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然讓他放寬心去組織,銀子的事由她來籌措。
前來參加面試的“製衣師”男女不限,衣服面料與裁剪工具,都由店裡提供,店裡只象徵性地收取十個銅板的面試費,十個銅板說多不多,只是一個小工月錢的三分之一,連一件最廉價的裙子的手工費都不夠。
只是前來報名的人都必須出具籍貫現居地的官方證明,便於覈實身份信息,即便是在家的良家子,只要手工好,也可以不來店裡上班,把衣物領回家做。
一時間報名的人把奇衣閣門外負責報名登記的桌子給圍了個結實,報名的隊伍排得長長的,幾乎蜿蜒了整整一條正街。
參賽的擂臺搭建在正街中間,流水式的報名,一波五人開賽,比賽前才宣佈要做的衣服尺寸,這樣的比賽一直進行了二十多日,排隊的人才有些許減少的跡象。
大柱是個有經濟頭腦的,當即就把店裡的小廝派出去,賣午間的糕點、饅頭,店裡免費提供茶水,許多人就搬着凳子安心排隊。
大柱又想出新點子,後邊排隊的人可以領取牌號,一天放出五十個,一個牌號一個銅子,拿着這個牌號,可以在奇衣閣裡用最合理實惠的價格買回面料,回家練手,一個牌號僅限一套衣服。
於是,有人藉機撿便宜,一方面練手,另一方面也可以藉着機會,給家人做幾件衣服,領了牌號只買布料,奇衣閣裡許多中低檔布料的擠壓庫存,很快就傾銷一空。
尹莫幽帶着馨菊每日出去都很忙,不是找人就是定做奇怪的從不曾聽說的工具,大柱在這一行久了,手下頗有幾個有些能力可靠的人,除了開頭的忙亂,三五天局面就穩定下來。
遇到尹莫幽過來看時,他有時就陪着她們出去辦事。
這日尹莫幽去專門打造工具的技工坊取貨,路過一家鐵匠鋪,大柱提醒她,這個“老李鐵匠鋪”就是尹府名下的。
尹莫幽馬上就想到了李姨娘,她透過車窗往裡瞧,只見裡邊都是赤膊的粗壯漢子,只穿一條及膝短褲,汗水橫流着拿着鐵錘叮叮錚錚地敲打燒紅的軟鐵,一派熱鬧喧騰。
這鋪子生意不錯,主要承擔一些兵器的打造,閒暇時也打造些農具。
忽然她眼神一滯,停留在一個不曾赤膊的男子身上,那張臉讓她覺得似曾相識。
“停車!”她低聲說,馨菊就探頭朝大柱喊了一聲,大柱放慢速度,那馬車就穩穩地停在店邊的樹蔭下了。
尹莫幽定下神仔細瞧過去,只見那男子身量瘦弱,個子雖然高,卻不會超過十五歲,相貌端正,近乎劍眉朗目,眉宇間有點書卷氣。
此時他凝眉盯着鐵夾裡的紅鐵塊,揮動大鐵錘的動作卻十分精準,又認真看了一刻,發覺他手中落下的每一錘都極其有效,出活兒也比身邊其他的工匠快。
這番眉目是她十分熟悉的,努力地想了片刻,就想起來了。
此人叫李鐵書,是廖智遠從底層選拔
出來的,最初是因爲他力大無窮、勇猛無匹,打仗總是不要命地往前衝,入了廖智遠的眼,提拔他做了小隊長;
那年,她嫁給廖智遠不足三月。
廖智遠沒有封號,不能開府,她嫁過去時,他還身份尷尬,在宮裡只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開支用度都是宮裡調配,日子拮据,毫無自由。
二皇子失蹤之後,藉助父親的勢力,幫廖智遠謀得了遠征戍邊的機會。
所有人都覺得廖智遠毫無繼位可能,雖然太子跋扈,二皇子失蹤,可無論如何都沒有一個人看好他,他娘只是一個卑賤的宮女,偶然被吃醉酒的皇帝臨幸,生下他時就難產死去了,毫無根基助力的他,能活到現在都是一個奇蹟了。
她覺得宮裡無出頭之日,就上奏易服爲男,請求隨軍。
三皇子本來在宮裡毫無存在感,可求娶同樣毫無存在感的她成功後,一下子就矚目起來,大概所有人都覺得她在宮裡礙眼,就予以默許,於是她就跟隨廖智遠,到明月國與西肅國交界的邊城遼陽護邊。
那次征戰,開戰後屢受重挫,李鐵書爲他出過一個極好的退敵策略,深入險地,最後艱難地扭轉戰局,反敗爲勝,助他脫出困境首立軍功,最終在南征北戰中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廖智遠登基後,封做武安侯。
難怪尹莫幽能記得這麼清楚,因爲那是她第一次陪着廖智遠遠征,那仗斷斷續續地打了足足一年,打得異常艱難,飢寒交迫,糧草不繼,她爲他抵擋流箭受傷,那裡卻連草藥都短缺。
