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宗唐眼中閃出異彩,他拱手朝向北方行禮,而後恭敬道:“陛下隆恩,老夫沒齒難忘,受命以來,確實夙夜憂嘆,勤懇政務,不敢有絲毫懈怠。”
尹莫幽看他連如此與親人相處時,都不忘對廖塵封的恭謹之禮,心底敬佩不已,面前這位老人才是真正的君子聖人,她笑道:
“外公的政績有目共睹,這一路來看到的百廢俱興的生機,與當日初次前來看到的赤地千里相比,後者儼然就是一場聲勢浩大、曠日持久的噩夢。”
尹莫幽讚賞不已。
“老夫只能說,這是上天眷顧,若無雨水,便是老夫又通天之能,也無法緩解旱情。”
“非也,外公政績,有目共睹,在天絲毫都沒有雨意時,你就開始僱傭災民流民修築溝渠水壩,勾連河谷湖泊,如此才充分地利用好雨水,也讓突然太多的雨水,不曾凝成水澇災害;
可以說此舉深得民生真味,既安頓了流民,解決了安全隱患,又做出長遠的規劃,你前邊朝廷派來三任救災,不都是無功而返嗎?別說時也命也之類的話,我從不信命,只信人的作爲。”
尹莫幽的話聲音鏗鏘,白宗唐聽得眼眶瑩潤,他如此煞費苦心地經營籌謀,這是第一個奉承他又說到點子上的,他從不曾想過,自己一飛沖天之後遇到的第一個知音,竟然是自己年齡尚未及笄的外孫女,一時間感慨連連。
“後生可畏,老夫從不曾想多,有一日能看出老夫苦心的人竟然會是你這丫頭,來來來,以茶代酒,咱們一起喝一杯。”此時爐上茶香嫋嫋,帶有羅漢果的清甜氣息,白宗唐親自拿起茶壺,對尹莫幽面前的茶杯倒了一個鳳凰三點頭。
尹莫幽連忙起身謝了,抿了一口,只覺得滿口生香。
白宗唐也品了一口,微微凝眉,他很不習慣這樣的茶味道,可是待那一口茶入了咽喉,潤澤了心肺,讓他如飲甘霖,許久嘆息道:“不曾想到,人世間還有這等茶滋味。”
“外公韜光隱晦多年,世間悽苦滋味定然備嘗,對人性看得也透,幽兒敢問一句,你覺得陛下把這東南一角託付與您,其中誠意與決心,是否不可動搖?”尹莫幽轉移了話題。
白宗唐定定地望着尹莫幽,她看出了什麼?
他可不認爲她單純的只是閒聊胡扯,定然是發覺了什麼。
他想了又想,道:“帝王心術,絕非是常人能窺視到的天機,不敢妄自猜測,但想必,無論何等聖明的君主,都不會喜歡尾大不掉的臣子。”
尹莫幽點頭,從袖子裡取出那張宇青寫給她看的歌謠:“外公可以看看這上邊的東西。”
白宗唐放下茶杯,接過那張紙,認真地看了一遍,而後有些悵然道:
“這不是你的字,宇王爺寫的?”
他看過宇青開的藥方,對宇青的字有印象。
尹莫幽點頭:“他說是外出採藥時,在鄉野聽得的清平調,弄清楚就是唱得這個。”
“正是,這上邊一字不差。”
“外公可有對策?”尹莫幽問。
白宗唐猶豫良久,方艱難開口道:“唉,幕僚也都風聞此事,賊子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可是外公一世清名,明知道不該如此深得民心,可是——真真是捨不得這乾淨清白的品行,做出自污名聲的事。”
“呵呵,自污名聲的事,我覺得可以有多個角度,縱容下人親屬爲惡之事,所害甚大,不可取;欺壓百姓魚肉鄉里之事,你也無法做出來,可是,幽兒覺得不必如此費心。”
“一一道來,老夫洗耳恭聽。”白宗唐聽得大喜,他一生教書育人,身教重於言傳,門生故吏遍天下,都只因爲他謹言慎行,愛惜名聲。
“以白家的家世教養,子孫都是有出息的,不需要外公給他們留下什麼基業;外公如今的地位,你但凡表示對何事喜歡,馬上就會有許多拍馬屁的人紛至沓來,奉到眼前,爲今之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方爲十分實惠的做法——外公操勞國事,正好藉此好好養養身子。”尹莫幽說完後,品了口茶。
白宗唐凝神端坐,沉思良久,方說道:“如此——倒也可以一試。”
“外公是不是擔心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尹莫幽看他沒有預料中的喜色,自然知道他的憂慮。
“非也,老夫對自己的修爲還是信得過的,不會被奢靡腐了口,但是,上位者若有不良嗜好,下邊的自然上行下效,此風若開,如何收手,就不是老夫能夠控制得了的。”白宗唐面有憂色。
“外公想的是把青州府建成世外桃源,這是不可能的,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污濁官場,哪裡容得下乾淨之人?
