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寢室裡一片狼藉,獨留我一人在曾經熟悉的生活過數年的宿舍樓裡孤寂……時間無情地拽着我們加速前行,帶着無限憧憬踏入大學校門的那一刻彷彿就在昨日,而今我們卻或興奮或彷徨各自四散開去。撒了一桌子還不夠的千紙鶴還跑到了地上,那是老三留下的吧,不管曾經帶給她多少喜悅都已經不重要,都散了,容易隨心攜帶的就是記憶而已,正如她所說的:這些破東西,帶走也沒用。

走了,這個曾滿溢歡笑的地方不再屬於我們的啦,我也第一次感覺到那種漂浮感:偌大的一個城市,沒有一寸地方是我的。呵,真不知道這個堅硬無比的現代城市還要流逝多少人的青春和夢想。

來了,這個美麗乾淨的濱海小城,我習慣地擡頭望天,天上的雲高高低低層次分明,以清澈的藍作背景在快速移動,這種從未親眼目睹過的美景深深吸引了我——相信自己會愛上這座小城的。果然,在這個小城我有了男友,他叫夏小正,是隔壁若鳥鎮政府的一名公務員,愛上他很簡單:不抽菸,不酗酒。我們是在那次植樹節上認識的,雖說植樹,但真動手幹起來,我卻發現那小樹苗、那泥土、那笨重的鋤頭總是不聽使喚……不知所措,四處張望,渴望有人能幫我一把。想不到還真看到不遠處的一位高手:他已經種好一棵小樹苗,正用鋤頭踏實、整齊周邊的泥土。我走過去問:“這位同學,能不能幫助我一起種上那棵樹?”他擡頭看我,笑着答應:“好的,等會兒我就過去。”那算是我們的第一次謀面。據他回憶說那時候還有人喊他“同學”,感覺很驚訝,由於工作已兩三年,這個稱呼似乎早已被淡忘,當時他就想這個女生肯定剛離開校園不久。對他有印象,是因爲他的名字,夏小正,叫起來很順口便記下了,況且他還慷慨出手幫忙種過樹。

那年秋天,剛好醫療隊下鄉去了他們鎮,最後半天他帶上我去若鳥鎮爬山,到了山頂,離陽光更近的地方,風兒從耳畔吹過,這兒可真美啊:遠遠望去,沒有呆板雷同的高樓大廈,卻有依山而建的石砌房子,白色的房子錯落有致的被安放在山上,青綠色的背景把她們襯托得越發乾淨安寧,又不失溫馨感,似乎是某位仙女別具匠心地佈置;又恰似過往的候鳥在此歇息:或許,這就是若鳥這個名字的來由……

“來來來,先過來吃石榴吧,待會兒再四處看看。”他喚醒了沉浸在美景中的我,轉身才發現他早已剝開了石榴,一顆顆晶瑩剔透,玲瓏別緻,着實令人饞涎欲滴。

“這東西好吃嗎?我很少吃這東西的,嫌煩。”

“很好吃的。我挑的,肯定好吃。過來,坐在這石頭上,很乾淨的。”他示意我坐在他身邊,將垃圾袋放在中間,並分給我一半石榴。

紅得晶瑩透亮,放一顆入口,甜中微微透着點點酸,吃着相當爽口:“還別說,真挺好吃。”

我看着他,問他怎麼發現石榴的好味道的。他笑而不語,露出潔白乾淨的牙齒,並漸漸將其厚厚的嘴脣拉成一顆心形——我第一次發現他有如此潔白的牙,那麼性感的嘴脣。他很認真地看着我,收起他心形的雙脣:“想知道嗎?我不告訴你。”隨即又笑着露出那乾淨的牙齒,連帶一顆“紅心”——我趕緊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就怕自己看得過多,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泛起絲絲漣漪:也許有點喜歡上這位乾淨的男生了。

“這地方可真舒服,那些房子是什麼時候建的,真漂亮。這裡比大城市好,安靜,接地氣。”我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在陽光下、秋風中舒展一下身軀,收拾一下有點兒凌亂的心情,但願夏小正沒有發現什麼,有點兒慌亂的我只好繼續用言語掩飾,“晴朗的週末,到這裡看看書,聽聽音樂,待上個半天一日的,肯定舒服。”

“好啊,你想來就來,我陪你。”小正積極回話。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用這顆微微顫動的心連接這方天地。

