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緊接着便喚了容成聿進去,我們擦肩而過,兩人不約而同的頓了頓身子,卻都什麼也沒有說。
容成聿在裡面的時間並不久,不一會兒,福公公便帶了禮部大臣進去記錄皇帝的遺旨,緊接着就是宣告皇帝駕崩,以及宣讀遺詔。整個過程壓抑而迅速。
漫天風雪中,我將裘皮披風裹緊了些,卻還是覺得透心的寒冷。麻木地看着福公公的嘴一張一合,宣佈容成聿成爲這個國家新一任的國君,我沒有意思的感情波動,心如同皚皚雪地一般,冰冷,空蕩。
容成聿繼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置辦皇帝的喪事。國喪,舉國同哀,依照大炎禮律,凡有國喪,舉國百姓一年內不得興嫁娶之事。這便意味着,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我都不能嫁給容成聿。
新帝登基,不可避免的是政局的動盪,關乎皇家社稷的一切,彈指間便可改天換日,我簡直不敢想象,在接下來的一年裡,會發生怎樣的事。我幾乎沒有絲毫的信心,在一年過後,我可以順利地嫁給容成聿。
但,對於現在的容成聿來說,這件事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改國號爲顓頊,追封德妃爲聖德太后,祭天酬神,將銘牌奉入宗廟,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
皇帝死後的三個月,容成聿每日白天忙於各種祭祀,夜裡則是與那些他一手提拔起的年輕大臣們徹夜議政,沒有絲毫的時間停頓。
他的行蹤我都是從福公公那裡聽說的,皇帝死後,福公公接着做了容成聿的親隨太監,因爲從前常有來往,他對我倒是很親厚,常會抽空告訴我容成聿在忙什麼,藉以安慰我。
整整三個月,我只見過容成聿一面,而那一次見面,讓原本沒有解決矛盾的我們,更加加劇了劍拔弩張的對立。
那是一個傍晚,自皇帝駕崩後我便沒有再見過的容成聿,第一次出現在了毓淑宮的庭前。月白龍紋長袍,髮髻高束,比起最初那個雲淡風輕的容成聿,這樣的他更加的高高在上,不可接近。
我向他行了大禮,喚他皇上,他頓了頓,沒有阻止我。
“皇上有何貴幹?”站起身,我淡淡道。現在的我似乎找不到和容成聿相處的方式,除了冷淡,剩下的就只有沉默。而他似乎也和我一樣。沉默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交流方式。
“孤帶來了一樣東西,想必你見了,會很歡喜”,容成聿淡淡說完,看了看身後。很快一名宮女捧着個大木盒走上前來,畢恭畢敬的將其擱在庭中的石桌上。
“怎麼不打開看看?還是說……你已經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了?也對,若是你不知道,不喜歡,此時它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容成聿的語氣裡不含一絲的感情色彩,我聽了覺得如墜冰窟。
這木盒我如何會不認得!這木盒裡裝着的,正是赫連宥收藏着的那隻名琴——枯木!
我怔怔看着那琴盒,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容成聿接着道:“送它來的人還捎來了一句話——‘尹月,我永遠記着,你還欠我一個答案。’孤倒是很好奇,不知容月郡主欠朔莫皇帝一個什麼答案。”
我說不出話,容成聿語氣仍是淡淡的:“他留下溫絃琴,而把這隻枯木不遠千里送到大炎來,如此的煞費苦心,真是耐人尋味。正所謂知音難求,想來,朔莫皇帝纔是你芸芸衆生中唯一的一個知音,亦或者,不只是知音。”
我的瞳孔驟然一縮,不可置信地看向容成聿。
他這是什麼意思!他終於承認他是在懷疑我和赫連宥了!
這一瞬間,我的心裡沒有任何的憤怒或者委屈,反倒有一種解脫之感。就好像擁有了一件極其珍愛的瓷器,日日擔心會摔壞它,以至於爲此寢食難安,日日不寧,而真正把那件瓷器摔碎了之後,反倒會覺得如同心裡懸着的石頭落了地一般。
“你終於承認你在懷疑我對你不忠了?那我倒是想問你,你何曾給過我一個名分,來坐實我對你不忠的罪名?不,你沒有!即便我現在就隨他而去,人們只會說我叛國,而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說我對你不忠!因爲在天下人眼中,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女人!既然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女人,我的知音是誰,與你何干?我和赫連宥究竟是什麼關係,又與你何干?”
