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碧血桃花

一直低着頭的石苓人突然發話了:“問她事發當天發生了什麼事?”

幾乎是同一時刻,審訊室裡面於祖佳也和聲細語的問道:“劉細君,能和我們說說當天發生了什麼嗎?”

老實說我也好奇的很,到底案發當天發生了什麼,讓劉細君覺得自己是殺人兇手,要知道之前可是誰也沒有懷疑過她。

“案發當天,我到底做了什麼?”劉細君發出了夢囈一樣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了分身。我在二樓的房間,卻可以親眼看到小媽的一舉一動。不知道爲什麼,我的手上竟然握着一把造型古怪的手槍,我朝小媽開了槍。這就是我不斷夢見的夢境。我甚至覺得自己親眼看到小媽的家居服袖擺被風吹起,慢慢倒下來。我看得一清二楚。

但那是我每天早晨洗臉時,在鏡子中看到的臉。

那是我的臉。

我的分身好不容易纔撐起顫抖不已的雙腿,從化妝室走到二樓的過道上。我要去找小媽,我不想看到那些劉震撼帶回來的野女人,所以,我既不想走旋轉梯,也不想走通往門房的大樓梯。

另外還有兩個樓梯,分別在過道左右的盡頭。這兩個又窄又陡的樓梯,那些女人並不知道,平時只有梅姨和梅姨那個來投奔她的遠房侄女使用。左側的樓梯通往廚房,現在那裡應該有人。右側的樓梯通往梅姨的房間和樓下的洗手間。我選擇從那裡下樓。而且,從那個樓梯到一樓後,離起居室很近。

樓梯只亮了一盞小燈,十分昏暗,我夢遊一樣的手扶着牆壁,提心吊膽地踮着腳尖下樓。小時候梅姨每次看到我用手摸牆壁,都會罵我把牆壁弄髒。但現在想起來,其實沒什麼關係。當時,我還是個小孩子,也沒有力氣,所以無法爲自己代言。雖然我對此懊惱萬分,但再次讓我看到梅姨,她對我畢恭畢敬,不知道是因爲小媽說了什麼,還是她知道我長大後絕對不會放過他。

自從梅姨搬弄是非,說小媽是花魁之後,我就懷恨在心,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的決心依然沒有改變。這和法律或審判沒有任何關係。

雖然梅姨經常倚老賣老的偷懶,但家裡有許多女人,忙得不可開交時,應該不至於偷懶吧。然而,當時梅姨真的不在,反倒是她的遠房侄女出現在樓梯上,她坐在那裡,身體後仰,似乎是睡得東倒西歪的。

我嚇了一跳,幸好她一句話都沒說,我從她身邊繞了過去。梅姨的侄女手上拿着一個玻璃瓶,放在圍裙的*,好像喝了一半的樣子。走過她身旁時,一陣水果的甜味撲鼻而來。她可能又偷喝了什麼東西吧。我覺得她的吃相實在太難看了。

正當我輕輕推開通往一樓過道的門的時候——

砰!

一陣爆裂的聲音響徹昏暗的過道。我嚇了一大跳,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真的聽到了那個聲音。不知道是在二樓自己的房間裡,還是走樓梯走到一半時,反正是其中一個地方。即使真的像夢裡那樣,我在二樓對準小媽開槍,子彈也不可能打到小媽。所以,那一定只是夢,並不是真的。

我在樓梯上停下腳步,想着剛纔到底是什麼聲音。是房子外面的聲音?最好是那樣,但又覺得好像不是。是從客廳傳來的電視聲音?好像也不是。我走下樓梯,推開門,走到一樓的過道。從這裡開始,夢境和另一個記憶開始合爲一體。

過道上擠滿了人。從客廳衝出來的,那些個女人站在起居室門前,試圖把門打開,但怎麼也打不開,於是,大家只能用力地敲着門,大聲地叫着,熱鬧得好像在吵架一樣。

"細君,你知不知道這個門的鑰匙在哪裡?"

有女人突然大聲地問道。我已經嚇得渾身發抖,根本說不出話來。即使我說得出話,也不可能知道房間的鑰匙放在哪裡。

"對了,去問那個梅姨!"