從山上下來,他送我回城並喊我一起吃晚飯,我建議叫上我的同事溫曉楠:和我一起進醫院的室友,平常沒事老是混在一起;其實可能還夾雜着一些小心思:我怕被人看見單單我們兩個在一起會產生什麼誤會。

散場後,溫曉楠很認真地告訴我說這個夏小正在追我,並跟我講他沒房沒車的,來自農村,個子也不高,長得也不怎麼樣,她告誡我“可不能看上他!”這個溫曉楠,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卻也是挺有道理的——有時候我真羨慕她,能抓住要害去處理男女關係,而且不乏遊刃有餘的範。鑑於她的判斷,我暗暗提醒自己要注意,省得到時候無法自拔。

在醫院裡上班難免遇上令人絕望的時光,內科病房輪轉快結束的那幾天,來了個血友病患者,他才十六歲,正當茁壯成長的美好歲月。一天下午,我們大大小小的幾位醫生正在辦公室對着一堆堆病歷忙活,病人家屬匆匆趕過來說病人痛得要命,求醫生過去看看。主任起身就跟着病人家屬去病房,我們也緊跟後頭,十六歲的少年,痛苦面容,他的膝關節明顯呈腫大畸形,他說大腿疼痛難耐,估計關節內、肌肉組織都有出血,才導致這般痛苦……主任跟患者及家屬說我們也想一下子就控制病痛,現在該用的藥都已經用了,病情有它自己的發展過程,只能好好休息等待藥效產生了。我很難過,幾乎不敢看這位少年的臉;醫學啊醫學,爲何叫人如此無奈?!

回到辦公室,我急切地問:“主任,還有什麼好辦法嗎?”

搖頭——無奈——迴歸淡然。

“難道一點痛都治不了嗎?”

“這個痛是由於關節、肌肉內出血引起的,沒那麼好治。”主任好像老師在課堂上講課一樣從容,“沒有其他辦法,只有等待了。”

因爲深知,所以無奈;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堅持歷練那種從容——有時候,我甚至不願意說自己是醫生:希望太過美好,封存在每個理想中,遙不可及,也許懂得越少便會懷揣越多的希望——也許,疾病如此,人生亦如此,小時候我們都做過無所不能的夢。

下班後,走在孤寂的通往寢室的路上,鬱鬱寡歡之中接到夏小正約我一起吃飯的電話,正當我不知道如何推脫的時候,正好聽見溫曉楠喊我:

“樑冷,走,跟我回家過冬至吧。”原來是溫曉楠,真是個大救星,來的又是時候——便輕鬆地把那邊的事給推掉了。

就這樣很乾脆的跟着溫曉楠一起走了。說不上來今天爲什麼回答得這麼幹脆,不過我內心深處似乎在逃避什麼,也許就是因爲夏小正,面對他的過分關心和種種暗示,真有點兒不知所措,我沒做好戀愛的準備——所以逃離,讓自己的心先靜一靜。

晚飯後,我就在朋友家住下來了,兩個人早早地窩到牀上……曉楠又和我聊她姐姐,這位美女大姐嫁進了一個財力雄厚的華僑家族,曉楠告訴我:只要她姐姐願意再生第二個、第三個孩子,生一個獎勵100萬——真令人羨慕,曉楠說着,好像也在憧憬着自己的未來一樣……我躺在牀上,卻清醒萬分,又不敢過多輾轉,生怕打擾到身旁的曉楠;輕輕地拿起早被我關掉的手機,重新開機,發現有他的短信:“樑冷,你在哪裡?我等到現在都見不着你”;“看到短信請給我回電話”;“求求你了,開機吧”……我回短信告訴他:“睡在曉楠家。晚安。”這個夏小正,本質不錯,不抽菸,不酗酒,沒觀察到什麼不良嗜好,人也踏實,我得承認我喜歡他身上這些因素;不像身旁的A君,假正經,還浮誇得好像他就是天下第一;更不像那個B君,找女朋友像撒大網一樣:表白,被拒絕;表白,被拒絕……似乎天下的女子都能與他般配;還有那個老媽催我回家相親的C君,家裡有錢有房,可是想到他的家庭:父親養小三,兄弟也是到處留情——一個字:怕。不敢談戀愛!可是來到人世間就像上了一條流水線一般,逃也逃不掉。又想起老護士長對我講過的話了:嫁人就像賭博一樣。何嘗不是呢,人啊,是個活物,充滿變數,找個對的人,太難……

