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番外 下

從這以後, 深諳樂小瑜純爺們尿性的張西宜竟然詭異地不再推辭,每天不用樂小瑜邀請就主動拎着外賣往樂小瑜家走。

樂小瑜愁眉苦臉地掰開一雙筷子,“你這麼捉急的態度, 我會忍不住以爲你對我有意思的。”

“嗯, 是啊。”張西宜淡然回答。

“…………”樂小瑜一臉頹喪, “敗給你了, 到底是什麼觸動了您老那顆久居南極的心?”

張西宜竟然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遊戲吧。”

樂小瑜必須承認自己非常驚訝,張大工程師作爲天啓公司的研發主力之一,這對遊戲產生興趣的時間是不是不太對勁啊……

不過確實如張西宜所言, 這段時間他一直老老實實地在樂小瑜電腦椅旁邊加了個凳子,圍觀她下本打架泡妹子。

以及, 時不時地趁着樂小瑜上廁所找薯片翻可樂的功夫在對話框裡發那麼一兩條私聊——以樂小瑜的名義。

每次樂小瑜回來看到天線青茶的回覆, 幾乎都要氣得吐血, 她就沒見過一個人能毒舌無下限到這種地步,更何況還是對一個妹子。當然了, 天線青茶也經常性地用明裡暗裡諷刺樂小瑜是純爺們,或許他真沒有把樂小瑜當成妹子看待過。

終於,樂小瑜在某一天爆發了,“張爺,您就不想建立一個屬於您自己的, 無可替代的賬號嗎?”

張西宜:“也可以。”

樂小瑜:“…………”越相處越覺想踩這人的臉。

張西宜建了自己的賬號, 審視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包裹和熱情地彈着對話框的新手村大爺, 果斷而準確地找到下方的小小對話框, 輸入天線青茶的名字。

接下來, 他突然不知道說什麼了。

天線青茶雖然跟歡脫小魚是仇人,但至少他們認識, 而他張西宜只是個陌生人。

不過淡定超然的另一面就是絕厚的臉皮,張西宜面不改色地輸入了兩個字符:Hi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破名字

饒是張西宜不知道廉恥兩個字怎麼寫,也覺得這自來熟的語氣……似乎代表了什麼。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恭喜你學會註冊賬號#撒花

張西宜看着後面那個小黃雞的表情傻乎乎地撒着花,嘴角微微翹起。雖然天線青茶在諷刺張西宜的智商處於某個需要入院治療的層次,但是很顯然,某人從來不在乎這個。而且張大工程師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鄙視弱智,還略略有點興奮。

【私聊→天線青茶】西西西西風:名字都被人註冊了,你的名字也不怎麼樣。

如此直白,天線青茶竟然沒有生氣。而且張西宜沒想到的是,他們兩個竟然就這麼聊了起來。

“玩得挺開心啊。”樂小瑜突然冷不丁地來了一句。

張西宜不慌不忙地清屏,專注地應付熱情的新手村大爺。

樂小瑜鄙視臉,“我小號都不知道建過幾十個了,任務流程我都能背下來。你想告訴我,以你的智商,玩了半個多小時才引誘大爺說出第三句話?”

張西宜:“當然不是啊,你比較礙事。”

樂小瑜撇撇嘴,“不就是死人妖嘛。話說死人妖莫非是觸手系?不管什麼人罵他,他都能迅速回罵過來,有時候甚至還能精分……這種天賦真應該去應聘客服做點正經事……”

張西宜的心情突然間就沒那麼明媚了。原來天線青茶不止會回覆他一個人的私聊,他是來者不拒。

果然,當他試着停止發出私聊對話的時候,天線青茶的私聊也隨之停止。

就像一個程序,接收不到反饋信號而中止。

張西宜看了看時間,關了電腦招呼樂小瑜一聲,然後在樂小瑜還沒反應過來的時間裡就淡定地擰開門,叫電梯,下樓。

“啊?走了?”終於捨得從屏幕前擡起頭的樂小瑜猛然間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雖然張西宜一貫沒什麼大動靜,但是她總覺得他今天有些奇怪。

