傳來,那陣人聲自遠而近,來到洞口,五哥聽出人聲中夾雜着叫人的聲音,叫的是那妍女的名字。

這些日子來,五哥一直以爲自己是在荒山野嶺之中,那妍女是個野人,自己已和文明世界隔絕,乍一聽到人聲,心中又驚又喜,以致他幾乎要出聲相應,然而一轉念間,他想到妍女的一再叮囑,所以便忍住了沒有出聲,心頭狂跳,在盤算着若洞外的那些人掀簾而入,自己怎麼辦。

那遮住洞口的簾子,很是厚實,有股腥氣味,顯是常用的物件。

他心想,涵洞之中,並無可以藏身之處,若是那些人進來,也就只好面對面了。

他正在想着,洞外那些人叫了一陣,得不到迴應,也沒再叫下去,只聽得在人們的說話聲中,腳步雜沓,已經走了開去。

等到腳步聲漸遠,五哥實在忍不住,來到了簾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那厚重的簾子,掀開了一點,向外看去——在這以前,雖然他在這涵洞之中,已生活了許久,但是卻碰也未曾碰過那簾子——那妍女不止一次告誡他不可以碰,並且做出許多恐嚇的樣子來,警告他如果去碰那簾子,就會有大大禍事發生。

但是剛纔那一陣子人聲,打亂了他的思緒,他太想知道自己身處何地,所以當他來到簾子旁時,他沒有多考慮別的,一下子就掀開了簾子,那簾子十分厚重,雖然他用力一掀,那簾子也只不過掀開了三十尺,但那空隙已足夠他探頭出去了。

他向外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而且,一股極其強烈的恐懼,襲向他全身,令他全身僵硬,血爲之凝,氣爲之絕。

他看出去,若是看到的景象再恐怖,也不會比這時更恐怖了,因爲他什麼也看不到,只是一片漆黑,像膠漆一般濃厚的漆黑。

他先是以爲,簾外還有什麼房間或是涵洞,因爲是寒風習習,那分明是十分空曠的所在。他又想:原來是夜晚,但是隨即又感到不對頭,就算是晚上,總也有一絲光纔是,何致於如此漆黑。

剎那之間,他想到的是,自己因爲破四舊墜入了地獄,只有陰曹地府,纔會這樣黑暗。

他不知僵呆了多久,只聽得遠去的人聲,又漸漸傳了過來。五哥知道,自身一定遭遇了非常的變故,他勉強鎮定心神,把簾子放下了一些,只留下了一道縫,向外張望,只見陰暗中人聲漸近,有了一點一點昏黃色的光輝,那光輝極暗,但五哥並不陌生,那就是洞中石壁上那種地衣所發出的微光。

等到那一羣,約有七八人越來越近時,五哥看得更清楚了,只見人人手中持着一隻網兜,在網中,是一塊長滿了發光的地衣的石塊,那些人就用這點微光來照明走路。那一團微弱和昏黃的光輝,說它如鬼火,那是最恰當不過了。它映着那些人,連那些人的五官部分不清,只看到那些人一張一張雪也似的白臉,那種異樣的滲白的膚色,倒起了反光的作用,但也使眼前的情景,格外怪異。

那些人和妍女一樣,膚色奇白,提着網兜的手,一樣慘白,他們的服飾古色古香,一看就知道屬於與世隔絕炸彈的少數民族,可是和五哥在圖書館見到的任何一個少數民族,又有不同。

五哥看得呆了,心頭狂跳:腦門發乾,那些人在離他約有五米的地方走了過去,其中有兩個人略停了一停,但被別的人吆喝着,也走向前去,不一會,就已經走得很遠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在短短几分鐘之內,五哥問了自己幾千遍:"這是什麼所在?這是什麼地方?"當然,他的疑問,沒有答案,他只感到一股又一股寒意,令得他全身發顫。

這一次是我說話,想了好一會,我才道:"如果是在地殼的變動之中,形成了這種特殊的地理現象,並非沒有可能,但是在水中進行大規模的建築,除非當時已克服的黏接劑的防水問題,否則難以想象。"

五哥聽了之後,忍不住道:"請用比較通俗的語言來說。"

龍四海補充一句道:"不論建造什麼形式的建築物,都是一個部份一個部份建造起來的,建築材料是磚、石、木,都需要聯結,其中只木料的聯結,可以利用榫頭,互相嵌鑲而成,磚和石都來拌和,水的多少,十分重要,如果是在水中,不知道如何可以控制,所以沈小姐才那麼說。"他這樣說,我自然明白,的確,古代如何在水中拌和泥漿呢?泥漿一到了水中,不全完了嗎?