平安夜早已經被夏小正預約了,卻不想原本要一起過的溫曉楠又佳人有約,硬生生丟下我一個人面對他。那家西餐廳倒佈置得挺別緻的,座椅是那種花草編的鞦韆式的,在慵懶的爵士樂聲中,在搖曳的燭光裡,我們靜靜地用着晚餐……我很不習慣這種約會,想不出來可以聊什麼話題,更不習慣和一個男人對視,晚餐後乾脆出去逛逛。

總是喜歡天地間空曠的感覺,沒有那麼壓抑,我們沿着江邊的公園一路慢行,閃爍的霓虹下充斥着鮮花:有捧在美女懷裡的,有靜靜地盛開在地上等待新主人的;一羣年輕的男女歡呼雀躍地挺進公園,那一大把五顏六色的氣球隨風飄擺,誇張地宣揚着屬於他們的節日;熱鬧的夜空中冉冉升起一盞盞孔明燈……他說要買花給我,被我拒絕了:“買花!?我總覺得好像中了商家的圈套一樣。還不如買根甘蔗啃啃,自主又實在。”說甘蔗甘蔗就到,在公園旁的夜攤上,他真去買了。就這樣,我們兩個人在公園裡面對滔滔江水,啃着清甜的甘蔗,任憑霓虹閃爍,任憑鮮花簇簇……

“有沒有想過我們在這裡碰到熟人怎麼辦?”我沒話找話地問。

他慢悠悠地啃着甘蔗,坦然地說:“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招呼一下不就得了。”

江水倒映着美麗的小城,閃爍的霓虹在水中異彩紛呈,卻挽不住流水或快或慢的腳步,他搬起一塊足球般大小的石頭奮力擲出,黑黝黝的江面開出了白色水花。他轉過身面對着我,很認真地說:“樑冷,做我的女朋友吧。我知道我條件不是很好,但是我知道自己是個靠得住的男人,我會真誠對你好的。”

我像吃了一記悶棍一樣愣住了,想逃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你可以考慮幾天再答覆我。”夏小正完全佔據主導地位,繼續說着,“我覺得我們是挺合適的一對。你可以仔細想想,像我這樣的男人並不多,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我愣是一句話沒說。回到寢室又是孤零零一個人,那也好,反正我也不習慣把這些事情拿出來商量……我躺在牀上聽着手機裡的音樂,手裡拿着一本書,企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元旦後就要回自己的中醫科大本營了,聽說過很多有關中醫科主任的神奇傳聞,搜索腦中的詞彙,大概可以用“出神入化”來形容吧,到時候跟着抄方,親眼目睹他的蓋世神功,也可以藉機體驗一把一位成功醫者的幸福感。去中醫科報到的頭一天下午,我抽空去了趟中醫科,打算熟悉熟悉環境:中醫科只有3個門診,共有4位中醫生坐診;還有一大間鍼灸推拿治療室,坐着3個醫生。可能是

快要下班了,整個診療區並非門庭若市,倒顯得幾分冷清——要是天下人不生病多好啊,那樣我們統統改行去。

那天晚上,從茶座中出來已過九點,和同事分別後突然接到老三的電話說中學同學X君已經去世了,因爲車禍;她說是在我們家鄉的醫院裡遇見同學的媽媽,正巧是搶救無效後遇上的,失魂落魄的樣子令人動容……我倒吸一口涼氣,一下子感覺街上陰冷下來,走路都似乎踩不穩了一樣……天哪,怎麼可能呢?數天前他剛跟我通電話,說過年回家請我喝茶的。因爲年輕,我們可能根本無視死亡,即使是時常直面死亡的醫護羣體,似乎總也因其遙遙無期而避之不談,而今卻實實在在地發生在我身邊了,我昔日的同學啊。想象不出來,正抖擻精神爲業績奔波的老三遇上當時的情形,是怎麼過來的;生命的脆弱叫人無法想象,我們其實就和一棵小草一樣,被踩一腳就沒了;不敢相信一位生機勃勃的同學居然就這樣拋下家人、拋下整個世界,走了……心裡空落落的,不知所措中,我拿起手機撥通了夏小正的號碼。

“嚇死我了,剛纔接到電話說一個同學去世了。我一個人在街上,一下子感覺陰森森的,太恐怖了。”

“你在哪裡?我馬上過來,等我!”夏小正殷切地說:“我陪你說話,不要掛斷手機。這樣聊着,你會感覺好點的。”

“不用不用。太遠了,太難趕了,明天還要上班呢。陪我聊聊就可以了,聊久一點。”

想不到他真的來了,開着摩托車,長長的耳機線垂在胸前,看着他被風吹得通紅的雙手,感覺真有點對不住他。

“現在,不用怕了。”他示意我坐上車,“上來,我帶你去吃夜宵壓壓驚。想吃什麼東西呢?”