以幽兒淺薄的見識,只有保住白家,這青州府纔可能有比較好的將來,若是陛下猜忌,災後重建半途而廢,你可想過後果?那麼黑壓壓滿朝堂的高官,可有人愛青州勝過外公您的?”
尹莫幽這話說得十分清楚,想來白宗唐如何會不通此理,只是因爲他太過愛惜自己的羽毛而已。
白宗唐嘆息良久,點頭:“好,那外公就也姑且享受一番富貴,常常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膏粱滋味。”
“呵呵,那倒不一定奢侈就非得山珍海味,猴頭燕窩,酒池肉林,一件事,擴展到極致,也是一番美妙滋味。”尹莫幽笑着提點他,畢竟對於白宗唐這樣方正之人,對這些彎彎繞繞,確實比不得她前世的見識。
白宗唐認真想想,忽然道:
“史書記載,年羹堯當年得勢時,曾經生活奢靡,在寒冷的北方邊境駐紮守衛,卻嗜愛京城的特產大白菜,那白菜質地細嫩,極難保存,他就專門設立一支軍隊,來往京城與駐地之間,運送大白菜,冬夏不斷;
他吃大白菜,每餐必吃,且只吃正中間拇指頭大小的白菜心,故而白菜難以保存的季節,他的一盤大白菜,就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年的消耗;
若是老夫也找個類似的愛好,又
能恰當地促進這裡的農業生產,幽兒覺得可行否?”
尹莫幽笑嘻嘻地拱手道:“外公博聞強識,此舉甚好,一舉數得,呵呵,難怪您老能有如今這番成就,如今看來,便是這所謂的自污行爲,外公都能考慮如此長遠周全,真真是百姓之福、青州白氏之福。”
“還不是你的小丫頭一句話的功勞,令老夫如醍醐灌頂,真真是後生可畏呀!”解決了一個一直懸而未決的問題,白宗唐笑得暢快,擡手又殷勤地給尹莫幽倒茶。
“外公,還有一事不明。”
“儘管道來。”
“當年陛下派人巡防到你時,聽說有個傳聞,說你是太白金星下凡,有輔佐明君的安天下之才,此事是否確鑿?”尹莫幽一直納悶此事到底是誰的佈局,是廖塵封的手筆,還是白宗唐的籌謀。
白宗唐含蓄一笑:“此事——準確說來,是陛下的佈局,當然,昔日弟子得意後,同情爲師,銘記師生情誼,予以舉薦,也是必不可少的。”
尹莫幽長長地哦了一聲,沉思道:“外公,如此說來,你的影響力之大,連陛下的決定都能左右,陛下若是留心細察,定會心生猜疑;這歌謠一事,斷斷乎不能再拖延了,定然要想出有效對策,不然以陛下那陰沉多疑的性子,臨陣換帥的事,也不是幹不出來。”
白宗唐聽得神色凜然,在上位者最忌諱的便是此事了,若是讓廖塵封察覺出這朝堂之上有他的門生故吏,加上青州百姓給與他的好名聲,廖塵封了解真相之時,就是白家土崩瓦解之時。
如此一想,白宗唐覺得自己小看了那災難性的後果,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歌謠一事,只有用新的歌謠來替代了,這裡畢竟是我的地盤,莫啓的人,會徹查出來,如此可好?”
白宗唐不知不覺間,已經把尹莫幽當成了可以出謀劃策的小軍師了。
尹莫幽笑道:“如此甚好,幕僚們琢磨這樣的事兒,應該是小菜一碟,別朝後延誤了。”
白宗唐聽後,就起身到書桌邊提筆寫了幾句話,密封好,招來人,快馬連夜去州府之處通知他的一幫幕僚。
再次轉回身,白宗唐又給尹莫幽倒了一杯茶。
尹莫幽謝道:“幽兒哪裡當得起外公如此禮遇?”
“該的,該的,你這丫頭冰雪爲骨玉爲魂,生就的七竅玲瓏心,看事通透,老夫癡長一甲子歲月,見識不及你,該敬該敬。”
尹莫幽大口喝完杯中的茶,起身恭敬地給白宗唐的杯子續滿,而後舉起敬了敬,說道:“幽兒有一事相求,還請外公予以成全。”
白宗唐笑着喝盡,道:“說來,老夫定然會想方設法地讓你如願。”
“外公,我覺得青州這地方挺好,孃親在這裡住着十分安心,你們也開懷,因此,不想讓孃親再回京城生活。”尹莫幽說着一臉爲難。
白宗唐聽得訝然:“這怎麼可能?你父親那一關就過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