被忽視的杜鵑突如其來道:”

我想,那建築是全石頭建築、石頭建築、也可以利用榫頭來嵌合……埃及的金字塔,就大量利用了這種建築方法。"

我點頭道:"那麼,在海中進行龐大的建築工程,就完全有可能,還有,五哥所說的半球體,可以使人在海中活動,原理也很易明白。"

看我這麼說,五哥神情欣慰,繼續述說。

那時,他雖然身處極度的恐懼之中,但是他的神智,總算還是清楚,他立即想到,不管這是什麼地方,自己必須離開這裡。

要離開這裡,就必須先離開這個涵洞。

五哥這時,又恢復了求生的本能,他轉身,在涵洞之中,找了幾件衣服,又打到了一些食物,大多數是幹鹹魚,他知道那東西雖然絕不可口,但是卻是維持生命的上好食物。

他將東西包了一包,背在背上,又轉身取了一塊有發光的地衣的石塊,想了一想,把石塊寒進了包裹之中,掀開了簾子,就跨了出去。

等到簾布在他的背後垂下,他便處身在黑暗之中了,剎那之間,他像是被極度的黑暗膠住了一般,想跨出一步,也實在不能,因爲他完全無法知道,跨出一步之後,會進入什麼樣的境地。

他大大地吸了幾口氣,想起剛纔那些人來去的情形,肯定了附近一帶全是平地,這才慢慢地移動着腳,向前走去,他根本無法認出任何方向,自然只好走到哪裡,算是哪裡。

就這樣,他走出了十來分鐘,回頭一看,也是一片漆黑,他知道,此際就算想再回到那涵洞中,也已經無法認出路來了。

一時之間,他只感到自己虛弱無比,那是由於心靈上感到極端的無依靠所引起的一種感覺,他摸索着,在地上坐了下來,勉力定神。

他伸手在地上摸着、手觸處,不是石塊,就是沙粒,他仍然無法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說高山又不像高山。地底又不像地底。這時他仍然一心在想,莫非這裡就是陰曹地府,但自己分明是人不是鬼,那妍女也是人不是鬼,難道全是誤闖進黃泉路來的?

人在極度的無依無助之下,就會胡思亂想,五哥雙手在黑暗中亂摸亂揮,真想抓到一些什麼,最好自然是人的身體。

這時,他倒懷念起那妍女來了,不由自主,硬着聲叫起那妍女的名字來。

叫了一聲,他才陡然發覺,自己身在險地,處境不明,怎麼可以出聲。

正當他不知禍福之際,忽然聽得在左首不遠處,有人粗聲喝罵了一聲,他雖然聽不懂,但聽起來像是在責斥他剛纔那一呼叫。

聽到了有人聲,五哥不禁又驚又喜,他立時含糊地應了幾聲,站了起來。

這時,他感到有人向他接近,而且還不止一個。但由於致命的黑暗,他根本無法知道來者是誰。

他本來想把裹中那塊有發光地衣的石頭,拿出來照看一下,但幸虧他夠機靈。想到他看不見別人,別人也一樣看不見他,那樣,在險地之中,也比較容易矇混過關,所以他纔沒有那樣做。

那些人走了過來。又有人啞聲低叱,五哥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覺得有人拉了他一下,那些人向前走去,他就也跟着走。

不一會,他感到四面八方都有人蔘加進來,有人來時,發出一兩下叱喝聲,走的人也迴應着,那吆喝聲,像是軍隊黑夜行軍時的口令一樣。

聽得次數多了,五哥也記住了,他只聽得懂"墓"——那是妍女告訴過他的姓名部分。

我聽得五哥說到這裡,陡然插言:"其他的你可還記得嗎?說來聽聽。"

五哥頓了一頓,喝了一口酒,就說了起未,他先說了"墓",接着就說"行軍",已令我驚怔。接下來他所說的,我竟聽不懂,那顯然不會是任何一種通行的語言。

龍四海補充說明,他反覆問過許多次,最後確定,五哥聽到那些人說的是:”

龍王來了,所有阻道的全都要死。"

看到我的神情有異,各人都望住了我,我請五哥再說一遍,確定了,驚詫莫名。難道龍潭鄉真的有龍?還是在指代什麼?

龍四海興奮之至:"一點沒錯,這是整個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了——"他說到這裡,我已打斷了他的話題:"這個最偉大的發現害死了無數的無辜者,他們要是能活到現在,不知道做何感想?"受了我的搶白,龍四海瞪着眼,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五哥居然唸誦起了古樸的歌謠來,“唯我仙丹,象日月二光明御,此時法天象地之寶,令服之,可得長生,天地開畢……修行不識真空性,腔裱盆巾曹垢鏡,用盡功夫磨更磨.到頭難得圓明瑩。”

龍四海故意問:"這兩段話是什麼意思?"