“隨便。你覺得哪裡好就去哪裡吧。”我側身坐上車,雙手緊緊抓住車座旁邊的金屬桿。

“抓緊嘍,要出發了。”他開動了摩托車,“要不我們去兄弟餃子館吧,那裡的餃子是現擀現包純手工的,還好吃。”

我應允了:想着晚上曉楠夜班不回寢室,晚點回去,倒頭就睡自然最好!

我還是很不習慣他深情地注視,那種眼神好像可以直刺人的心臟。還好一份撈餃上來了,我拿起筷子招呼聲就動手了。的確,餃子皮軟軟的,很合口,荸薺餡的,透出絲絲甘甜。突然我發現他拿筷子的姿勢好難看,沒想太多,我張口就說:“你怎麼這麼拿筷子的,好難看,以前我怎麼沒發現!”

他呵呵一笑:“能夾住東西就行啊。”說完就炫耀般揮舞着他那個拳頭外加兩根筷子,好不容易夾起一個餃子,不小心居然在半路上掉了,碰巧掉進了那個醋碟,我們都笑了……

“你看,不行吧。”我顯得很自豪,一併將那些恐懼和拘束都拋得遠遠的,“看我:食指、中指和拇指固定着上面這根,夾東西時只要動上面這一根筷子就行了,下面這根不動的——這叫一陰一陽之謂道。”

“說得挺在理。不愧是學中醫的。”他朝我豎了個大拇指,接着又說,“這樣好了,我要學習你那種拿筷子的方式,你知道的,要改變一個二十多年的習慣,很難吧!等我學會了,你得給我那個答覆,行嗎?”他期待地望着我,面帶真誠的笑容。

這傢伙,還記着這事呢!我沒太當真就滿口答應了。看着他重新學習握筷子的技巧,那個笨拙,那個沉重,那個累,他卻樂此不彼:“我得現學現用,好好努力。就等你說話算話啦!”

在中醫科抄方比我想象的要輕鬆些,不像實習那會兒:老師報藥名,我記錄,一天寫下來手都酸了;現在就輸電腦,將老師報的藥名錄入電腦,最關鍵是電腦裡還儲存着很多常用方,敲擊幾下鍵盤就有很多中藥名跳出來了,所以感覺不錯,只是主任的辨證論治我卻一點兒門道都摸不着,看來得好好努力。那天下午,主任開會去了,閒着沒事我就到隔壁鍼灸推拿科串門去了。

剛進門遇到一位頭髮雪白的老太太正和一位醫生說:“這有幾顆糖給你吃,我看你給我推拿時經常口裡嚼着。”醫生推辭一番,卻拗不過這位老者。正自我介紹着和他說明來意,看到那糖我們都笑了,原來老太太送了好多泡泡糖:她還挺時髦,知道泡泡糖像口香糖。這位醫生姓鍾,挺能聊,他告訴我已經不止一次收到泡泡糖啦,並叫我吃。我毫不客氣地拿了顆:“這不蠻好,我也可以過來揩油,並重溫一下童年時光。”從鍾醫生嘴裡知道,他主要管推拿,還有一位資歷老點的錢醫生是搞鍼灸的;另外一位就是小巫醫生了,病房會診主要歸他管。

臨睡前,和曉楠講起了我那逝去的同學,感嘆生命何等脆弱,人生一輩子,什麼階段幹什麼事情,總得大致趕上節奏,纔不至於滯緩人世間的流水作業。一聲長長地嘆息之後,我繼續說:“不知道怎麼了,我有點想找男朋友了。可是一下子又找不到我愛的人,看來只能找一個愛我的人結婚了。”

曉楠問我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有男朋友了?

