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走了,百姓走了,所有人都走了,蘇婉仍舊筆直地跪在那裡,不哭不鬧。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下人已經來勸了好幾次,但蘇婉還是守着沐影的棺槨,凝成了亙古的姿態。
終於,蘇婉動了,她緩緩鬆開緊握着的手,纖細蒼白的手上,赫然躺着一張已經褶皺的紙條。蘇婉沉寂的眼眸中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這紙條,是那位從邊疆回來的士兵在向她致意的時候瞞過所有人偷偷塞給她的。
蘇婉擡起另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這張微黃的紙條,展開,凌亂潦草的幾個字:臣不得不死。一瞬間,蘇婉狠狠地又將紙條握緊,彷彿用盡這一生的氣力。眼淚毫無徵兆地涌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原來她還會流眼淚,止都止不住。
扶着几案站起來,跪了一天的膝蓋泛着麻木的疼痛,蘇婉走到白燭前,揚手將紙條送進燭火中,一縷煙,朦朧中是她決絕的面容。
元熙處理了一切事宜後,便將蘇婉接進了宮,尋了個由頭說是爲了照拂沐將軍的遺孀。朝中那些大臣對曾經的天子和將軍爲了一個女子互不相讓的往事都心知肚明,現在對元熙將蘇婉接進宮的用意也是心照不宣。但是又能怎麼樣呢,沐將軍已逝,曾經可以用來牽制天子的條件都已不再,更何況,這樣以照拂爲由頭地安置爲國捐軀的將軍的遺孀,只會得到天下百姓的稱讚。
終究是有幾個一心爲國的老臣看不下去,齊齊跪在元熙的御前,請他收回成命。元熙就這樣冷冷地看着他們,然後輕輕地回了一句“不可能。”每一個字,都帶着帝王毫無爭議的至高權威和逆他者亡的嗜血殺意。
拂袖離開,只留下那幾位老臣面面相覷卻又無可奈何。果真是紅顏禍水,已經走了一位於國有大助的將軍,現在他們的天子又爲了她如此執迷不悟。國危矣。
宮裡派了人來接蘇婉的時候,她沒有意外,也沒有掙扎,只是讓那人稍候一候,她回房去取一樣東西。一路上,蘇婉都很平靜,但這種平靜怎麼看怎麼都是一種絕望,對周遭的一切事情都失去了感覺,將自己完全封閉在了一個狹小的世界裡,別人進不去,她也出不來。
元熙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個蘇婉,疼得他的心都在顫抖。他又想到了最初的驚鴻,那是怎樣一個靈動可人的蘇婉,而如今,蒼白憔悴的彷彿一張紙的婉兒,他的憐惜之情更甚。“婉兒……”元熙輕輕地走到蘇婉的面前,聲音柔和的能溢出水來,生怕嚇到了眼前這個纖細單薄的女子。
蘇婉下意識地向聲源處看了一眼,沒有過多的反應,又垂下了眼眸,模樣乖巧。元熙嘆了口氣,終是將她攬入懷裡,以一種最溫柔的姿態。而蘇婉在他的懷裡死死地剋制住想要逃離的衝動,此番進宮,她只想求證一點,沐影,是不是眼前這個人害死的。
那張紙條寫的隱晦而尖銳,臣不得不死,那是因爲,君要臣死。蘇婉閉上眼睛,是不是呢,因爲君要臣死。
元熙這幾日只要一下朝就陪在蘇婉的身邊,那個他深愛的女子也在一點點地走出沐影去世的陰霾,漸漸地開始依賴他了。這樣的認知讓他莫名的歡喜,看着蘇婉的臉上重新浮現那樣美好的笑容,他覺得不管做了什麼都是值得的,更何況,現在這樣的笑容,是屬於他的,是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的。
蘇婉在得知真相的時候是一個陰沉沉的天,天空是潑墨一般的黑暗陰抑,卻偏偏沒有下雨,就這樣陰沉着,彷彿是一種預兆。
因爲是機要重地,以元熙猜忌多疑的個性,門外反而沒有人把守,他是料定了沒有人敢闖到這裡來,只是,蘇婉是個意外。
此時,門內是元熙和暗衛一坐一跪,門外是蘇婉深沉的面容。
“沐影的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了?”元熙看着跪在下邊快要和背景融爲一體的暗衛,淡淡開口。
“已經全部解決,戰場上不留一絲痕跡。”
“很好。”元熙頓了頓,突然又加了一句“你說朕這樣做,是不是很殘忍。”
泰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暗衛身子也不由地顫了顫,心裡是爲沐影將軍不值,但坐在上位的這個人,手中把握着自己和全家老小的性命,他怎麼敢說錯一個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聽了這話,坐在上位的元熙突然就覺得累了,竟是這樣順理成章嗎?