感謝因爲不能一路上充當我保姆,因此逼着我把幾百本稗官野史死記硬背下來的石苓人,我在他的填鴨式教育下已非吳下阿蒙,思索着道:"這是古代煉丹的修道人之中,用來激勵士氣的口號吧,可以用來作口令,也可以用來作鼓動人心,高聲頌唱着來煉丹煽火……他們都會唱這個嗎?“

五哥忙道:"是,他們也唱,還有許多,只是那種調子很怪,我沒學會歌詞。"

五哥又補充:"他們有的時候,說着話,就唱了起來,真怪。”

我們都知道古人的修道人習慣以頌唱來代替說話,尤其是在傳達丹經秘要之際,一大篇歌訣都唱着傳達,佛道兩家論法互罵,也唱着來罵。許多經文,也是唱着傳下來的。這種習慣,我想致力於破四舊和中飽私囊的五哥未必知道,所以他的話可信程度也很高。

當下五哥跟着行列向前走,也不知走向何處,會發生什麼事。很快,他便發現,雖然在黑暗之中人很多,可是向前走的人,秩序井然,一點也不亂,而且,是列隊前進的形式。他好幾次被人推擠出行列來,顯然他人有方法辨別出他不是自己人。

由於這個緣故,五哥越走越害怕,他故意落後了一些,遇有從後面趕上來的人,向他吆喝,他也學會了回答,這纔沒有進一步的恐怖現象發生。

他一面走,一面不住擡頭打量天色,心想,天再黑,總有一點星目微光,怎麼會黑成這個樣子?

可是他用盡目力,仍是一絲光亮都看不見,他心中越來越是奇怪,也越來越是害怕。

五哥說到裡,略停了一停,一面喝酒,一面呼吸急促,由此可知,他當時那種害怕的心情,延續到了現在。

杜鵑顯然聽說過很多次,仍然忍不住問:"那究竟是什麼鬼地方啊?”

龍四海也趁機問我:"你有什麼猜測?”

我道:"何必猜測,聽五哥說下去,就知道了。”

我知道他已聽過五哥的敘述,所以才這樣,但他搖了搖頭:"五哥始終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我悶哼一聲;"那你爲什麼想找我合作去發掘秘密?”

龍四海吸一口氣:"你聽下去,就會明白。事實上,我也有一定的想像力,作了一定的推測!”

我道,"好,那就等五哥講完了再說。"

五哥雖然心中害怕,但是也好奇之至,他一直跟着那些人走着,在黑暗之中,他感到聚在一起列隊前進的人,越來越多。本來,他並不知道有多少人,但忽然在前面,有一個極雄壯的聲音,大喝了一聲,像是發出了什麼號令。陡然之間,極其雄壯的誦經聲,就在他的身邊響了起來,誦經聲嘹亮。在誦經聲中,又不斷夾雜着吆喝之聲,聽起來,簡直如同盛大的水陸道場,又如同千軍萬馬,如在和鬼神廝殺吶喊,直震得人心頭髮顫。

從誦經聲聽來,他四周至少有上千人之多,五哥真是又驚又怕,驚的是混在那麼多人之中,他顯然是一個外來者,竟不被發現,還可以矇混下去,怕若是一被發現,這些人的行爲如此神秘,必定不容許外人侵入,就算一人向他吐一口口水,也把他淹死了!

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心怯,心想還是退出算了,再打主意。

可是,當他想退出去之時,卻已經遲了。

起先,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得誦經聲依然,但聽來大是異樣,像是前進的隊伍,忽然之間拉長了許多。接着,他想到故意落後,但實在不能,因爲在他的身後有人,他一放慢腳步,就有人推他向前。

他想自兩邊閃開去,也一樣不行,至多跨出半步就被阻,伸手摸去,則是緊硬不平的石壁。

五哥不禁更是駭然,他總算明白了,自己和所有人,是在一道極其狹窄的海溝之中一以貫之的向前走,根本沒有法子脫離隊伍!

極目望去,仍是一片黑暗,他真不明白,帶路的人,是怎麼可以正確無誤地把隊伍帶進那麼狹窄的海溝中的。

就這樣,他隨着大隊向前走,從前面,不斷有誦經聲傳過來,所有誦經的人,聽來都受過訓練,一組人一組人接着唱。當誦經聲傳到他的時候,他也只好跟着唱幾句。他一點不也明白唱的是什麼,但是那誦經聲呼來卻令人熱血沸騰,甚至令人興奮,分明是經咒一類。

就這樣,走了很久,照五哥的說法,是"有一百年那麼久",這才又聽到前面又有誦經聲傳過來,那誦經聲,聽起來悅耳得多,全是女聲和童聲。不多久,雙方便會合在一起,誦經聲也融合在一起,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誦經聲,但卻又可以很是奇妙地結合在一起。