我便和她講起那天晚上的事情:“那晚剛好你夜班,當我聽到那個同學去世的消息時,我一個人在街上,都不知道該怎麼回來,腳踩着好像總是不着地,涼颼颼的。就給夏小正打了個電話,想不到他倒馬上駕着摩托車跑到我身邊,陪伴我說話,陪我吃夜宵,送我回寢室,跟我煲電話粥到大半夜。發覺他這人還挺細心的,我都有點兒想答應他做他女朋友了。”

“他啊,人還是挺可靠的,還是公務員;不抽菸不酗酒,這正合你的心意。要是他的家庭背景再好點,再富裕點兒,那就更完美無缺了,畢竟吃政治飯需要這些。”曉楠說得很正經,條理也很清楚,“不再考慮考慮?你就打算窩在這裡過一輩子?”

“再實誠點的太難找了,還有就是他的生活習慣,我都蠻喜歡的。我也不知道這樣選擇對不對,不過這把年紀還這樣漂着,老是被人追問、被迫相親也挺煩的。不出什麼意外的話,就他了。”我都不好意思那麼自私地一直說自己,“你呢,曉楠,上回你姐給你介紹的那位公子哥怎麼樣?”

“聽說都還不錯,但聊得不是很多。不過打心底裡說,我還是想離開這裡的,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真羨慕她有這樣執着的夢,這樣便有明確的方向,可以一直向前,向前。

農曆十五這天,中醫科都相對空閒些,老百姓還是記住了這個傳統:初一、十五儘量不去看醫生。臨近下班,便跟着主任跑去鍼灸推拿科曬太陽去了,這下子可熱鬧了。

“主任來了,今天怎麼有空跑我們這裡曬太陽了?”鍾醫生第一個開口說話。

“不是初一,就是十五啊,你懂的。”主任其實也是很親民的,“你們剛纔聊什麼呢,繼續聊,我也聽聽。”

“剛纔我們正說着中醫和西醫的區別呢。雖然當醫生這麼多年了,老實說,我還真說不出它們最大的不同在哪裡。”錢醫生接着話茬開口了,“現在好了,主任來了,你給我們講講,讓我們長長見識。”

“這倒是一個很好的話題,週一科室學習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這個話題,大家回去都準備一下,儘量讓內容充實些。”主任沒有表述意見,竟來了句總結式發言。

“對了,主任。聽說有一位老太太就衝着您,賣掉自己大城市的房子,搬到我們這個小鎮來了。人家都說找到您就可以不用找別的醫生看病了,是真的嗎?”

“噓,小巫,不要亂說。”主任馬上打斷巫醫生的話,“人家可能就是隨便一說而已,別太當真。”

居然還有這種事,還有這樣的超級粉絲——真是位瘋狂的老太太;當真那樣的話,一不小心這個小鎮的房價都要上漲了。我心裡這麼想着,沒敢說出來。看來一個人的力量有多大有時候完全是超越想象的,要是有機會碰到那位老太太,我得好好問問,什麼事情讓她有這樣的決定。

在中醫門診,上的幾乎是和其它單位一樣的行政班,不用值班的日子蠻幸福的。夏小正約我共進晚餐,沒到下班時間就等在科室門口了。科室裡只有一名女患者,她認識主任很多年了,這次是爲她父親而來。上午,趁着她父親過來拿體檢報告,他們父女倆一起來過,主任還給她的犟父親把過脈。

“我看你父親啊得留意了, 雖然他的體檢報告沒有大問題,跟他自己說的一樣一個箭頭都沒有。他的脈象卻提示明年夏天很危險。”

女兒大吃一驚,然後焦急地問:“那還有什麼辦法嗎?”

主任拿起筆在處方紙上邊寫邊說:“也不知道你那犟脾氣的父親信不信。處方先給你開着,如果他願意,就照這個方子抓藥泡水喝,希望對他有幫助。”

她走之後,我疑慮重重,好奇地問:“主任,他是什麼脈啊,這麼危險。”

“洪脈。”主任邊脫白大衣邊回答,“這麼個大冬天,天氣這麼冷,還是洪脈,那明年夏天天熱了,他肯定就不好過了。”

離開醫院,小正和我來到一家小炒店,聽他說這家店的炒螺螄味道特別好,我打斷他的話:“你怎麼總知道這裡或那裡有好吃的,你是不是天天在外頭胡吃海喝的?”他呵呵一笑,隨即收起那“愛心脣”,微微露出一絲靦腆的神色。

菜上來了,大米飯也上來了,動手吃飯那會兒,就吃驚地發現這個傢伙居然真成了,心中一陣忐忑,又若無其事地說:“你真的學會這樣拿筷子了!”