大概……是錯覺吧。

就從這一天起,張西宜兩個禮拜沒有碰網遊,重新恢復了加班、加班和加班的生活流程。

而好消息也來得毫無徵兆——唐啓明突然召集所有全息網遊研發人員開了一個會,詢問遊戲研發進度的相關問題,順便宣佈遊戲啓動已經正式進入倒計時,要求各部門總工要麼死要麼拿出成果來。

這件事幾乎讓張西宜的生活翻了個個兒,別說跟着樂小瑜去打醬油,就是連總裁開機專員這個工作,他都殘忍地拒絕了。當然,有的時候唐啓明還是會強硬地把他召喚到頂層,喝杯咖啡談談天氣再說點不知所云的廢話。因爲從下屬們的描述裡來看,張總工似乎已經決定要猝死在實驗室裡了。

老闆畢竟是老闆,不管張西宜怎麼冷嘲熱諷,還是不得不應詔離開實驗室那麼一小會兒。

直到某一天,他蓬頭垢面大馬金刀地穿過幾個抱着文件夾匆匆而過的精英白領,卻在總裁辦公室門口駐足。

小助理躡手躡腳地走過來輕輕拉了他一把,把他領到旁邊的一個待客室暫避炮火。

因爲唐啓明正在辦公室裡咆哮,音量直衝雲霄。

看到張西宜探究的目光,小助理推了推眼鏡,“唐總的兒子。”

張西宜露出不忍卒視的表情,他記得唐總的一對雙胞胎兒女還不到四歲,簡直是虐童慘案。

看到他的表情,小助理搖搖頭,“另外一個兒子,十來歲了。”

“啊?”張西宜張嘴,別說他還真不知道唐啓明有另外一個兒子——不過誰知道呢,有錢人都愛玩這一套。

雖然八卦老闆的心人人有之,但是爲了自身安全考慮,幾乎每個“精英”剛一接近辦公室,就被音波攻擊震得菊花一緊強裝鎮定落荒而逃。

唐啓明咆哮起來跟世界上所有的家長几乎沒什麼兩樣,無非就是從生活習慣到學業精神統統把人凌虐一遍。咆哮的內容清晰地透過門縫傳出來,完全可以闡述辦公室裡那個少年的生活有多麼糟糕。

小助理在張西宜旁邊嚴肅地推着眼鏡,一臉“我不想八卦但是我什麼都知道快來問我”的表情。

可惜張大工程師對此沒有多大興致。

唐啓明的咆哮又持續了半個小時,等到開門的時候小助理立刻推推眼鏡迎了上去,表情一如既往地嚴肅凝重。

“唐總,張工已經在了。”

唐啓明喝了口茶,舒口氣換了個表情,笑眯眯地招呼張西宜,“小張來了啊。”

張西宜:“…………”又來了,唐啓明的變臉絕技……

偌大的辦公室牆側倚着的沙發上,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微垂着頭盯着地毯上的花紋,縮着肩膀整個人陷進靠墊裡。

唐啓明的大兒子唐陽的故事很快傳遍了整個公司,即使是身在B6層的張西宜也有所耳聞,差不多知道這是唐啓明發跡前亡妻留下的一個兒子,早年住在鄉下外祖母家,到了念中學的年紀才搬過來跟唐啓明一起住,從此跟年輕的小後母相看兩厭。故事的開始老舊又俗套,而結局則取決於主角個人。而唐陽就是個不思進取的主,又笨又死宅,要不是唐啓明對未能共富貴的亡妻始終心懷愧疚,早就大耳刮子抽過去了。