此際,隊伍己停了下來,五哥只覺得前後左右都是人,響亮呼吸可聞,但是誦經聲一止,人人靜了下來,卻又是鴉雀無聲。

五哥也屏住氣息等着。不一會,前面老遠處,響起了"嗚嗚"的火鈴聲,五哥聽說過這鈴,是許多被查抄道觀常用的伴奏打擊樂器,所謂的流金火鈴,一擲萬里,流光煥爛,蠻錯八衝,不知道爲什麼現在聽起來悲壯之至。

隨着火鈴聲,隊伍繼續向前移動,這一次,移動的速度甚慢。

更奇的是,雖然沒有人說話,可是卻此起彼伏,不斷有啜泣的聲音傳出來,不時,又有幾下嚎哭聲夾雜其中,連五哥也聽出,火鈴聲在悲壯之中,大是哀傷,分明是一種哀樂。

一想及此,五哥又感到一股寒意,因爲他覺得,那麼多人竟然是一支送喪的隊伍。

他心想,不知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死了,要有那麼多人爲他在黑暗中送喪!又何以天色竟如此黑暗,難道老天爺也在哀悼這個人的死亡嗎?

他正在想着,忽然之間,所有的聲音又一起靜止。而且,他也看到了極其微弱的光線。

那光線有一大片,微弱朦朧之極,若不是在黑暗之中久了,根本覺察不出。

五哥的雙眼一有了光的感覺,他的第一念頭是:"謝天謝地,天終於亮了!"但是接着他便想到,糟糕,天色一明,自己就要被人發現了!

他吸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仍然向前走着。光線漸漸雖強,從前面朦朧地漫過來一大片,終於使他可以約略辨別出一點人影了。

這一來,他比身在黑暗中時還要害怕,因爲極目望去,影影綽綽,人頭涌涌,竟至無邊無涯,少說也有萬人以上。

幸好所有人,這時都放慢了腳步,口中所唱的經咒,聽起來也格外哀傷。

所有人都專注地向前看,並沒有人左右張望,而且五哥的服飾,取自那涵洞之中,看起來也和旁人無異,所以肯定一時之間,不會被人發現。

他定下神來,一面隨着大隊向前走,口中哼哼有聲,假裝也在誦經,一面向前望去。

只見那片光輝的範圍極大,朦朦朧朧,竟比整個足球場還大,可是光線看起來,古怪之至,似有似無,閃爍不定,又似在流動,又像是靜止。總之在五哥的經歷之中,從來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光源。他也不知道那是由什麼發出來的光——這時,他已知道那不是"天亮了",因爲微光並不是來自天上,而來自前面!

越是向前走,光便越來越甚,漸漸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手,那些人走得更慢,五哥的四周全是人,他除了跟着人羣漸漸移動之外,別無他法,他儘管掩飾着,不被別人發覺他是一個外來者。

這段時間很長,直到火鈴聲忽又大作,人羣的移動,才停了下來。

五哥的個子不算很高,在他的前面全是人,似乎人人都很高大,遮住了他不少視線,當他停下來時,還是隻看到前面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光、但停下來不多久,光便增強,那情形就像是天色由破曉時分要轉爲天亮一般。可是光輝卻閃得更甚。

這種景象,奇特之至,五哥用力眨着眼睛,也不知那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火鈴響了一陣叉一陣,突然之間,一聲呼喝,所有人一下子都匍伏了下來。事出意外,五哥愣了纔不過一兩秒鐘,已變成了"鶴立雞羣",異相之至!他連忙也伏了下來,心頭狂跳,唯恐已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但總算過了一會,並沒有什麼人注意他。

匍伏了不久,在火鈴中,所有人站立起來,繼續向前走。

走了一程,再伏下來,然後又起來,如果者三次,已次離光源更近了。五哥向前望去,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到的,竟是一大片朦朧的水!

那一大片水,是一種異樣的深藍色,不是在他的視線之下,而是在他的正面。那種朦朧的光線,也正是由這一大片水所發出來的,或者,是通過了那一大片水傳過來的。

五哥不住地睜着眼,他更明白那是什麼景象了——他肯定自己不是到了海濱,之前看海水,不是這個樣子的,如今,一大片水就在正面,那情形就像是他面對着一個其大無比的水箱一樣,要不然,水怎麼會在他的正面出現呢?

這時,五哥雖然看到了水,但是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大片人,他距離可以看到的水,大約還有兩百米,不過,他已可以肯定那是水,深藍色的水。

而且,透過深藍色的水,他還可以隱隱看到,水中似乎還有着高大的建築物,巍峨壯觀,但是看不真切,只覺得形式,很是奇特,不像宮殿,也不像是廟。

五哥此際,心中的訝異,真是到了極點,當然如果現在,大概我們又是以爲什麼人工建造的旅遊新景點,但當時他心中只是傻傻地想:"少數民族造了那麼大的一個水缸幹什麼?看來就算要養魚,也要不了那大的水箱,除非是養大鯨魚,讓人好在水底觀察。但是那是什麼樣的大工程,少數民族何來這樣的財力物力?