站在門外的蘇婉,終於承受不了地蹲下身去,或許是門裡的兩個人心裡都想着重要的事,竟沒有察覺到門外有個女子,已經瞭然了一切。偏偏,這個女子,是元熙最愛的蘇婉,偏偏是蘇婉啊。
蘇婉離開後直奔寢宮,拿出了與沐影大婚那天的嫁衣,這是進宮前她特意帶上的念想。撫着質地柔軟的嫁衣,蘇婉喃喃,終究是我對不起你,沐影。我沒有辦法替你報仇,不過沒關係,我這就下來陪你。
含淚地笑着,像出嫁那天一樣,換上了嫁衣,描眉點絳,蘇婉一步步走出寢宮。看着這樣的蘇婉,有機靈的宮女馬上去報了元熙。元熙還在那個機要重地,要想得到消息是需費一番工夫的。
元熙早已在宮裡下了令,蘇婉可以暢通無阻的走在宮城的每一處,此時,看着着了嫁衣氣質凌厲明媚的蘇婉,更是沒有人敢阻攔。
來到宮牆上,蘇婉就這樣站在最邊緣,分明是笑着的,卻讓人感到那樣的憂傷和絕望。守門的侍衛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蘇婉笑得眼淚都落下來。蘇婉在等,在等元熙的到來,她要讓他親眼看到自己從這裡跳下去。他不是說愛自己嗎。他不是寧可毀了沐影也要得到自己嗎,現在她就要讓他親眼看着自己支離破碎。
永遠也得不到最愛的東西,眼睜睜看着自己最愛的東西在自己面前毀滅。
這是她對他的報復。
元熙一得到消息就急忙向宮牆趕去,心裡升騰的是一陣陣惶恐,婉兒……
元熙遠遠就看到那樣一團鮮豔的紅色,站在宮牆的邊緣,讓他的心都提了起來。而蘇婉也遠遠地就看到元熙,沒有給他任何機會,最後勾起一抹笑,然後決絕地從宮牆上躍下,如一隻浴火的鳳凰,翩躚而下。
那一瞬間,元熙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輕功急掠,終究是晚了一步,這個他用盡一切去愛的女子,就這樣倒在了他的眼前。滿目的鮮紅,分不清是嫁衣的紅還是鮮血的紅,就這樣擊毀了他所有的信念。
蘇婉最後是笑着的,沐影,我來找你了,說好的白首不離,便是不離。
元熙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眉眼如畫的女子,忽然就笑了,婉兒,你當真,這樣殘忍嗎?
一瞬白頭,這樣驕傲不可一世的天子,就這樣,一瞬白了頭髮,寸寸皆傷。元熙慢慢俯下身子,手觸到蘇婉微涼的面容,心中大慟,輕輕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個吻,光華不再。
將倒在地上的女子緊緊抱入懷裡,元熙一步步走進宮門,自幼時就不再流淚的他,此時已淚流滿面。
婉兒,即使生不能,死也要同穴。
硃紅色的宮門緩緩合上,隔絕了一切紛擾和殘忍。至於那宮牆裡的血腥和無奈,就不得而知了,已是,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