幾乎沒有經過思考,這些話脫口而出,一瞬間,我有些分不清這些話究竟是我埋藏已久的心裡話,還是一時激動的義憤之言。只知道,說完這些話,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幾乎下一刻便會潰然倒地。
突然明白,我其實一直是怨恨的,儘管平時並不這樣覺得,但我內心的最深處,一直怨恨容成聿沒能給我一個名分。不管是情勢所迫也好,爲大局考慮也好,我作爲一個女人最需要的東西,他始終沒有給我。
容成聿看着我的目光變了,那雙我最愛的漆黑的瞳仁,此時如同醞釀着暴風的夜空一樣莫測,那雙眼中傳達着的冷意,讓我下意識地想要後退,想要逃開。
但他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手腕驟然一痛,他已經攥緊了我的胳膊。我明明怕得嘴脣發抖,卻仍是咬緊牙關不肯出聲。
“尹月,孤本以爲,你對他只是一時起興,日子久了總會放下,沒有想到,原來你竟有跟他離開的想法,既然你那麼想着他,當初何必隨孤回來?哦,孤忘了,聰明如你,一定不會冒着叛國的危險長留朔莫。”
容成聿說着,突然笑了,那笑意冷得像最鋒利的冰錐。
“方纔你說什麼?在天下人眼中,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女人?那麼,你是不是忘記了,不管天下人怎麼看,只要孤說你是,你就是!看來,孤有必要提醒你,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孤的女人,從裡到外,從身到心,只可以屬於孤一人。”
話音未落,容成聿攥着我的手腕便強行拖我到了臥房外,小遙帶着畫竹畫柳去若幽館找蘭姨學針線活去了,整個內苑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
房門在容成聿的身後重重合上,我的心也隨之顫抖,在容成聿把我推倒在牀榻上時,我終於意識到,原來我一直愛着的人,是這樣的危險,遠比我想象的,比我所能承受的,更加危險可怖。
布帛碎裂聲就響在耳際,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掙扎,反抗容成聿,又更像是在反抗這段感情,反抗我愛着他的心。有某個瞬間,突然襲上心頭的脆弱讓我想要求他停下,但很快這一絲脆弱便被心中的倔強打敗,我狠狠瞪着他,不肯服軟。
被我的眼神徹底激怒,容成聿失去了全部的理智,用扯碎的布條把我的手腕緊緊束在牀頭,容成聿端着我的臉,望進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孤要讓你記住,深深地記住,你,是孤的女人!”
我從來不知道容成聿會粗暴至此,無法忍受這樣的劇痛,我毫不猶豫地狠狠咬在他的肩頭,他卻只是皺了皺眉,除了加重自己的動作,絲毫沒有避開的意思。他的血就在我的舌尖,多麼諷刺,不是說愛麼?爲什麼我們會用這樣的方式對待彼此?不死不休。
容成聿離開之前,似乎想要伸手解開捆住我手腕的布條,但我看向他的眼神仇恨得彷彿能滴出血來,他頓了頓,終究沒有解開我。
任由我的手腕被捆在牀頭,他什麼話都沒有說,揮袖而去。
我靜靜躺在牀上,分不清楚被磨傷的手腕更疼,還是心更疼。小腹像是終於恢復了知覺,開始刀絞般的抽痛,我只能弓起身子努力尋找緩解疼痛的姿勢,手被捆在牀頭,我甚至無法拉過旁邊的被子給自己裹上。
天氣很冷了,碳盆裡的火一點一點變小,房裡越來越冷,小腹的抽痛一下一下的加劇,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似乎下一次抽痛便會讓我疼暈過去。
但我始終清醒着。
臥房的門被推開,我的心陡然一緊。我很怕進來的人會是小遙,她那樣簡單幹淨,我怎麼可以讓她看到這樣的我?而且,以她的性子,我簡直不敢想象她會作何反應。拿起匕首去和容成聿拼命,這已經是她能做出的最平靜的反應了。
淺綠的身影來到牀前,我略略安心。是畫竹。
“郡主!你這是!”畫竹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後退了半步,捂着嘴看我。很快反應過來,她一把拉過一旁的被子將我緊緊裹住,然後慌忙地解開我手腕間的布條。
“郡主!這是怎麼回事!”畫竹急得差點哭出來。
我張了張嘴,出口的聲音粗嘎得不像樣子:“先別哭,小遙和畫柳呢?去把她們支開,這事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她們。”
畫竹搖搖頭:“她們還在蘭太妃那裡沒有回來,怕郡主你擔心所以我就先回來了,她們還得晚些時候纔會回來,郡主不用擔心,這件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郡主好好的。”
我點點頭,想努力給她一個笑臉,卻被小腹緊接着傳來的劇痛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