他正在想着,行列又停了下來,五哥真想不顧一切,擠向前看個究竟。忽然所有人又一下子又伏了下來,而且,緩慢而聽來的哀傷的各種樂器,也從前傳了過來。

五哥隨衆伏着,但他仍半擡着頭,專注前面。

在他前面的那片海水極大,有好幾個足球場般大小,一片深藍,水中的建築物,在凝神觀察下,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看得出那是巨大的石塊築成的,在一個正方形體的兩旁,是城牆也似的建築,在其上,有着衆多的梯級,還有衆多的巨大的石雕像。

那些建築羣上,都長了不少海草等類的水中植物,正在緩緩飄動。

這一切,構成一幅前所未見,連做夢也想不到的海底奇觀。

五哥望着這一切,也如同身在夢中一般。下一會,他又看到有人在最前面推出了許多木架子來,約有一百多個,高有三米。

又有許多人爬上了木架子,五哥在這時候,幾乎"啊"地一聲,叫了起來,因爲所有爬上木架子的人,身邊都帶着一個金黃色的半圓形”龍珠”。

他對這種半圓形”龍珠”的大小形狀顏色,並不陌生,那天晚上,他就是被這種半”

龍珠”扯下水中,失去知覺,醒來之後,已在那涵洞之中了。如果不是這樣,只怕和其他人一樣葬身海底了!

那些爬上架子的人,隨身所帶的半圓形”

龍珠”,看來略小.幾百個人一起爬上了架子,看來像是一羣金頭怪物在行動,怪異莫名。

等到一衆人上了架子,忽然聽得那些架子發出軋軋的聲響,各伸向上,伸向上的部分是四方形的,但每一邊都有梯級。隨着這種四方的梯級向上升,那些人也就迅速無比地向上攀去,自架子上升起的梯階,竟然高達十米左右才停止。那些架子上,梯極上,已爬滿了人,老遠看去,這些人和架子,就在海水之前。深藍色的海水,就像是一個古怪之至的畫面的背景色一樣!

五哥說到這裡,龍四海作了一個手勢,令五哥暫停,他向我道:"你能夠設想那些會有梯級升出來的架子,是什麼東西?”

我聽五哥的敘述,聽得詫異莫名。我因爲在筒子樓事件之中,遭遇的怪事之多,不可勝數,但如果那是我的遭遇,其怪異的程度,肯定在前三名之列了。

龍四海突然這樣一問,我自然答不上來,所以搖頭道:"難以想像。”

龍四海對五哥道:"拿出來給沈女士看看!”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龍四海要五哥給我拿什麼出來。五哥忸怩了一下:”

我畫得不好,但確是那樣子。"他說着,走向一個破破爛爛的櫃子,看來龍四海對他熟悉得很,眼見着他取出了一疊紙來,抽出了其中兩張,交給了我:"那架子和梯子,就是這樣子的。”

我看到那兩張畫,一張是一個"架子",那是一個木臺,下面有輪,上面升起一個很高的籠梯。

另一張畫,在一片深藍色之前,有許多樣的架子,架上爬了帶着半球形物體的人。

龍四海再問:"你看這架子像什麼?"

我本來的確一點概念也沒有。但是忽然之間,靈光一閃,想起龍四海之前的時候,提到過煉丹爐,我脫口便道:"這東西,看起來像是工廠的高爐的鐘鬥裝置,還有腳手架,靠它爬上高爐鼓風去的!"

龍四海用力鼓掌:"好!一點不差,我請鋼鐵廠的專家看過,說那是鍊鋼的高爐護板和觸杆的結合,這東西最高可以升至二十米,是古代煉丹師天才的創作,在當時的古代化學大事甚至唐朝以後火藥武器的攻擊戰中,起了重大的作用!”

我不由自主向五哥望了一眼。

龍四海明白我的意思:"這東西,要不是五哥親眼見過,殺他的頭,也想不出來。”

我心中疑惑,咕噥了一句:"難道他們要去那……水中的建築物……煉丹?"

龍四海嘆了一口氣:"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怪,你且聽五哥說下去。"

五哥喝了幾口酒:"再下來發生的事,我……一想起來,就懷疑自己當時身在夢中,但卻又不是,那一大片深藍色的海在我面前,那情形就像是面對着只巨大無比的水族箱樣,我看着,心中不斷地興起疑問:古代何來這麼巨大的玻璃……或者說琉璃?就算有那麼大的玻璃,這是多大的工程,爲什麼要這樣做?"五哥心中,確然一直存在着這個疑問,這很正常,因爲誰都會這樣想。中國古代不擅長製造玻璃,還是胡商帶來了西域琉璃,就算是明清時代,古代人也不可能把價值昂貴的琉璃用來做這個!