那個女人說完,就跑向廚房。可能他想到梅姨應該知道鑰匙放在哪裡。

"跑去天台那裡,就可以從窗戶看到房間裡面。"

有女人說完後,就衝了出去。有女人一邊敲着門,一邊大聲叫着。有女人半蹲着搶地盤,試圖從鑰匙孔裡窺探房間裡的動靜。後方的那些女人格外鎮靜,若無其事地和旁邊的女人交談着。到底在吵些什麼?在此之前,家裡從來沒有這麼吵鬧過。

混亂中有人打開門,正如你們從現場看到的,進門後右側牆壁上有一個壁爐,木柴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火燒得很旺,房間裡有點悶熱。但從窗戶外無法看到壁爐前的地面。

我看見小媽的頭朝着門的方向,臉朝上倒在地下。右側的太陽穴已經被打穿了,流了一地的血。我立刻衝到她身邊,這才發現她的心臟已經停正了跳動。但,這也是我最後一刻能夠這樣看着小媽。女人們將我推向一旁,衝了進去,擠向小媽,並把她拉出過道。梅姨慌忙上前阻止,我也驚叫着卻無法接近小媽,怎麼那麼粗暴,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因爲,小媽的右手和右邊袖子已經被壁爐中的火焰燒到了。但小媽卻連眼睛都沒有張開。

沒錯。小媽並不是睡着了。頭髮上插着的並不是桃花。

小媽陷入了長眠,從此不會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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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媽之所以輕輕閉着眼睛,是因爲她永遠不會再醒來。

小媽的身體之所以看起來是紅色的,是因爲小媽從頭到腳沾滿了從頭上流出來的鮮血。

我終於體會到,無論我再怎麼呼喚,小媽永遠都不可能醒來,對着我微笑。當我體會到這一點時,我突然覺得自己親眼看到了小媽在這間房間慢慢倒下,頭上綻放出鮮紅的花。

混亂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一閃而過,我記着了這張臉,不僅是因爲這是一個男人的臉,而且我已經想起來爲什麼這張臉。那是曾經在園圃看着我的入,也就是梅姨私會的男人。以前,他會上來二樓,和年幼的我交談、送東西給我。一定錯不了。

房間裡還有一個男人,當我看到那張臉時,絲毫都不感到驚訝。那個男人就是……就是我叫做父親的男人。

劉震撼!

我們,應該有血緣關係。但我並不打算叫那個男人"爸爸"。他纔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把小媽從我身邊奪走的、可恨的仇人。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蹲在房間的角落。女人們議論紛紛,一臉晦氣,顯然是這個男人殺了小媽。殺了之後,還企圖用壁爐毀屍滅跡。這下子她們扶正的美夢破產啦!所以,那個男人沒有被判刑反而是一件好事,讓他看看這些女人前倨後恭的嘴臉。

什麼?你說我爲人子女不至於這樣?

笑話,我失去了無可取代的小媽,我當然有報仇的權利。

當然如果我的夢境是事實,是我殺死了小媽,我就要制裁自己。

我準備在我和小媽的家裡,等待那個男人回來說清楚。那個時候,一切才能真相大白。

到底是那個男人殺了小媽,還是我殺的。

女人們總是要追尋過往的記憶,那個女人的生與死,以及其他……”

審訊理所當然的無疾而終,不僅因爲劉細君說的像是發燒後的胡話,也因爲她時不時的情緒失控,最後小默姐出馬把她帶去休息。

其實,沒人相信她會是兇手吧,要說這樣的悲痛是裝的,那她可以去拿奧斯卡了!

“注意你的態度啊,”於祖佳板着臉,“幹我們這一行,最忌主觀判斷,感情用事,要以事實爲依據,以法律爲準繩!”

我反脣相譏:“還不是你之前信誓旦旦說劉細君不可能是兇手?那你爲什麼還要調查?直接定案了多好?”

“我那是……那是”,於祖佳支支吾吾。

石苓人提醒他:“你不是說找到了一個目擊者?”

“沒錯”,於祖佳擊掌,還有點不好意思,“說找到了不太確切,是他主動找上我們的!”

哦?我和石苓人交換眼神,在現在這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時代,還有人充當良好市民,真是……值得一見!