只是據說,牙尖嘴利,偶爾不那麼懶的時候跟小後母吵上一架,往往都能大獲全勝。

張西宜不知道怎麼的,就想起了那個被樂小瑜譽爲觸手怪的天線青茶。

然而不同於總是對老闆私生活津津樂道的同事們,張西宜對這些八卦都是左耳進右耳出,他眼中只有即將完成的人工智能系統,被唐啓明稱爲開啓時代鉅作的核心內容。

遊戲公測開啓的那一天,儘管已經經歷了前面兩道程序的檢測,然而整個研發室都沒人離開,誰都想見證這一刻的來臨。

張西宜沒有跟大家一起在實驗室慶祝,遊戲正式上市會面臨更多的問題,他打算保留最好的狀態來應付第二天。他回到辦公室,簡單地拉了兩張椅子準備補一覺,卻在碰到鼠標屏幕亮起的一刻想起了他唯一真正用“玩”的方式對待過的一個網遊。

聽老楚說,以公司名字命名的這部全息網絡遊戲《天啓》進入運營之後,任何遊戲都無法再與它比肩。

張西宜盯着電腦半天沒動。對天線青茶而言,從此要結束作爲“觸手怪”的精分狂人生涯了吧?

鬼使神差地,他登錄了遊戲。

不出意料地,公共頻道上除了系統時不時地刷一下屏,完全失去了往日熱鬧的景象。叫賣的罵人的徵婚的都沒有了,人走茶涼。

【世界】天線青茶:包場啦包場啦。

【世界】宇宙第一直男:世界只我一人。

【世界】嗶嗶剝剝:次奧,今天要六開刷副本了嗎?

…………

……

張西宜對着屏幕罕見地笑了。因爲他很清楚,這些都是精分狂人天線青茶的小號。

他果然留戀着這個被屏幕遮擋住的世界。

張西宜打開好友列表,陌生人欄裡天線青茶是唯一亮着的名字。他想了想,右鍵點擊添加好友。

【系統】天線青茶接受並添加您爲好友。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你反應怎麼這麼慢,今天哪有人還玩這破遊戲。

【私聊→天線青茶】西西西西風:?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天啓啊,全息網遊,你不去見識見識?

【私聊→天線青茶】西西西西風:你在玩。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不要試圖跟哥搶奇葩的稱號好嗎,我就是樂意呆在這。

又一次鬼使神差地,張西宜在屏幕上打出了他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會說出來的話。

【私聊→天線青茶】西西西西風:我陪你一起。

對方罕見地沉默了,張西宜打過去一個問號。片刻後,一大片粉紅色的私聊霸佔了他的聊天窗口。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你陪我?你能有我的小號貼心嗎?你能像我的小號一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你能永遠不對我撒謊嗎?你能不死嗎?每個人都會死的,你憑什麼說你陪着誰。

張西宜看着對話框裡的一片質問,很想對天線青茶說藥不能停——這人有毛病才能對陌生人說這種奇怪的話吧?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反正都會死的,你要陪就陪吧。

【私聊→天線青茶】西西西西風:……

張西宜知道天線青茶這個人從來就不靠譜,也不是非常在意天線青茶的話。因爲整個遊戲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線,乾脆就藉着世界頻道五十秒一次地聊了起來,搭配着私聊,讓花花綠綠的聊天框相當好看。

張西宜漸漸明白天線青茶是在營造熱鬧的假象,但還是不知道他爲什麼這麼做。然而他一提到爲什麼不去《天啓》,天線青茶就會大發雷霆幾個小時不再理會他。

直到後來——其實也沒多久,這個遊戲最後支撐了兩個禮拜,在線的多數時間都只有天線青茶和張西宜兩個人。於是終於,遊戲運營商決定要關閉這部網遊了。

張西宜是從推着眼鏡的助理小夏那裡得知這個消息的,因爲小夏不知道怎麼消息靈通到連他這幾天忙着玩哪部遊戲都知道——當然張西宜對此也有所耳聞,據說想要小夏不知道某件事,比讓張西宜知道都難。

遊戲關閉的前夜,張西宜登錄上去,第一件事就是點開好友欄。天線青茶果然在。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

很罕見地,天線青茶率先向他打了招呼。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這個遊戲要死了。

不知怎麼,張西宜突然想起天線青茶以前說過的話,反正都會死的。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你看,我就說過你沒法陪着我。