當然,眼前的奇景,更是吸引.五哥也沒有一直在想答案,他看到再也沒有人爬上架上,籠形的梯上、已爬滿了人,少說也有好幾百人。

這時,火鈴聲再起,爬滿了人的架子,在另外許多人的推拉之下,緩緩向前,更接近海水。忽然之間,聽得所有人都呼喊起來,那呼喊聲之大,令五哥嚇了大大一跳。他已忍了很久,這時,也趁機大叫起來,反正人人都在呼叫,也沒有人注意他。

就在驚動地的呼叫聲中。五哥看到的奇景,足以令他後來一想起來,就以爲身在夢中。

他看到,攀在籠形梯子上的人,自上到下,約有五層。這時,在最上層的那些人,忽然縱身向前直撲跳了出去,五哥乍一看到,心中大是吃驚,心想,糟了,梯子那麼高,那些人撲跌着,離開了梯子,摔下來,豈不是不死也成重傷?

一下子,有幾十人在高處向前撲跳而出,這場面很是壯觀。但可以想像的是,隨之而來的,必然是這些人肝腦塗地,血肉橫飛,骨折筋斷,慘不堪言。

五哥心中一凜間,事情已發生,那些人己撲跳而出。那些人是向着下面的水撲出的,意外之至的是,那些人一撲近水面,非但沒拉跌下來,而是一下子就撲進了水中!

那些人一進了水中,自然不會摔跌下去,只是身子向上略沉了一沉。接着各人動作一致,把那半球形的東西,罩到了自己的頭上,立即向前游出去,那些人的身手,非常矯捷,遊得很快,目的地是那宏偉之極、海市蜃樓一樣的建築物。

五哥真是看得呆了,一時之間,他竟然無法明白髮生了什麼享。張大了口,卻再也發不出響亮叫聲來。

而其餘所有人,像是看慣了這種怪事一樣,他們仍在不斷地呼喊,他們的呼喊聽來是在助威,向那些一撲就踩進了水中的人喝采。

等到五哥略定過神來時,撲進水中的人更多了。原來籠形的高梯會轉動,攀在一邊的人,撲跳進了水中後,它就轉動,把另一面轉向水,那一面的人,再整齊地撲跳進水中去。

等到第一層的人全迸了水中,向那宏偉的建築物游去時,第二層的人,也依次跳進了水中。

五哥看得喉乾舌燥,全身發滾,眼前景象之奇特,真足以令人神經錯亂!

五哥說到這時,略停了一停,竟大口喘起氣來。

我正想有問題問他,所以暫不催他繼續說下去。看到他的樣子略爲定神了些,我才問道:"那些人向前一撲,就撲進了水中?"五哥點頭:"是!"

我作着手勢,指下面又指前面:"你看清楚了,是跳向前面,不是向下跳?"五哥大聲道:"向下跳,跳進水去,那有什麼稀奇。”

我道:"好,那你知道自己是在說什麼?"五哥道:"知道。”

我耐着性子:"請你再說一遍。"

五哥雖然很不耐煩,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所說的一切,不是很容易令人相信,所以他還是照我的吩咐,把他當時看到的情形,再說了一遍。

雖然在他的兩遍敘述之中,並無破綻,也沒有自相矛盾之處,可是,我還是搖了搖頭。

我道:"五哥,你所說的情形,如果成立,那就是你看到的那一大片深藍的水,是不會流的,像這樣——”

我把一隻殘缺不全的杯子斟滿酒,再把杯子橫放,杯中的酒,自然立刻流了出來。

我伸手指向杯口戳了戳:"你的意思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水還在杯子中,那些人和人之間,並無阻隔,所以可以——跳進水?"五哥吸了一口氣:"是的!”

我先望龍四海,再看杜鵑,一字一頓地問:"這合理嗎?"

龍四海和杜鵑竟異口同聲道:"若是事情合理,誰會把他當成傻子。”

我不禁啼笑皆非:"可是也不能完全違背自然原則,水一定是流的,不然就不叫水,不會流動的水,你叫我如何理解?"他們都不出聲,我道:"是要我理解成有一塊大玻璃擋在水的前面,那些人可以穿過固體的本領?"

龍四海道:"那更不可思議了!”

我道:"不,那可以設想,比起水能直立不流演,更可以接受。”

龍四海默然不語,我又道:”

我曾親眼目睹固體穿越固體的奇事!"這時候我想起了石苓人破解鬼打牆的手段,難道這裡也是存在量子場?但這裡不是討論他的一切的時候,只是我提出了人有穿越固體的可能性,所以才提出來,事實上,許多"法術"都有這種事例。難道都是如出一轍?