“案發的第二天,警方就接到一個自稱是目擊證人的男人打來的電話,”風馳電掣的警車裡,於祖佳白着臉介紹案情,忍住不看策‘馬’狂奔的遊以默。“他證實,劉細君發現小媽的屍體以後,就馬上報警,沒有動過房間裡地任何東西,當然,也沒帶走任何東西。”

“也就是說,劉細君的嫌疑被排除了?”

我跳起來,撞到了車頂,哎呀一聲忍痛坐下,我狠狠的給了於祖佳一拳,不是因爲失望,而是因爲生氣,“你幹嘛不早說?”

於祖佳呲牙咧嘴說,“我告訴你,局裡的人都不願意調查這件案子,一個是朱琦確實心理有問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目擊證人說地話。他說,從朱琦進屋到警方來到現場,除了劉細君,沒有任何人進過劉家,而且劉細君急匆匆的報警以後,就一直呆在客廳,沒有再回現場。”

“真的?”

於祖佳點點頭,“我們也調查過,那個目擊證人和劉細君完全不認識,劉細君也不可能知道對面樓的人會正好往這個房間看。”

我心裡想,會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剛好劉震撼醉醺醺到家,剛好目擊者看到朱琦的房間,剛好劉細君發現了屍體……太巧了,巧到讓人覺得有些奇怪。

於祖佳撓撓頭,嘆氣,“的確是有點無巧不成書……可惜一切都合情合理,我本來以爲,這是個機會,揭開劉耀勇墜樓之謎,甚至一連串事件黑幕的機會!而且,我一直覺得,朱琦的病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嚴重,我開始還以爲,她是想殺人……”

“她想殺人?”

“對啊,就像電視裡演的,假裝自己有問題,接着殺了人,就可以推到精神病上,逃脫責任。”

我尖叫,“對啊,有這個可能!”

“有什麼可能啊,”於祖佳很沮喪,“你也聽醫生說了,她真地病了。”於祖佳指指自己的心口,“在這裡。”

是啊……特別是劉細君的傾訴之後,突然從家庭喜劇片轉成倫理煽情片,我有點接受不了。

“別這麼沮喪嘛,”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不定還有轉機。”

這話說的我自己都不信。我終於知道爲什麼於祖佳很不情願的拉我們去見目擊證人。好像是峰迴路轉,可是前面已經沒有路了!

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山重水複疑無路,有路就有豐田車?

於祖佳狠狠瞪我一眼,嘆口氣又說,“我剛纔想,是不是朱琦自殺前處理掉了安眠藥和毒藥,目的是嫁禍劉細君……可是我找不到動機,而且這樣地嫁禍……也太簡單了。”

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於祖佳沒有我想象中那麼笨,他很聰明。

雖然,看起來,真的很笨。

下車後,於祖佳依舊真的很沮喪,他踢着路邊的小石頭,“我歸國後做了兩年地警察,都是在座冷板凳,一個案子都沒破過。前幾天我看了個香港老電影,裡面有個警察,一輩子都沒開過槍……後來他開槍了,也死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嘛……”我覺得他想地太多。

證人就在劉家對面的高樓租住,根據於祖佳事先告訴我的,住在對面樓上的該名證人用高倍望遠鏡,很清楚的看到朱琦房間的動靜的情況……我猜測,這個證人是個戴着安眠藥底眼鏡,足不出戶,渾身惡臭,獐頭鼠目好像老鼠一樣的變態狂。

當然我不會不安,有於祖佳、石苓人哼哈二將給我保駕護航,誰敢對我下手?我只是稍稍有些噁心,誰知道在變態家裡能搜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的一切想法,在見到目擊者的時候,全部拋到九霄雲外,並且發自內心的怨恨----怨恨於祖佳、石苓人爲什麼跟我一起來?!

目擊者叫糜分司,穿着簡單得體,長相英俊不凡,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很熱情的接待了我們。

“還沒破案?你們也真夠辛苦的……”他一邊倒茶給我們,一邊說,“怎麼了,還有什麼我能幫你們的嗎?”

於祖佳從進來,臉色就很難看,坐在沙發上更是像屁股下面藏着根針,我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對他使了半天眼色,他也不理我。

糜分司開始侃侃而談,“……真的,你相信我,肯定是我說的沒錯!”

