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鍾二郎暗暗懷着忿懣將一鍋清水蘿蔔吃下肚,抹一把嘴窩上沙發看電視,湛華摸出那個小銀匣子晃到他眼前,因怕道明原委又惹得鍾二忿惱,只得含混敷衍說是絳塵不慎遺下的,自己好事才撿回來。UC小說網:鍾二郎聽罷果然露出滿臉嫌惡,翹起指頭將匣子拈到一邊,轉身抽一張紙抹淨手道:“什麼勞什子,也值得你巴巴撿回家,待我明天扔到護城河裡去。”湛華暗暗吐舌不敢多言,收拾起碗筷擱進水池洗乾淨,忙活半晌才轉回來喝茶歇息,低頭聞着自己身上一股油煙味,又見手指頭被涼水泡得起皺發白,不由扎進鍾二郎懷裡輕聲抱怨,鍾二忙摟住他哄慰道:“待我出門買些紙盤子,用過一次便扔了,省得再費力氣洗。”這人白天無所事事,到夜裡不免精神煥發,過去百無聊賴時尚能跑出去消遣玩樂,如今卻只能陪着湛華呆在家,待鐘錶旋轉過午夜,電視屏幕閃出雪亮的“再見”,鍾二郎才戀戀不捨洗漱上牀。

熄滅燈,屋裡伸手不見五指,寂靜裡只聽到錶針顫動,“啼噠啼噠”彷彿踏在鼓膜上,鍾二郎剛剛滿眼還透亮,一挨枕頭便呼呼大睡,湛華聽慣了鼾聲,不多時也迷糊起來,朦朧中依稀感覺客廳裡站着個陌生人,透過房門朝臥室裡窺視。他不禁暗暗的吃驚,再一轉念心想這或許是個無處可歸的孤魂,因爲不堪道士連日搜查,走投無路才躲進這屋裡。被窩裡又軟又暖和,湛華勞累一整天,這時候並無餘力起身察看,只得任由鬼魂立在外面,鍾二郎打個滾挨近他,微張着嘴漏出一縷口水,盹在睡夢裡磨牙咂舌,好像半夜起來偷米的大老鼠,湛華擰着眉頭撇開臉,又聽到客廳裡傳過輕微的響聲,一聲一聲短暫急促,彷彿刀子猛然劃過皮膚,又像鮮花默默凋零的顫抖,作作索索無休無止,同鍾二的鼾鳴纏混作一起,枯燥綿長引人昏沉。

他睏倦得緊了,雙眼好像墜上鉛,心內蒙上沉沉的糊塗,身子又沉又軟似要陷進牀鋪裡,朦朧之中不知所至,隔着無邊的混沌依稀看到遠處抖出一層紗,透薄綢子上掛滿灰塵吊子,影影綽綽的繡紋遮掩進晦暗然而那薄紗凝結着無比的引誘,好像女郎搖曳的裙襬,輕飄飄懸蕩在半空,朝着看客默默招搖。湛華目不轉睛深深凝視,眼睛沉迷進大團的迷亂,然而如何也瞧不分明,彷彿有人掩住他的眼,心中不禁生出莫名的焦躁,不由自主朝前邁步。在混沌深處隱隱傳出奇異的聲響,似是有人默默哭訴,淚水漚透了心肝腸胃,日復一日無限悽苦,永生永世不得超脫,湛華木怔怔迎着那哭聲向前走,摸索在黑暗裡尋不着出路,模糊的薄輕紗依然懸浮在遠方,好像懷着期盼靜靜等待,卻又永遠碰觸不得,他筋疲力盡停下腳步,孤身一人立於黑暗,心中染上別人孤獨的絕望。

正當他滿心焦急不知所措,忽然感覺旁邊掠過一陣風,在這空洞的世界裡簡直令人毛股悚然,他透過濃濃的黑暗定神望去,竟見自己身邊立了一個人,濃密的長髮披在肩膀上,連同面孔一同遮掩住,好像拉開一道漆黑的屏,從背後透出嚶嚶哭泣。湛華倒退一步問:“你是誰?怎麼進到我夢了?”哪知一開口竟然牽連全身掙扎着醒過來,身上的被褥仍舊柔軟溫暖,他迷迷糊糊睜開眼,聽到震天鼾鳴響徹黑夜,鍾二郎一隻膀子搭在他身上,彷彿壓了一塊條豬肉。

然而剛纔的夢異常鮮明,那人的頭髮幾乎還飄在眼前,湛華吐一口氣把鍾二推開,想要起牀倒一碗水喝,胳膊輕輕撐在牀鋪上,手腕忽然被人緊緊抓住,僵硬乾枯刺骨冰涼,扯着他快步奔出臥室,他未加堤防不由唬得連聲呼叫,卻見眼前綻出大片的光暈,花朵一般四散綻放,才知道自己原來並沒醒來。待眩目的光圈漸漸消去,這世界異常的清晰,不再是剛纔無盡的混沌,卻彷彿到了尋常街道上,路上風清雲淡,鳥鳴花香,來往行人匆匆踱過,神情安然絲毫無異。湛華心道這是何樣的怪誕,愁眉緊蹙不知如何是好,忽見迎面走上箇中年男人,西裝革履,兩鬢花白,臉上仍留着年輕的影子,額頭掛着些點滴汗水,滿臉焦灼朝他輕聲詢問:“我迷了路,你可知我家在哪裡?”

湛華不由奇怪道:“你自己不識得家,怎麼反倒來問我。”他深知這情形實在蹊蹺,不敢多言轉身欲走,中年人連忙扯住他:“這地方我平日裡常走動,偏偏今天撞了邪,無論如何也尋不着出路,明知道行過這條街就是自己家,卻總也走不出去。我徘徊了大半天,沿路詢問無數人,卻沒有願意幫忙的,因瞧着你面色善,纔來求你帶我回家。”湛華原本不願理會,但一轉念心中又想,自己如今魘在夢鏡裡,橫豎也是束手無策 ,不如先幫了此人,興許便是事情轉機,於是轉過態度向他諮問所尋地點,中年人不由大喜過望,連忙同他無所不言攀談起來。

原來這人喚做江泊,妻子不幸早年病逝,遺下一子名叫江煙,被他百般喝護奉若明珠,千辛萬苦撫育長大,如今正到了鬱鬱蔥蔥的好年紀,平日體貼孝順寬懷待人,父慈子孝和樂融融,街坊鄰里無不羨慕。他家裡本是最尋常的一戶,然而這一天出了差子,江泊像往常一般出了門,待要返家時卻尋不到回去的路途,那一排排房屋熟悉又生份,一條條岔道彷彿憑空橫到路上,他定神朝前張望,一會兒認得家,一會兒又宛如癡了,彷彿置身別人設下的謎局裡,不知所措一籌莫展。湛華只得隨口安慰出幾句,憑着敘述向前移步,心道走過這條街或許便能有新的路,然而待行至末途,眼前又延續出岔口,他不知不覺走進江泊的世界裡,滿心都是崎嶇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