“那是必須的,我拼了命都要學會的。”他像個小男孩一樣很開心地望着我,手裡頭的兩根筷子還一陰一陽的敲擊出清脆的節奏,“吃吧,吃完了我們再出去走走。”

我埋頭吃飯,想着即將到來的決定時刻,心裡頭還是禁不住慌亂;太快了,可能也就兩個三個星期,這傢伙居然就改變了自己,這也許是我改造成功的唯一一例。我看着他用筷子熟練地夾起螺螄,送進嘴巴,真有些佩服他的毅力。談笑間才得知,即使在辦公室他都在偷偷練習:弄些個小紙團在辦公桌上,空閒時拿起筷子夾起,放下,夾起、放下,或是拿着筷子練習“一陰一陽之謂道”。聽得我忍不住給他豎大拇指,連連誇他厲害。

離開小店,我們肩並肩向江濱公園走去,他提議去綠橋那兒看大水車,也好,反正還沒好好看過綠橋下的大水車呢。這座綠橋,可是一座很環保的橋,橋兩側是人行通道,雖裝有自動扶梯,但是這扶梯的動力是由橋下的水車提供的,所以是很環保的橋;累了不想走路時可以乘着扶梯過橋;橋上絕對禁止機動車通行,橋的那一頭有條獨一無二的自行車道一直延伸到山裡,於是這裡就理所當然成了騎行愛好

者的集散地。我們一起向前走着,有一陣子居然默默無語,安靜至極,唯餘兩顆心在怦怦直跳……我舉起右手輕輕地抓住他的左上臂,剎那間卻又閃躲着意欲拿回自己的手;夏小正順勢抓住我的手,暖暖的大手,緊緊地抓着,似乎再也不想放開;我心裡頭涌動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熱乎乎得一直到臉上。就這樣我們第一次牽手逛街,一直走到綠橋下,那種戀人之間美好的感覺像一團小火一樣溫暖舒適。到橋下我們找了一處長椅坐下,望着不遠處的水車緩緩轉動,像年長的智者在淡然述說着歷史故事。這綠橋真是名符其實的:橋沿上掛滿了迎春花藤,在那淡淡的燈光襯托下泛出幽幽的綠光,這座光而不耀的橋,我們可以注視着她欣賞她,不像那霓虹亮麗閃人眼;那燈光會在夜裡九點後關掉,只剩下橋內側的路面照明,既節能又呵護橋沿的植物。聽夏小正說這橋上的照明也是由太陽能提供的,縣政府着力打造這座環保步行橋也的確形成了這座小城的一個亮點。

“今天我太開心了,終於在農曆年前辦妥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說,“我給你一個小小的驚喜,想不到你給了我這麼大的一個驚喜。我太開心了,即便沒遇上音樂噴泉也沒有絲毫遺憾!”

“對啊,我們來得太遲了,沒趕上今天的音樂噴泉。”此時,我心裡頭卻忽然閃過一個壞小孩的念頭,“要不,我們上橋去,你揹着我過橋送我回去。”說完,我就歪着頭看着他,偷偷地壞笑。

他拉起我的手就朝橋上走:“你,我還是背得動的。”

就這樣,在綠橋上,我趴在他堅實的後背,兩手摟在他的脖子上,一起穿行於這座綠色走廊……“算了,下來吧,省得把你累着。我們站在橋面上看會兒風景吧!”估計到橋中央時,生怕自己玩得太過火,我便這樣子建議夏小正。

快十點了,橋上的人並不多,這麼個大冬天,也許只有像我們這樣的戀人才不怕寒冷地待在外頭撒野。江兩岸高樓林立,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將其裝點成了不夜城,一條流光溢彩的江在靜靜的夜色中怒放……“你覺得這樣的夜景漂亮嗎?”我隨口問了句。

“挺好看的,你看那麼多人來我們這兒攝影,有些人還是專門過來拍夜景的呢!再說,把黑夜變亮麗了,省得你害怕,不是挺好嗎?”