於祖佳用手捂住臉,看起來極爲難受。石苓人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在研究紋路。

“你說的是什麼啊?”我不解的問。順便說一句,我一直在看帥哥……花樣年華,看帥哥養養眼有錯嗎?反正石苓人又沒說要養我。

糜分司注意到我,和善的點點頭,“哦,你是新來地。是嗎?看你不像是警察,也在調查那個案件?我知道了,那一定是某位關係人委託你來調查。要不就是某家雜誌?啊,不。那沒有關係。你當然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我只是想要確認一件事。不知道是哪一方的關係人?是被判有罪的劉震撼家屬嗎?還是被劉震撼殺害的朱琦的家屬?

我都傻了,看不出來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他在開玩笑嗎?

“沒事沒事。”他說着坐在我對面,開始侃侃而談,“我不在乎你爲誰工作拿誰家薪水,讓我講給你聽……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一個就是冰塊……”

“冰塊?”

“對,在冰塊裡添加了酒精和毒藥。這樣受害者就能毫無防備的吃下去而不留下任何線索!”

“……呃,冰塊裡爲什麼要加酒精啊?”我不好意思打斷他激情四溢的猜測。

“當然是爲了誤導警方,警方就會認爲死者喝了酒然後自殺了!”

“朱琦是死於槍殺,不喝酒也可以自殺吧?”

“喝酒更有說服力。”他很堅持。

“……好吧,你說一下第二種可能吧。”至少證明了他沒去過作案現場。

於祖佳悄悄拉我的衣角,不露痕跡的衝我搖頭,好像示意我不要再問了,可是已經來不及,糜分司又開始發揮自己超強地想象力。哦,不對,大概是判斷力。

“其實你們不關心我的第二種可能……是嗎?難不成我誤會了?案情無可奉告?啊,是不是她的案子已經定案了。我覺得劉震撼是唯一的犯人。劉細君?那位少女只有在客廳裡出現過一次。雖然的確有一些令人費解的事實,但即使現在去追究,死人也不可能復活。就是所謂的死無對證!既然這樣,我覺得談這件案子沒有任何不方便。”

“事實上,”於祖佳嘆氣,“案情還在解析中,身爲當事人之一,我們希望能從糜先生你這裡得到更多的線索……比如,你提到了朱琦的家人?”

“是嗎?我提到了……”糜分司顯得有些神思不屬,“我是知道一點,不過這和案情不過,何況已經是陳年舊事了。對我……對許多人來說,那顯赫門庭就像是青春的回憶。好吧,或許,我多少也應該幫你們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的話賣給八卦雜誌,或者用來寫一些狗屁倒竈的微博。

我是知道的,那些閒人才不在乎什麼真相,他們只關心什麼豪門恩怨,遺產風波……女明星有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好像前陣子過世的女演員,在她過世後不久,八卦雜誌就曾經大肆抹黑,簡直把她家太平山的歐式洋房寫成不同尋常的妓院。說什麼她是隻鍾情於政商要人的現代高級,把好幾個男人玩弄於股掌的,最後因爲愛慾的糾葛死於非命。真是一派胡言。你們不會知法犯法吧?”

“我瞭解,我瞭解了。”於祖佳言簡意賅回答。我小聲問於祖佳,“什麼來路??”

於祖佳同樣小聲回答我。“評論家。”

哦……原來如此!

“啊,是嗎?請你務必要做到。其實,關於這個問題,也只能相信你了。沒關係。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說出我的真名。我也有家室,我可不想讓人胡亂猜測。”語無倫次說完,糜分司發了一會呆。

“那,要從哪裡開始說起?從她突然暴斃的那天?還是從更早談起嗎?你想了解爲什麼我會進知道她……的住所?啊,是嗎?其實,這件事的原委很簡單……呵呵呵。朱琦是十年動亂前某個列席開國大典元老重臣的後代。

十年動亂後,無論開國元勳還是紅色貴族,有些家族走向沒落,也有些家族順應改革開放潮流,增加了資產,累積了與其紅色貴族身分相當的財富。朱琦家作爲敗落豪門分支,就是幸運的成功者之一,也很順利地度過了全民下海後的通貨膨脹——這些事,你很容易查得到,我也就不細說了。——不好意思。我有點了話嘮。你想要知道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情況讓朱琦的心臟停止跳動的,對不對?