於是,廖智遠派李鐵書與另一名親兵護送她回京,自己留下收拾殘局。
戰爭結束後,活下來的不足千人。
戰勝的消息傳回京城,尹丞相申請爲三皇子開府,她回京纔有容身之所。
她也在那次受傷回京後才發覺自己已經懷了身孕,卻因爲傷勢惡化流產,誤信尹倩兒母女,永遠地失去了腹內的胎兒,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
這李鐵書雖然與她年紀相仿,卻十分成熟能幹,沿途利用各種機會,結交地方官,儘可能地爲她的安全舒適創造條件,他的身份只是一個戍邊軍的小隊長,他也能不卑不亢地與沿途接待的知府知州坦蕩交往。
這是一個在她陷入絕境時,用盡全力幫她療傷、讓她過得儘可能舒服的男子。
她確定就是他,那擰着的眉心,右眉眉尖的那顆黑痣,在他飽滿的額頭上十分清晰,尤其是那側臉擦汗的動作,她看得很熟悉。
他也是她的仇敵廖智遠將來的肱骨之臣,今生既然有緣分比廖智遠更早地遇到他,她覺得用盡所有手段,都要把他收入麾下。
馨菊順着尹莫幽的視線看過去,不明白她怎麼這麼大膽,盯着一羣赤膊男子看,還停車看。
再定睛一瞧,就明白她看的是一個人,因爲那個人太扎眼了——一羣粗壯烏黑的三十四歲的赤膊男子中,站着一個穿着整齊的高個子大男孩,怎麼瞧都不協
調。
“這傢伙的力氣真大,真看不出來,瘦得像麻桿一樣,還有打鐵的力氣。”李鐵書的衣服早被汗水溼透,粘在身上,顯得那缺乏營養的身體更加的消瘦可憐。
“大柱,打聽清楚這個叫李鐵書的小鐵匠的身世,像個讀書人,卻來做這活計,可惜了。”
坐在衡木上駕車的大柱停車後也注意到了李鐵書,他定睛一看,忽然笑道:“大小姐,這李鐵書我認識,我們一個村的。”
“當真?”尹莫幽也很驚喜,這樣就更清楚李鐵書的底細,拉他過來也容易許多。
“當然,他是我們村裡老人們普遍看好的讀書人,人很聰明,也很善良,逢年過節,誰家要對聯都幫着寫,誰家要是寫信、契約、訴狀之類的文書,也都找他;
平日裡不多話,可一張口,唾口唾沫就是釘,說出來的話頂管用,一次還替村裡一個請不起訟師的孤兒寡母打官司,幫着要回了被族裡霸佔的田產。”大柱顯然對李鐵書印象深刻。
“這麼能幹!”馨菊感嘆道,“與一般的讀書人真是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他爹以前是個小軍官,軍餉補貼着家用,鄉野村戶,日子倒也殷實,他很小就在縣裡的私塾讀書,可他爹在他十歲的時候就死在了戰場,家裡頓時就沒了頂樑柱,只剩下悲痛欲絕的孃親與小他三歲的妹妹;
他不願讀書,要去店鋪做夥計補貼家用,他娘死活不同意,就又多讀了兩年書,她娘後來累病了,他就再也不願意去上學,在家裡打柴打獵,補貼家用;
如今瘦成這個模樣,估計從他娘病了之後,他就不曾吃飽過飯,忘了說了,他飯量奇大,吃一頓的飯量頂/我這樣人吃三頓,天天這樣吃,一個人又不能當三個人用,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得起?”
大柱留意着尹莫幽的臉色,實話實說,確實是十分清楚李鐵書的底細。
尹莫幽臉上有種說不出的黯然,李鐵書當年去當兵,估計就是衝着能吃飽飯去的,誰料想那次打仗,不僅吃不飽,還差點連命都丟那裡。
難怪與他一起回京,從不與她一起吃飯,尤其是剛從邊境往內地趕的時候,那麼少的乾糧,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忍着餓,把能吃的留給她,還時而抓條魚時而打只兔幫她改善。
越瞭解,那份恩情就越重。
“大柱,此人能文能武,又有一把子力氣,凡是奇人,必然有與衆不同之處,比如他的飯量;如今他落魄時,正需要幫忙,你與他能說着話嗎?”
大柱聽出尹莫幽話裡的善意,頓時臉上露出喜色:
“能,我有時候遇到難處,也會去找他商量點子,其實,我接下來說實話,小姐你不要怪罪。”
尹莫幽點頭示意他說下去。
大柱不好意思地擡手摸摸頭,愧疚地說:“上次你讓我去給張總管送信,我發憷呀,那人性子太殘暴了,普通老百姓哪裡敢與他打交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