“你最後一句話我有點兒同意,但是我又覺得這樣太浪費了,而且不符合自然規律,這樣會造成光污染的。你說的夜景,我倒更喜歡滿天星星的深邃之夜,只可惜能看到的越來越少了。”

我們漫無邊際的海聊,冷冷的冬夜沒有降低戀人間的熱情,牽手似乎表示可以宣告我們是正式戀人了,不再遊移不定,不用再閃躲,無需僞裝,一種迴歸常態的簡單將會讓我們更加自然。

“你爲什麼叫樑冷呢?你爸媽怎麼給你取這麼個名字,聽着感覺好冷,又感覺酷酷的,不好接近。”

“聽說是因爲我出生那天天氣特別寒冷,我媽媽就取了這個冷字。小時候我很討厭自己的名字,總想着改個名,不過現在我很喜歡這名字,簡單,好記。”我嘰嘰喳喳地說着,“你呢,你的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

“好像沒有哦,我都沒聽說。下回問問我爸媽去。”他掏出手機看了看,“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明天還要上班呢!”

週一的科室學習一直很令人期待,因爲這種輕鬆的學習常常會給我帶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而且會大大地激發出我學習中醫的熱情;曾和小巫悄悄聊起這事,他居然也有同感。今天的學習,肯定熱鬧非凡、別開生面,我們這些小嘍嘍都很期待呢!

“這次科室學習我們講講中醫和西醫的區別,大家自由發言,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輿論自由,什麼意見都可以講講。”在這個相對比較大的鍼灸推拿治療室裡,我們隨意地坐成一圈,主任簡單地起了個頭。

“我覺得吧,中醫講究辨證論治,同樣一個病,西醫就是在差不多的診療指南下進行診治,而中醫還要給它們分型,或寒或熱,或實或虛,或痰或瘀,針對同一個病,有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治療方法,同時,同樣的一種方法可以用來治療完全不一樣的疾病。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同病異治和異病同治’,你們說是吧!”

“對對對,就像我們鍼灸吧,就幾根針,可以治療很多疾病。雖然有選取穴位的差別,有時候對同樣的穴位運用不同的手法也會取得不一樣的療效,舉個很簡單的例子,很常用的足三裡既可以治療拉肚子又可以治療便秘;西醫裡不大可能存在這種情況,所以他們也着實想不通這是爲什麼,便對我們的中醫嗤之以鼻,還說我們的治療純粹是心理作用。”

“上回我聽過北京中醫藥大學一位教授的講座,大體是說我們人體自身有個自我調節的系統,原話好像是說‘人不一定知道,但是我們的人體一定知道’,我覺得這就像胡希恕老先生嘴裡說的‘自然的良能’,這個倒可以解釋很多現象,比如有些毛病不治而愈,比如鍼灸的療效,用人體的自我調節系統倒能很好解釋這些,太過或者不及都是疾病,那我們刺激刺激穴位,促進這個系統好好運作,促進自我修復,毛病自然可以好了。西醫好像容易忽視這個系統的作用,把疾病看成是敵對的一方,總想幹掉對方——不可否認,這種想法聽起來感覺挺對,可是疾病是和有生命的人共存的,一旦想徹底地消滅疾病,有時候往往連帶着把人的生命也給滅了。很多癌症病人的治療就是最好的證明,所以現在醫學界也越來越注意到了這一點,近幾年癌症的治療也在悄悄變化着,‘帶瘤生存’的說法也越來越多了。”

“我認爲我們中醫注重功能方面的康復,西醫則追求各種現代檢查數據或結構的正常,看着有理有據,更有現代先進儀器的保駕護航,很令人信服。在臨牀上,哪個好哪個壞卻常常很難斷定。比如說骨折,西醫內固定術的發展給人感覺很先進,又可以給醫院創收,與我們的骨傷科小夾板治療比較,其最終恢復孰優孰劣不好說啊,即使患者也不大知道到底如何判斷優劣。我這就有很多骨折癒合後的病人因爲各種各樣的不舒適來中藥調理的。”