那天的天氣很好,但空氣中卻帶有一種不尋常的涼意。桃花紛紛飄落,出了小區的柏油路上鋪滿了粉色的花瓣。我差不多是在中午前到觀測點的……沒錯我這樣看着她已經有段日子了,寬敞的客廳裡已經有二、三個花枝招展的老面孔在閒聊中。有這些夢想着一步登天的野女人在,她當然沒有出現。梅姨,那個已經有些駝背的老婦人推着手推車,端茶給大家,我猜梅姨請她出來,卻被拒絕了。朱琦在哪裡?是不是在其他房間和那個叫劉震撼的男人見面?我記得我當時心裡很不是滋味。雖然這麼說很老套,但我當時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我準備去吃飯的前一刻,從過道上突然傳來"砰"的聲響,但聲音也不會很大。是槍聲。但很糗的是,聽到這個聲響後,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因爲,我根本沒想到這是會奪走人命的兇器聲。

有時候,人多也有好處。似乎野女人其中有一個人練過射擊,突然大叫起來,那尖細的叫聲在這裡都能聽見,她說:"剛纔應該是小型手槍射擊的聲音。"鏡頭裡面,女人們一聽,全都慌張了起來。我看見女人們爭先恐後地衝出過道,這些女人們都知道,朱琦身處的起居室門就在過道的斜對面。

但果然不出所料,門打不開。儘管女人們握緊拳頭用力敲、拼命喊,也沒有人應聲。當時,我看見兩、三個人跑出門房,繞到天台裡去張望,每個玻璃窗都完好無損。

我心急如焚的調整望遠鏡角度,終於發現只有一個窗戶的窗簾是拉開的,從那裡可以略微看到房間裡的情況,但也只能看到壁爐的熊熊火焰,和壁爐上的鏡子反射出的天花板燈光。房間完全鎖死了,不僅沒有人可以進出,連一發子彈都無法穿過牆壁。

梅姨,一直在廚房工作的老婦人打開了門。正確的說,是我看見一雙玉手從梅姨手上拿過鑰匙打開的。因爲,這老婦人幾乎已經崩潰,雙手不停地顫抖着。我可以斷言,門一定是從裡面反鎖的。當時,女人們都在,開門的人沒有理由說謊,否則很容易不打自招……。”

我知道爲什麼於祖佳不想來了,糜分司可能是個跟蹤狂。比較喜歡用狂熱來解決案件,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配合扭曲的常識……他完全有可能饒暈幾個資深警察。

“還有一種可能……”

“誒?不是兩種嗎?”

他擺擺手,“我又想出來一個新地疑點!說不定酒和毒藥是混在子彈裡的!朱琦很可能是中彈的時候被麻醉了!”

房間裡很寂靜,兩三分鐘內,我們誰都沒說話,糜分司瞪大眼睛,一臉興奮的看着我和於祖佳。一直沉默的石苓人顯然被忽略了。

過了半晌。我實在忍無可忍,“那個,能去你房間看看嗎?就是你目擊案發現場的那個房間。”

他有些失望我們沒有贊同他的意見,但也很爽快的同意了。

我如釋重負,拉着於祖佳,石苓人一言不發跟在他後面。

糜分司帶我們去他的書房,書房裡有一個巨大地天文望遠鏡。他說。“我就是用這個看到案發經過的。”

他調好了位置,讓第一次來的我過去,“就是那間。”

我湊過去一看……什麼也沒看到!紫色窗簾遮擋的嚴嚴實實。

糜分司很沮喪的說,“哎,也不知道誰多嘴,告訴他們家我目擊了案發現場,他們以後再也沒拉開過窗戶。”

那不是廢話嗎?!知道有人還故意開窗,純粹是心理有病!

於祖佳很嚴肅,“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不要再別人了!你這個行爲……”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糜分司舉手投降,“不是這位女警官說要看,我纔給她找出來嗎?我真地不看了。”

我有些不明白,“你爲什麼要偷看朱琦?不能正大光明的登門拜訪嗎?”

