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幕城凝視她明澈的鳳眸,只覺得裡邊充滿着各種小狡黠與善意的嘲弄,連忙閃開眼,覺得不對再瞧過去,她的眸子裡只有光風霽月,純淨得讓他幾乎沉醉。
他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拂袖轉身,剛剛確實有那麼一瞬間,他隱隱有被人看破惡作劇的羞赧,那種感覺實在不爽,再一想,一個小他幾多、連及笄都不曾的丫頭片子,怎麼可能讓他生出羞赧來,想必是他自己心虛才產生的錯覺。
長袖悠然,飄到桌前,心已經沉靜下來。
慵懶地整理好袖子,玉色指尖捏了墨墨的杵兒,當真親手爲她研磨。
隱藏的暗衛險些從檐角跌落,這是他們高冷酷的世子爺嗎?就爲了得到一個小丫頭的筆墨,親自做這樣粗鄙的墨墨的活兒。
尹莫幽起身下牀,整理絲毫不見凌亂的衣裙與髮髻,也不與他客套,就着嬤嬤端進來的水,拿錦帕溼潤了,稍微擦拭一下臉頰,活動幾下手指,好像他爲她研磨是再理所當然不過。
走到桌前,瞧那紫檀筆架上掛着的粗細不同的狼毫,估量着面前鋪着的粉色薛濤箋,擡手毫不猶豫地就捏了慣常用的粗細筆管,拿在手裡,腕子虛空劃拉兩下,就開始蘸了墨汁寫。
廖幕城不動聲色地斜眼瞟了他剛纔賭氣丟在她枕邊的書,再冷眼瞧着她捲翹的長睫,只見那眼睫輕微顫動,遮擋了那萬千風華的鳳眸,而優柔的粉色薛濤箋上,她揮灑自如的行草字體,猶如行雲流水,自她筆下汩汩流出。
氣勢呼應,鐵畫銀鉤,佈局精到,熟練得好像她不是第一次看到那首豔詩,而是早已寫過無數遍一般,但是他心裡知道,這話本是個孤本,從嶽秋國流出,在明月國看到的可能性極低。
他哪裡知道面前的這個小女子,比他多活了一世,且博覽衆札,這話本她當然聽過,而且還是後來說書名震四國的柳敬亭到宮內說給她一個人聽的,當初她可是絕對感動得涕淚哽咽,悲不自勝。
房內焚香從金獸的華麗紋路中溢出,染出滿室清雅華香。
廖幕城的視線從那隻筆走龍蛇的狼毫起,定格在那白皙的小手上,她指節修長,指尖粉嫩,淺粉的指甲上白色的月牙兒,俏皮得如她笑時眯起的丹鳳眼,讓他瞧得一時失了神。
她低垂着頭,面容沉靜,蘭香淡雅,室內寂寂,玉人花影映着室外綽綽青竹,映得那女子站在彩色錦緞前,如畫。
想着紙上字跡的意味,廖幕城矜貴雍容的面上,含着輕笑,細看來,卻比午後的柔陽還暖,如掠過指尖的輕羽,刻意在撩撥尹莫幽的心。
“世子,你瞧着可還滿意?”尹莫幽寫完瞧出他眼底失神,也不知道魂魄飄到哪裡去了,當即警惕地側身遠離他,把那狼毫浸入碧璽筆洗內。
廖幕城回過神,瞧着她靜靜地洗筆,那墨色在筆洗裡暈染開,如同散淡的青雲,襯得她的手更加秀色可餐,一時間覺得被這般絕色蠱惑,倒也稀罕。
他緩步走到那字的正面,眸子定格在那字上,興味兒更濃。
“你這字狂放之中顯出女子特有的清麗,當真是青勝於藍了,想不到你除了記性好,過目不忘,還有極好的韌性與毅力,字寫到這般程度,心性自顯。”
尹莫幽淡定,絲毫不因爲得了他的稱讚就沾沾自喜,而是直奔主題道:“世子既然還能入目,那是不是把藥方拿來交換?”
