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師兄的這一身好劍術卻是從何處習得的?”我順竿而上。一聽這話,桑庾臉色驟變,像只炸了毛的貓一樣變得警戒。
這些年來,我別的東西學了多少且不說,單單這察言觀色,卻總是十分拿得出手的。我看得出,這種時候,不能急,要等。所以我沒有再說話,靜靜等着桑庾自己調整情緒。
沉默了一陣,桑庾開口道:“仲長逸找過你?”我從來沒有覺得這件事可以瞞過桑庾,我知道桑庾雖看起來大而化之,實際上卻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因爲,像我們這樣長大的人,總是小心觀察着周圍的人,過着戰戰兢兢的生活,時刻擔心着會措手不及地受到來自周圍的傷害。我們很小就懂得了看人眼色,也很小就學會了戴着面具過活。
“有一句話叫做‘愛之深,責之切’,我想,當年你父親對你的嚴苛,也是愛的表現吧。”“你懂什麼!我長到十七歲,他從沒有跟我說過一句劍法之外的話,一句都沒有!被自己的親生父親嫌棄,你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桑庾終於摘下了他輕佻的面具,憤怒的對我說。
看着桑庾像困獸一樣的痛苦表情,我心中一陣酸澀。我怎麼會不知道這種感覺。從我懂事起,我便要乖巧地叫每一位尹老頭娶進來的漂亮姑娘爲後孃,時時小心着這些漂亮後孃會對我不利,放任下人盤剝我的月錢,還要裝成完美的大家閨秀成全尹老頭的面子。而尹老頭又何曾跟我多說過一句話呢。
壓抑住心中的難過,我輕輕拍了拍桑庾的肩:“雖然我不曾見過你的父親,但我相信,他只是無法面對你,無法面對他和你孃的感情。聽大師兄說,你曾與他比試過一次,卻……如今,爲何不再試一試?”
“有甚好試的,你師兄我劍法超羣,他怎會是我的對手”桑庾很快反擊道。看着桑庾有些躲閃的眼神,我笑了一下,慢慢說“那……既然桑庾師兄對自己的劍術這麼有信心,就是再比上一次又有何妨呢?還是說……你怕再輸給大師兄一次?”
一聽我這麼說,桑庾果然中計:“我怎麼會怕他!比就比!”我安撫地又拍了拍他的肩。這激將之法別人用起來未必會有用,但我這個半生不熟的師妹用起來,卻絕對是一擊必中的妙計。畢竟,我太瞭解桑庾的感受了。
又安撫了桑庾幾句,並跟他約好了時間,我便早早回了安園。
我進門時小遙正趴在院內的石桌上打盹兒,顧不上逗她玩兒,我推醒小遙:“傻丫頭,別睡了,你先去替我找凌霄告今明兩日的假,然後再去告訴仲長逸我與他約定的事已經辦成,讓他明日早課結束後在老地方等我。”
小遙揉了揉惺忪睡眼,點頭出門了。我關好房門,也開始忙活起來。
第二日我起得頗早,認真梳洗了一番,又把計劃理了一遍,我纔信心滿滿地去了清明臺。
桑庾如約佩劍而來,下了早課,我把他帶到了和仲長逸約定的竹林裡,此時,仲長逸正背對着我們等候,身體筆直得像一杆精心打造的槍。
我們還沒走到多近的地方,仲長逸便察覺地轉身面對我們。我先向他見了禮,然後開口:“大師兄,桑庾師兄,今日的比試只有尹月一人在場,也永遠,只有尹月一人知道。你們二人的劍法想必都十分精湛,所以,尹月這個不懂行的也不方便多說什麼規則,但有一點,你們一定要注意分寸。”我說完後,便向後退了幾步,給他二人留下了足夠的地方施展。
桑庾和仲長逸都沒有開口,各自拔出了手中的劍。脫去樸素的劍鞘,一柄似有生命的細劍鮮活地在桑庾的手上隱隱顫着。
如果說仲長逸的雪魄像一塊剔透的寒冰,那桑庾的這把劍則像一條隱隱流動的藍色河流,帶着煥發新生的活力。“桑庾師兄,你的劍,叫什麼名字?”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弱水”,桑庾說完便挽了個劍花,飛身向仲長逸攻去,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只聽“鏗”地一聲,兩人的劍已抵在了一起。
我雖不懂劍法,但高手過招總歸是有些看頭的。我雙眼緊鎖二人手中的劍,看兩人你來我往地打了一陣後,情勢突然有些不一樣。如果說剛開始時桑庾是帶着打敗仲長逸的信念出劍,那麼從這時起,他變成了純粹地享受這種劍法間的碰撞。我想,這纔是高手們追求切磋的原因吧,就像彈琴的人需要懂親的知音,練劍的人也需要“知音”。
我一邊緊盯二人的動作,一邊小心地在袖中摸索,終於,在兩人騰到高處全神貫注時,我用力把手中的東西丟向了正背對着我的桑庾。
面向我的仲長逸察覺到了我的動作,顧不得桑庾直指自己面門的劍,用力調轉和桑庾的位置,用自己的背擋住了我丟過去的東西。桑庾的劍收勢不及,眼看着就要傷到仲長逸,桑庾卻生生停下了劍,照他的姿勢看,強行收勢大概讓他受了點苦。對不住了桑庾。
兩人落地後皆對我怒目而視,我笑了一下,走過去拾起地上的東西給他們看:“剛纔我丟過去的,是一把紅豆。”“師妹何意?”仲長逸疑惑。
我拍了拍手上的土,輕巧的說:“剛纔你們沉溺於高手對陣的緊張,一定會非常的機警,而在你們鬥到緊要關頭時,背後正是最大的空門,那個時候,那個時候,只要察覺有東西飛來,一定會以爲是暗器或者其他什麼可以傷人的東西。
我扔出的紅豆直指桑庾師兄背後的空門,大師兄知道自己會被桑庾的劍傷到,卻因擔心我會對桑庾師兄不利而毫不猶豫地用身體去擋。大師兄突然轉身,桑庾師兄爲了不傷到大師兄也硬生生收住了自己的劍勢。事情已擺在眼前,其他的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說完,我靜靜等着兩人想明白我的用意。
良久,仲長逸率先開口:“桑庾,這把弱水……是師父的摯友親手打造的,也是師父最最鍾愛的一把劍。師父從未將此劍示人,在你十歲生辰那日夜裡,師父告訴我此間的來歷,並囑我趁你睡着將劍放在你房內……
師父他去世之前對我說,他想了一輩子,想明白了一件事,他不恨師孃,相反的,正是因爲他對師孃有割不斷的情愫,才讓他在對師孃的愛和對師叔們的歉疚之間苦苦掙扎,以至於不知該如何對你。師父他……一直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關心着你。不能讓你快樂長大,是他此生最大的遺憾”
桑庾的眼中隱隱有淚光閃爍,“師兄……你……”知道現在是兄弟二人解開心結,暢談心事的時候,我很識趣地悄悄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