糜分司翻個白眼,“我說了,我沒偷看她!……你知道做我們這行的總是捱罵,遇到不講理的人時候真的會死人啊!我閒着無聊,就去看看別人都在幹什麼……好吧我承認,我真不是故意偷看她的,我只是無聊的時候,關心一下鄰居。我可是多年前就在朱琦的府上……方纔的故事還有後續,總之,朱琦家在改革開放尾聲時,已經是腰纏萬貫的新貴,但這家人卻與家庭幸福無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家資億萬卻沒有*,使得他們家人不斷遭遇意外和疾病,人數不斷減少,似乎與經濟上的發展成反比,朱琦是這個家族最後的繼承人。”糜分司的話語,把我們帶回了那火紅的年代……

朱琦的父母在病中幫她選擇了一位紅三代的公子哥來頂門立戶。但當她的父母相繼過世後,她解除了婚約,在位於三里屯的一羣詩人、文藝青年的沙龍裡,獨自過着隨心所欲的生活。但她的美貌和才華很快就傳遞大街小巷,上門拜訪的年輕人絡繹不絕。我父親也是其中之一。我父親說過,第一次拜訪朱琦,欣賞到她的美貌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燦爛的一天。即使是現在,只要閉上眼睛,依然可以浮現出她的倩影。

在日記中他寫到,她的黑髮高高盤起,冰清玉潔的容貌配上細長的脖頸,黑色素面上點綴着金絲銀線刺繡的長袖家居服,像浴袍一樣隨意地披在身上,只要稍有差錯,就會變得既滑稽又庸俗的裝扮,但穿在她的身上,竟是如此相得益彰,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雖然她身着華服,但她看起來永遠帶着一絲哀傷,似乎獨自承受着孤獨的煎熬。

我說這種話,你一定會覺得很無聊。但在我父親的眼裡,總覺得她就像是在天庭犯了罪,被流放到人間的仙女。水晶燈照射下的黑髮上似乎有着光環,繡着花卉的袖擺就像是被罪惡染成黑色的仙女羽衣……只不過她比七仙女更美。

當然,並不是只有我父親一個人拜訪她。她所到之處,通常都有十個以上的年輕才俊,爲了吸引她的目光,爲了博得她的一笑,每個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她的嘴角總是掛着淡淡的、帶着哀慼的笑容,冷眼旁觀這一切。好像眼前這種像羅馬競技場般的喧囂,與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這些年輕人通常都有些不同的才藝。擅長吟詩的人會根據她當天的穿着,獻上即興創作的詩句。樂器高手當然會演奏小提琴或長笛,精通舞步的人試圖邀她起舞遭到拒絕後,只好抱着男人一盡舞興。據說還有兩位會參加武術比賽的年輕男子會亮出銀色的太極劍。兩個人都熱血澎湃,差一點就見血了。像我父親這種毫無才藝的人,只能將自己打點整齊,祈禱她的目光可以在自己身上停留。

朱琦總是熱情地周旋於他們之間,讓紈絝子弟如沐春風,讓文藝青年們玩得很盡興,她曾說服一些土豪追求者,資助和扶植幾個吃不上飯的詩人和音樂家,對文化、藝術也算是頗有貢獻。但我父親覺得他們其中沒有任何人與她有過肉體的關係。他們就像是在公主殿下的宮廷爭寵的臣子,如果有人搶先的話,絕對不可能沒有人發現。唯一的例外是一個詩人,在他們這羣呼前擁後的年輕男子中,每一個人都無限渴望能夠單獨受邀,而不是和一大羣人一起造訪。可不知道爲什麼,她好幾次都單獨邀請他。

你難以想像這是發生在改革開放年代的事?對啊。據我父親的記憶,朱琦應該在撥亂反正年代成長,最晚也是在改革開放初期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女+才女的她,曾經是各大交際沙龍的熱門話題。朱琦的確是符合那個年代的文藝女性。她所到之處簡直就像有魔力,所以,哪怕是她私奔、喪偶、下嫁劉震撼之後,還有許多人願意成爲她的裙下之臣。