龍四海道:"你不是在說那個舉世聞名的張姓奇人,和一些其他的異能人士吧,在被何院士戳穿之前,他們都有這個本領,但是他們只不過把藥丸瓶中變魔術的取出來——"

杜鵑道:"也有人說,那張家異人,的確是可以穿透牆壁,可以由三樓一直穿過地板到一樓!還有那姓張異人的許多異能,完全超乎人類現有的常識範圍之外……"

我和龍四海正在討論,五哥卻插言道:"不是,那些水,那……直立的水前面,井沒有阻隔!"五哥所說的活,聽來很怪,像"直立的水",聽起來,就像是跨世紀大騙局"冰凍的人"一樣怪。

然而,我又不得不承認,"直立的水"是一個很恰當的形容詞。但我聽五哥說得那麼肯定,還是沒好氣反問:"你怎麼知道?"

可能是,我的語氣太生硬,五哥有點害怕,但是他還是堅持:"那些人跳向前去,撲進水中的時候,都有水花濺出來,就像跳水一樣,有的濺得多,有的濺得少。"

我呆了一呆,實在難以想像這種情景,五哥再強調:"是真的,水花濺出來,灑在附近的人身上,那些被水灑中的人,都高舉雙手歡呼,像是中了頭獎一樣!”

我吸了一口氣:"你說那片水有多大?"五哥道:"好大好大的一片,直立在面前,直上直下,像是一幅奇大的峭壁,可是人一跳,就能跳進水裡去,遊向那……宮殿!"

我苦笑,"他們遊前去幹什麼?"

五哥道:"起初我也不知道,後來,看到他們遊近去,是除去牆、柱上和那些石人石馬的海草,一時之間,海水混濁起來,連那宮殿也看不清了!"

龍四海又叫了我一聲,他雖然沒有說什麼,可是他的神情,分明是在間我:"夠怪了吧,你有什麼意見?”

我揮了揮手,示意各人都靜一下。

我確然需要靜一下,把五哥已經過說過的那一切,好好的消化一下。

我發現。我必須先肯定一點,信他的話,信他的話,還是不信。

若是根本不信,那也不必考慮其他!

傻子五哥所說的一切經過,都荒謬莫名,也正因爲如此,那是他想像力範圍以外的事,他無法"想"出這些事來。那麼,剩下的可能就是,這些全是他真正的經歷了。

我想到這裡,向龍四海望去。

龍四海道:"李南醫生說過,癡傻的患者的妄想,也是由患者本身的腦部活動形成,一個人若是從來也不知道有馬這種動物,那麼,不論他如何妄想,他都不會想象自己變成馬!龍四海的話,等於和我的內心肯定一致,我吸了一口氣,向龍四海道:"令海水壁立,傳說中,有些'仙法'可以作得到,《宣室志》說泉州之南有座大山,山勢峻拔如壁聳立。山下有一個水潭,深不可測,面積有十幾畝地那麼大。潭中有條蛟龍,曾爲人患。人不小心走近或牛馬到潭邊飲水,常常被它吃掉。泉州人受它的害已有多年了。因此靠近山邊居住的人,都領着妻子兒女,遷往他鄉,以逃避其禍患。

大唐元和五年,有一天晚上,人們聽到山南有雷聲大作,聲震數百里之遠,如山崩一樣。全郡百姓都很驚懼,鄉里的人以至牛馬雞犬,全都失聲趴在地上,汗流全身。房屋上的瓦相互撞擊,樹木搖晃並連根拔倒。從戌時一直到子時,雷電才停息。第二天早晨人們去察看,只見那大山被摧塌,數百丈的峭壁全部化爲平地,山石全都填進了深潭。潭水壁立四溢,注滿周圍的源野。到處都是蛟龍那赤黑的血。在石壁上,卻鑿出了十九個文字。文字的形狀很古奧,郡中有學問的人也沒有能認識的。從此百姓再也沒有受害的了。

既然恐懼沒有了,遷往外地的人也都回來了。於是他們又重新造房架屋,一家挨一家地住了下來。郡守據此把此地命名爲石銘裡。這是因爲那文字是銘刻,也是爲了記載這裡發生的奇異。後來有個人到泉州來,能傳遞這些文字,就把文字抄下來帶到東京洛陽。當時原吏部侍郎韓愈因爲滅佛,已由尚書改任河南令,他看見這些文字都可以識別。那文字是說:“詔示黑水之鯉魚,天公卑殺牛人,壬癸神書急急。”詳細探究其義,似乎是天帝斥責蛟龍之詞,下令要戮殺這一禍害。那些字是蝌蚪篆書,所以泉州人沒有能認識它的。

同樣在基督教的《聖經》之中,上帝的力量,分開了紅海,使摩西和他所帶領的以色列人,得以逃過埃及人的追擊,也是一個例子。至於五哥所說的情形,我還無法假設屬於哪一類。”

我這樣說,龍四海自然不滿意,可是五哥卻高興之至,搓着手:"你相信我的話了?”