張西宜不知道該說寫什麼,所以就沒有回覆。這些對於天線青茶而言都造不成影響,粉紅色的私聊一條接一條地刷出來,佔據了聊天框。

從斷斷續續不成邏輯的話中,張西宜第一次明白了天線青茶在說些什麼。

那些說過要陪着他看着他的人,卻最終都沒能履行諾言,就連這個遊戲,也要離他而去了。

張西宜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了停,陡然間敲了下去。

想要獲取天線青茶的註冊資料並不難,他通過身份證找到了天線青茶的真正信息。屏幕上那個略顯陰鬱的蒼白少年默默地注視着他。

唐陽,果然是他。

聊天框裡天線青茶已經絮絮叨叨地發了一大堆,然後突然間沉默了幾十秒,才刷出來一條新私聊。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被我煩走了?沒關係,我不會道歉的,反正過了今晚永無再見之日。

這樣寡廉鮮恥的風格纔是真正的天線青茶,張西宜的眼前浮現出那個陷在沙發裡的漠然影子。過了今晚,大多數運營商都會關閉網遊,有幾家在準備衝擊全息市場。

天線青茶很快就不會再有了。即使是在虛擬的三次元世界裡,那個人只會是唐陽。

張西宜的指尖在鍵盤上停留了很久,才下定決心似的打出一句話。

【私聊→天線青茶】西西西西風:我會陪你。

【私聊→西西西西風】天線青茶:要是能活在網絡裡就好了。

下一秒,時鐘上的三根針同時指向了數字12,遊戲界面卡住。

張西宜這纔想起來,他們還沒有道別,他忘記了,天線青茶也忘記了。不過沒關係,這不會是最後。

實驗室裡還有一套測試設備,在公測成功之後就會被暫時擱置下來,那裡可以暫時成爲他們的“家”。唐陽的住址更好查,最妙的是早在一年前他就以課業繁重的理由搬出了唐家。

把設備帶出實驗室的權限他並沒有,但是腦接駁頭盔已經面向市場發售,爲了全息網遊的推廣。微電子工程部的老楚按照他的要求改裝了頭盔,雖然沒能成功從他嘴裡套出原因。

他走進唐陽公寓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唐陽趴伏在電腦桌前睡着了,凌亂的髮絲上沾着灑在桌面的薯片渣滓,臥室另一邊的牀上乾淨得覆上了一層薄灰。電腦屏幕上冷色調的光打在少年臉上,讓他看上去像在哭。

張西宜冰涼的指尖觸了觸少年的臉頰,又像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唐陽睡得很熟,也許是在電腦前坐得太久,感到分外勞累。張西宜放輕力道擡起少年的脖頸,將腦接駁頭盔給他戴了上去。

少年應該會被模擬NPC驚醒,然後睜開眼看到這個驚喜,然後他纔會表露身份,向唐陽描述他們該如何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網絡和現實,甚至還有那套測試設備作爲不想在二進制碼中流連時候的“家”。

他靜靜地等待着,少年卻始終沒有驚得睜開眼。

“唐陽?”張西宜試探地推了推他。

少年的脖頸歪向一邊,像毫無生氣的木偶。

“唐陽?唐陽!”張西宜驚慌失措地叫着少年的名字,卻不敢直接摘下腦接駁輸出控制器,害怕這麼做會損傷唐陽的大腦。

幾個小時的徒勞等待之後,他遠程進入了測試主機,仔細地排查後發現了一個未知文件。

他心中升起不妙的預感,他不知道唐陽爲什麼會被傳送進主機。不,他不明白爲什麼唐陽不能像玩網絡遊戲的人一樣保留自身意識。

因爲他不是專家,至少不會是每一方面的專家。是他的託大害了唐陽。

張西宜手腳冰涼地望着屏幕,腦海中只剩下空白。他下意識點進一個窗口,蹦出來的搞怪殭屍佔據了屏幕。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少年。

無論如何,他說過,陪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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