但朱琦卻是潔身自好,我父親甚至認爲她有男人恐懼症。她並不是討厭衆星捧月的感覺,我父親甚至覺得她還眷戀着這種感覺。可是看着才貌雙全的年輕男子聚集一堂,相互爭寵還無妨,但和那些年輕男子有肉體的接觸只會讓她感到厭惡。我父親有幸見識過她緊張的神情,就是我剛纔提到的那位舞藝精湛的年輕男子,有一次他在朱琦小姑獨處多年後登門拜訪,沒有打招呼就拉起她的手,想要和她起舞。從此朱琦就再也沒見過他。

那樣子的朱琦最終花落誰家?那個幸運的男人姓劉震撼,叫劉震撼。他只不過是個其貌不揚的凡夫俗子,而且,在和朱琦結合前,還和別的女人結過婚。爲什麼特別厚待那個男人?劉震撼那時候剛和前妻離婚,談不上家徒四壁,也只是薄有資產,在朱琦的追求者中平平無奇。爲什麼朱琦下嫁給他?只是因爲精誠所至,金石爲開,還是因爲齊大非偶?難道朱琦有什麼把柄在他手上?

雖然有人半開玩笑地說過這樣的話,但我個人認爲,如果真有什麼把柄的話,就是他是真的愛着她,而不是當做玩物或者裝飾品。因此朱琦也愛着劉震撼,雖然劉震撼很快喜新厭舊,變成根本不值得她去愛,即使劉震撼無法瞭解她的心意,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爲我瞭解,是那份無法和所愛的男人結合的哀傷才讓她變得那麼美麗。只有我瞭解。因爲,我……我父親愛她。

這麼說似乎有些誇張,但我第一次看到朱琦的樣子,就知道我父親並無半句虛言,她的美貌已經超越了時空,就像是穿越永恆的船。或者她對某個逝去詩人的懷念應該也是她魔力的一個原因。所以,甚至很難相信她竟然有一對兒女,她腰部的線條一點都沒有走樣。老實說,許多人之前並不知道她有女兒。收了錢帶追求者們去她家的梅姨……那個死要錢的老太婆說,她一直認爲那個孩子是親戚的養女之類的。況且,朱琦這種美的超凡脫俗的女人,除了領養養女之外,怎麼可能有孩子呢?我覺得她不是凡人,而是以女人的樣子現身的仙女。

好吧……我承認愛上了她。除了她美麗的外貌,我更愛她無法得到滿足的不幸靈魂。不是肉體的愛,而是心靈的愛。她只能接受這樣的愛。朱琦根本不需要與凡夫俗子的肉體結合。我也一樣。但塵世間的人類卻無法理解這一點。不,就連那些呼前擁後的年輕男子,也不時想像着該用什麼樣的手段,才能佔有朱琦。

這是個犯罪行爲,比用子彈打穿她的頭更卑劣。充滿謎團的暴斃絕對不會玷污她。死在密室的她會成爲一則永恆絕美的傳說。只是,如果沒有劉震撼這個污點的話!

那時候她和劉震撼剛結婚,還住在城郊結合部的老宅,需要人幫忙整理園圃、燒鍋爐。我改名換姓去應聘——其實不隱姓埋名也不要緊,追求朱琦的青年才俊如過江之鯽,誰會記得一個不出挑的人物呢?

我父親以前也是做這種工作,所以,我從小就在這些地方玩,學父親的樣子,想不到還有學以致用的時候。當然,我很少有機會走進上面的住所。偶爾哪裡壞了、哪裡髒了的時候,也會要我爬上高處,但我不可能做那種東張西望或是豎起耳朵偷聽之類沒規矩的事。在老宅,我都睡在老宅的地下室。什麼?住的和北漂一樣?不不不,雖說是地下室,但還是有陽光可以照進來的窗戶。有時候,我也會混在鍋爐房,或是堆焦炭、木柴和放壁爐木灰的地方。所以,我對朱琦的事可不陌生。

雖然我沒有以本來面目走進老宅裡面,但我常在修整園圃,所以,便會情不自禁地看着朱琦在窗戶裡睡得香甜的樣子。到了春天,園圃裡開滿鮮花時,朱琦來到園圃踏青,還伸出手想要去抓垂枝桃的花。

還有那個叫劉細君的女孩子,稍微大一點後,她就開始一個人跑到園圃裡來玩。身穿桃色的衣服、桃色的小鞋,蹬蹬蹬地從草地上跑過來問我。她叫我老糜。

"老糜,你在幹什麼?"