主任示意我也講講,我便壯着膽子開口了:“關於這個問題老實說我也想不出它們的不同來,在學校裡,兩個都一樣學習,感覺中醫就是中醫,西醫就是西醫,兩個不同的理論體系,顯而易見的是一個用中藥,一個用西藥。我還到網上搜了下,有一種看法挺有理的:他說中醫治病是調節人體環境,比如說長了子宮肌瘤,就像木樁上長出香菇木耳一樣,如果把這木樁移到撒哈拉沙漠,肯定就長不出來了,而且連原先有的也不能存活了,我們用中藥治療就是讓患者機體環境不適合子宮肌瘤生長,從而治癒它;不像西醫看到了肌瘤就想着手術把它摘了,像對待仇敵一樣把它幹掉,這個想法大家肯定拍手叫好,可是好景不長一段時間後往往有可能還會再長。我對這種解釋挺贊同的。”我看了主任一眼,如釋重負地說,“我的話完了。”

“好的,那我也講講。我覺得中醫和西醫在對待疾病的態度上就開始不一樣了,西醫是聚焦着看,中醫呢,剛好是發散性的,上天入地啥都看,兩者角度不一樣。我們學的《黃帝內經》,講的很多東西好像和我們醫學完全不搭界,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是就是這麼一部書,她是我們中醫基礎的基礎,幾千年不變;而且學好中醫還就是能看好病,這個很難理解,甚至連我們中醫人都認爲玄乎,不可置信。不像西醫看病,炎症,要找到病竈,在呼吸系統啊,或是在消化系統啊,或是在神經系統啊等等,還有致病菌,然後瞄準這個肇事者機關槍掃射,這個容易被人理解。有一回我從一個研究陰陽學說的教授那裡聽到他講的一個觀點,他說中醫和西醫最根本的區別在中醫有陰有陽,無論什麼病都有陰陽之分,西醫卻沒有——聽了這個我覺得挺有道理,所以一下子就記住了。”

主任說完還拿起筆在面前的紙上畫開了,我好奇地湊過去看。主任邊畫邊說:“看,我們可以在座標系中描述這種區別。現在我們就先看這個橫座標,原點在(0,0)這裡,那西醫就是從原點開始到正的無窮大,中醫呢,最起碼可以是從無窮小到無窮大,如果事實果真如此,這是不是件駭人聽聞的事情呢?中醫還能不能填充整個座標系呢?這到底是不是中醫、西醫之間最根本的區別呢?儘可能發揮我們的想象力吧,讀《黃帝內經》、讀《傷寒論》不僅僅需要毅力,還需要想象力,學好中醫需要想象力。”

講着講着,主任居然連數學都用上了,他的這番講解似乎點到了中醫和西醫的根柢,科室裡寂靜無聲,大家傳閱着這個“座標系”,埋藏在我們軀體中的神經活動暗流涌動,就在這個簡單的寂靜的辦公室裡。

他認真地拿出一張A4大小的紙,接着又說:“我這裡有一張很有意思的圖,待會兒你們看看。還有幾段話,我網上下的,小巫,你來讀一下——年輕人,普通話準些。”

小巫接過資料就開始很純正的朗讀了:“看了這張圖,你們或許會問:‘爲什麼在人類生命科學的最高峰上,你所列的代表人物是伏羲氏呢?’這是因爲從古代內證角度來看,中國傳統生命科學對生命認識所達到的水平和高度,現代生命科學還沒有達到。那麼爲什麼中國傳統生命科學是從山頂向下發展?因爲中華文明是衍生式文明,向下發展並不代表水平越來越低,中國傳統生命科學的水平從來沒有低下來。中醫在當代的萎縮,只是中醫新一輪發展的前奏。這樣的一張人類生命科學路線圖上,兩個生命科學,處在不同的時代,運用的是不同的技術和方法,這兩條路線都很重要,人類都需要。這樣畫並非輕視現代的生命科學。中西方生命科學有很強的互補性,兩者的統一是遲早的事情,只有我們瞭解兩種生命科學各自的特點,並共同發展下去,才能更好地發展合一。我們的祖先伏羲氏在那高高的山頂,他到底在等什麼呢?”

晚上的業務學習對於我來說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我的內心無法平靜,說不清楚主任的講解對我起什麼作用,但是我對中醫的看法是完全變了,原以爲中醫是一門純粹的經驗醫學,每一個會開中藥方的人都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而今看來不是這樣了,經驗有對有錯,那應該拿什麼標準來判斷對錯呢?也許有些東西在主任心中是明鏡似的,而我們卻一點都看不見……還是照着主任說的做吧,靜下心來好好啃讀難懂的《黃帝內經》和《傷寒論》,儘可能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但願自己不是笨得不可救藥的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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