廖幕城瞧着她,目光淡了些許,從袖子內取了那藥方,遞給她。
尹莫幽伸手接了,展開一看,上面的字動如脫兔,氣勢逼人,當即斂眉屏氣,看完點頭道:“這藥方確實有契合醫理之處,大恩不言謝,家父能藥到除邪,回頭自然重謝。”
“誰稀罕你謝,你倒是評評這字呀。”說完又覺得自己怎麼猶如頑童,好像在這丫頭面前討糖吃的不自在。
尹莫幽聽得他問,自然確定了自己的猜測,想必這廝拿了藥方,特意地抄了一份給她看,當即垂眸再次認真地看,擡頭道:
“這字瞧着——也就比那個什麼國的質子那般鬼畫符強點——”
廖幕城那臉色突然就是一副不可忍耐的愕色,只見尹莫幽瞥了他一眼,接了後邊的半句話,“這強點的意思就是——強了不止一點點。”
廖幕城這才發覺被這小丫頭耍了,可那心裡突然生出的熨帖,讓他覺得剛剛有些堵的心口瞬間就舒服得不得了,他擡手不自覺就按到了心口那裡,只覺得那心跳狂如鼓點,全然沒了平日的節奏。
他靜靜地感受這種超出他預料的奇異感覺。
尹莫幽看他捂了心口,以爲自己的話刺傷了他的自尊,偷笑着連忙展出一絲笑意:“這字筆畫如劍戟,有着縱橫天下的威勢,卻又彷彿在突破撕裂一個無形的牢籠,如果定力弱些,這字的氣勢就能逼得人無法喘息,此人武功極好,既有韌性與忍耐力,正在韜光隱晦,只等那一飛沖天的機緣。”
廖幕城心神俱是一震,如同被人窺破心思一般,再次愕然地擡手,似乎要拿過尹莫幽手裡的藥方再看,後者卻施施然地摺疊好,收入了衣袖內。
室內又靜,似有微風拂過窗外修竹,只聽得竹葉颯颯,午後的暖陽似乎瀰漫入室。
許久,廖幕城冷哼一聲:“真會胡說,一張藥方也能看出那麼多信息來?”
“你不是說字練到一定程度,心性自顯麼?怎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憑你說就行,到我口裡就成胡說了?”尹莫幽脣角微勾,噙着絲絲笑意反駁。
“走了,爺爺還在後花園內等着咱們哪!”廖幕城被她利齒堵得說不出話,索性拿爺爺做筏子,手下動作卻很利落,瞧那薛濤箋上墨跡已幹,小心地收入桌子的大/抽屜裡。
這東西可不能讓其他人偷瞧了去。
尹莫幽心底暗笑,這傢伙當真有些意趣,有時在她面前好像處子一般純澈,瞧着他偶然露出的真性情
,倒是賞心悅目。
廖幕城不願意尹莫幽看出他對她的字如此寶貝,當即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廣袖搖曳,率先出了屋子。
尹莫幽跟在他身後,只見男子背影清卓,衣袖卷舒,雍容翩然,似乎天上人,卻往那人間繁花似錦處——後花園走去。
進了花園那闊大的門,轉過寫着蒼勁大字“沉”的影壁,就看到花園裡松柏遒勁,牡丹花也都爽朗地開着,假山軒高,小亭峻拔,全然一種舒朗高闊之氣。
老國公正穿了白色勁裝,一根銀槍健如蛟龍,舞得銀光一片,勁道帶得周圍一丈方圓的春草都微微隨着他的動作浮動。
待他練完一套槍法,這才巍然收了勢,早有侍衛接了銀槍,遞了錦帕讓他擦汗。
老國公一邊擦拭一邊朝她招呼:“幽丫頭,過來陪爺爺喝杯茶。”
“爺爺,你果然不負盛名,這‘銀槍玉郎’的名頭,就是指你手中的這杆槍吧。”尹莫幽快走兩步,跟在他身後。
“哈哈哈——想不到你這小丫頭還聽說過這些,不提當年勇了,如今練這一小會,就渾身汗落如雨了,更不要說什麼玉郎,你瞧着這面如粗皮的模樣,像嗎?倒是你身後的跟着的那位,勉強稱得上玉郎,卻偏偏不願使銀槍。”老國公豪爽大笑。
“爺爺,你哪裡老了,這名頭是你拼着真功夫闖出來的,孫兒將來即便能襲了您的爵位,這銀槍名號,也是承襲不了的,免得被人嘲笑墮了您老的威名。”
廖幕城隨手接了侍衛手中的茶盤,灑然端了,跟着他們進入涼亭。
廳內是青石方几,打磨得光滑如鏡,嬤嬤早拿了錦墊放在石凳上,老國公喊她坐了:“你是女孩家,這石凳沁涼,不能貪涼快就坐了,斷不能讓寒氣入了體。”
尹莫幽想不到老國公如此細心待她,想到前世,她孤獨自閉躲在府內不願與人交往,他常常送些新鮮的小玩意兒給她,幫她紓解了多少煩悶,前世的記憶隨着見到他開始,一點一滴鮮明起來。
那眸色就顯出些氤氳之色來,乖巧地道了謝,在那錦緞上坐了,覺得面前這祖孫倆,待她毫無芥蒂,親熱得比她的親人都來得自然,這種感覺讓她十分意外,前世隨着廖幕城死去,有關他們曾經的記憶實在太少,以至於她真的想不通他們這樣待她到底是什麼原因。
“嚐嚐城兒泡的茶,一般人可沒有這樣的待遇。”老國公含笑指着那已經端坐蒲團上的廖幕城。
那謫仙一般的男子微微地眸,低頭斟茶,水袖如流雲遮過,那口中淡然道:“她早就嘗過了,還拿着我的茶來做謝禮哪!”
“怎麼回事?”老國公不問孫兒,倒朝着尹莫幽笑道。
尹莫幽只好有些囧地把那天的事略微說了一遍。
老國公指着那絕然出塵的孫兒笑道:“哈哈,竟然有如此典故,倒是個聰明的丫頭,城兒,這回你可遇到對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