"那是什麼花?"

"那個叫什麼名字?"

"這會在什麼時候開花?"

她的一頭直髮烏黑柔亮,歪着腦袋看着我的臉。我無法形容她的表情有多可愛。而且,她真是聰明得很,我說的任何話她都記得一清二楚。除了花的名字,還有什麼時候要把球根挖起來,下次要在什麼時候播種,或是多久施一次肥之類的事,她也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丫頭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對園圃的佈置有自己的主張。在她小時候,園圃的景觀和現在非常不同。因爲,朱琦喜歡把園圃整理得一絲不苟,不同的季節會種上不同的花苗,點綴出像絨毯般的圖案。當時,劉細君會悄悄地對我說:"我不太喜歡這種花。"

"啊,是嗎?我覺得很漂亮啊。"

聽到我的回答,劉細君滿臉嚴肅地說:

"但你不會覺得很孩子氣嗎?"

我好不容易纔忍住笑。但劉細君似乎看透了我,揚起下巴,似乎在說"真沒禮貌"。這種小大人的動作真是可愛得不得了。

"那,劉細君喜歡怎樣的園圃?可不可以告訴我?"

"不要。你一定會笑我。"

劉細君一臉的不高興。

"我不會笑。只要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整理成您喜歡的樣子。"

"不行。我小媽會生氣。"

"但這裡總有一天會變成劉細君的園圃。那時候,我就可以做出您喜歡的樣子。"

我不加思索地回答說。

"真的嗎?"

劉細君擡頭看着我,眼睛都發亮了。她似乎準備大聲地問我"什麼時候會變成我的?"於是我急忙補充道:

"對。但劉夫人聽了可能會生氣,所以,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我知道了。那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但你要保證,總有一天要弄成我喜歡的樣子。"

"我保證一定會。"

"——我不喜歡這種像蠟筆畫出來的花圃,剪成動物形狀的樹木,也不喜歡筆直的道路。我想要那種像自然森林那樣,好像可以無限延伸的園圃。你可以做得到嗎?"

"很難啊。"

我滿臉嚴肅地點着頭。

"但我會努力想想看,怎樣才能變成像劉細君說的那種園圃。"

"我也不要噴泉,也不要那種膺品的雕刻,池塘旁也不要用石頭圍起來。我們家又沒有故宮那麼大的園圃,堆滿這種像玩具一樣的東西,太孩子氣了,我不喜歡。"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因爲劉細君的確算不上是文藝女性,但很可愛,也真的有點孩子氣。而劉細君一直在努力學朱琦穩重,偶爾表情和說話的樣子既聰明,又很成熟。劉細君看到我在笑,好像很生氣的樣子,用嚴厲的眼睛瞪着我,忿忿地撂下一句:

"你不會懂的啦!"

"不管他們的想法再怎麼孩子氣,再怎麼反覆無常,大人就是大人。小孩子不得不聽大人的話,這種心情你不會懂的啦!如果你覺得我是個沒有煩惱、幸福而又愛撒嬌的孩子,就代表你的腦袋就像南瓜燈籠一樣空空的!"

我把她惹惱了。還好,第二天,她就和我和好了。劉細君從小就沒有踏出家門一步,沒有人陪她說話,我是因爲可以和她聊聊園圃的事,所以才獲准和她說話的吧。那孩子,現在已經不記得我了吧。

"家裡圖書室裡有許多關於園圃的書,我想等我看懂這些書的時候,再來學習一下。"

"我看不懂,所以,就拜託您了。"

聽我這麼一說,劉細君神情認真地說:

"根本沒這回事。"

"你知道怎麼處理園圃的花草和樹木,這種事,看再多的書也不會懂的,所以,在這方面當然是你比較拿手。但是,要你思考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園圃,對你來說有點難吧?所以,這個問題我會考慮。然後,你只要把我的想法實現——。"

啊,如果我再這麼說下去,就永遠沒完沒了了。我會盡可能說得簡潔一點。”

我聽着糜分司的嘮嘮叨叨,總覺得哪裡不對的樣子。是什麼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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