我道:"是,請你再說下去——那些人是如何離開直立的水的,仍然跳出來?"

五哥受到了我相信他話的鼓勵,大是興奮。

他道:"不是,是另有一些人,爬上了梯子,那些人游回來時,在梯子上的人,伸出手去,他們也伸出手來,在梯子上的人,把他們拉出水來的。”

我閉上眼睛一回味,設想着這種怪不可言的情景,不由自主搖頭不已。

那些遊進水中的人,人人頭上戴着一半球形的物體,五哥自身有過經驗,知道半球體之中有空氣,可以供人在水中呼吸。那些人在水中,行動也很矯捷,他們清除那宏偉建築物上的海草,引起了海水的混濁。等到他們全部被拉回來之後,海水又漸漸澄清,建築物看得更清楚,這時,深藍色的海水也更明亮。

所有的人,隨着火鈴聲,一會誦經,一會呼叫;又有一隊一隊的人,上去跳舞,大概爲了驅除出了鬼神之力。五哥心中發急,不知何時是了。

這些科儀儀式,佔了很長時間,直到面前的水,漸漸地,又從這藍變成了深藍才止。

所有的人都轉過身,往回路走去,五哥夾在人叢之中,又餓又渴,他也不知如何纔好,只好跟着衆人走,那些人都走一走,回頭看一下,不多久,深藍色的水來越暗,再不多久,那一片水已黑得看不見了,四周是又一片濃黑!

我聽到這時,心中陡然生動,疾聲問:"五哥,你可有注意,究竟過了多少時間?"五哥道:"沒有,開始時,事情太怪了,我根本不知時間,後來,也無法計算。”

我沉吟了一下,五哥又道:”我離開的時候,吃得很飽,到面前的水最亮,那些人開始游回來的時候,我肚子很餓,到再走動,那片水不再發光時,我餓得更厲害,怕有一整天了吧!"

龍四海看着我,神情興奮,"你想到什麼?”

我反問:"你先說,你想到什麼?”

龍四海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我想到是,五哥確實過了一天,從天亮到天黑,他到水邊的時間是早晨,那片水變得最明亮的時候是正午,後來,水又變深藍,太陽下山了。”

龍四海一面說,我和五哥就一面點頭,杜鵑卻不明白,她道:"五哥沒有說看到太陽啊!”

龍四海望向我,我鼓勵他說下去,他挺了挺身子:"五哥當然看不到太陽,太陽是在上面,太陽如果在海面,光線透過海水傳下去,海水越深,光線越弱。五哥看到的光是,海下面的光,他是在海底下!”

龍四海一口氣說完,深深吸了一口氣。

杜鵑用懷疑的眼光望一了龍四海:"不對吧,要是在海底,海水應該在頭上纔對啊,五哥說水是在前面的!”

五哥伸手在杜鵑的俏臉上,輕拍了兩下,卻向龍四海看來,龍四海作了一個請我說下去的手勢,我道:"他是在海底,不過是在海底的一個巖洞之中。他看到的那一大片海水,就是那個海底大巖洞的洞口!"我說到這裡,又伸手捂住了杜鵑的嘴:"你一定要回問,海水怎麼會涌進洞中,對不對?"杜鵑嬌媚地點了點頭,龍四海道:"這一點,我想不到了,或許是什麼'仙法'阻隔了海水!"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仍然望定了我,我緩緩搖頭:”

我也想不出道理來——"說到這裡,我略頓了一頓,忽然有了奇想。

我道:"倒是有一個可能,就像把一隻空桶,倒覆着迅速壓進水中一樣,由於桶中有空氣,所以水被空氣所阻,不能進入。"

各人都望定了我,我續道:"那海底巖洞之中,顯然有空氣,不然,那麼多人,無法生存。我想起來一個故事,西晉時期,著名博物學家張華在《博物志》裡,記載了一則故事,叫做《八月槎》,講的就是一個人如何上天的事。地上有江河湖海,天上有璀璨的銀河,大海波濤壯闊,一望無垠,尤其是在地平線附近,常給人以天水相接之感。正因爲如此,古人認爲,天上的銀河有一端同地上的海洋相連。只要沿着大海,不斷前行,到了海洋的盡頭,看到那由無數星辰組陳的浩瀚的河水,就是天河。這時候,如果你有膽量溯流而上,就能上達天庭……這個故事,可以叫做天河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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