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當值,天有一絲絲涼,本想若天氣好些,就出去走走的,現在只能呆在自己屋裡了。四周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檀香,看香爐裡面的香已快燃盡,便又打開那精緻的小盒取出一塊重新添上。看着燃起的青煙,重新坐回到桌邊,打開書,享受着空氣中淡淡的檀香的味道。有人說檀香的香氣寧靜、聖潔內斂,給人以心悅誠服的王者之感,於我倒是無所謂什麼王者之感,只覺得安靜,舒服。
記得那日回來的時候,把首飾放在首飾匣子裡時,纔看到放在匣子裡的那個精緻的小盒子,白天走得匆忙,也未曾打開看,不知道他送的到底是什麼,一時間好奇無比。輕輕地按下盒子的開處,一陣幽幽的香氣,卻是一小盒兒排列好的檀香塊兒——不禁一笑,沒想到他竟記住了。
滿室馨香,滿身慵懶,斜斜地靠在窗邊,手捧着難得的《易安詞》,仔細品讀,不覺陶醉。這本李清照的《易安詞》現在早經散佚,只是沒想到在這裡竟可讀到,算是幸甚。輕輕念着“斷香殘香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可惜現下的心境全然不對。可惜這等絕世才女身世卻多凌亂,不然這句句詞句怎會都透着幾多寂寞,幾多無奈。
隨手翻頁,又看到那首熟悉的《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忽得想起那日在碧雲居,在紅葉那裡也是看到過這首詞的,只不過那詞是題在畫上的。想起紅葉,不覺眯起眼睛,紅葉,對我彷彿謎一樣的人。她有着那樣的身世,那樣不一般的故事,身處紅塵,卻不帶俗氣,想起她倒覺得帶着些許易安居士的意味。還記得那日跟着子軒和凌雲一起去見她的時候,仔細算算日子,他們走了也將近十天了。
十天前,在子軒的府上,我正着急要跟他們去見紅葉時,凌雲卻遞給我一套男裝。
“這是什麼?”我納悶地看着他。
“難道你竟是要我們帶一個大姑娘去那裡?怕是明日便會滿城風雨了。”凌雲斜着眼睛看着我,一絲戲謔。
“哦。”拿過衣服,我比量了一下,剛巧合適。暗自竊喜,沒想到自己還能扮一回男裝,我看着衣服,嶄新的衣服卻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料想這一定是平素便用作男扮女裝的,納悶他們從哪裡借來的這身衣服,“這是你們拿的誰的衣服啊,還不錯,挺合身的。”
“是秀兒的。”子軒緩緩地回答。
“哦。”我點點頭,沒有繼續問。秀兒是子軒的妹妹,當朝五公主,子軒最疼愛的就是這個妹妹。他曾告訴我,好些年未曾見到秀兒,沒承想卻連秀兒出嫁也未曾去送。我不知道他有多大的遺憾,只是我知道,每次說起時,他都會蹙起眉。
“去換上吧。”子軒指了指裡屋的門。
我拿着衣服進屋換了下來,把手上的鐲子仔細取下,並着餘下的首飾都一併起好放在衣袖裡,收拾停當,看着鏡子裡的人,不覺飄飄然,背過手去,對着鏡子微微一笑,也算是個英俊小生了。轉念又想,若我來到這裡時是男兒身,此刻是否會仗劍走天涯呢?使勁搖搖頭,揮去自己的奇思妙想,看來我依舊忘不了那個俠客的夢想。
“哈。”剛走出門去,就被凌雲這一聲哈嚇了一跳。他站起身來,仔細端詳着,“倒是別有一番風情的。”
“哼。”我斜瞟了他一眼,又笑看着子軒,“可以麼?”
他眼睛閃過一絲驚異,點點頭,“走吧。”
“嗯,那二位仁兄,咱們走吧。”我故意壓低聲音,裝作男子的聲音,不顧凌雲的訕笑,大踏步地出門去。
跟隨凌雲,終於到了傳說中的碧雲居——跟我想的不一樣,卻又彷彿似曾相識,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心裡想着,或許是電視看多了吧。碧雲居是依水而建的閣樓,叫做碧雲居倒不如叫做“碧水居”了,整座建築看起來淡雅古樸,安靜恬然。從外面看起來恰似閨閣繡樓,絲毫沒有青樓樂苑的樣子,卻似一絕代佳人的隱居處。
站在閣樓下,耳聽得陣陣琵琶聲。看了看子軒,他也聽得入神。這曲子如此不俗,應該就是這位紅葉姑娘所彈。仔細聽來,歌詞聲聲入耳。
獨立殘陽浴紫衿,西亳繭紙覆霜吟,冷風蕭木伴如今。
敲碎玉簪宜夢敘,分開愁字與誰禁,清秋難和寂寥心。
歌聲輕緩,如慕如訴,淡淡的愁緒,淺淺的寂寥,雖然現下正是暖春,可聽了這曲子,竟覺恍惚入了秋。
“三位公子,我們家小姐今日不見客的。”沿着水面的浮橋,走到閣樓下,我們被守在閣樓門口的小丫頭擋住了去路,這小丫頭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說話卻是伶俐乾脆。
看來得見紅葉姑娘的面兒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呢,瞬時間更勾起了我的興趣。
“勞煩綠兒姑娘通稟你們家小姐,就說趙某此來是爲小姐所託之事。”凌雲客氣地跟那小丫頭說道。
“那三位公子麻煩稍候,我就去。”小丫頭頗有眼色地引我們進了閣樓,在客廳坐下,又交代一旁的小丫頭下去沏茶,自己快步走上樓去了。
子軒與凌雲坐了下來,我卻站着四處看着,說不清楚爲什麼,總覺得這裡的一切都很有感覺,至於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我也說不好。
“三位公子請用茶。”丫頭把茶水奉上,我也坐了下來,卻看到對面牆壁上的一幅畫,一潭碧水,一葉孤舟,只見舟,不見漿,只見景,卻無人影。整幅畫,所有東西都是單數,說不出的悽清。又見畫上題字:“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碧雲居紅葉”看來這幅畫就是紅葉所畫,取的是李清照《武陵春》的尾句。
又是這樣淡淡淺淺的憂愁,雖未謀面,但對這位紅葉姑娘已然多了幾分瞭解。縱有才情滿腹,可萬般心事又有誰能知。當日若不是子軒,我怕是也該在此處了,只是卻不知這紅葉姑娘因何不幸才明珠暗投,委身於此的。
一邊賞畫,一邊聽着琵琶,不想琵琶音卻戛然止住。接着便聽得徐徐的腳步聲,想來是這紅葉姑娘移步下樓了。此刻倒讓我想起白居易的《琵琶行》,“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放下手中的茶杯,心中竟有些緊張期待。
見到紅葉的那一刻,腦海中瞬時一片空白,“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如面柳如眉。”不似坊間女子,卻如樓中閨秀。
“讓三位久候,紅葉多有得罪。”她款款而至,輕輕俯身微微低頭做了個福,又兀自起身,淺淺一笑,毫無媚態,並未有小女兒的羞澀之態,卻是落落大方,頓覺滿室生輝,眼前一亮。
“哪裡,能在此等待佳人,聽得佳音,還品得如此好茶,賞到妙手丹青,這算是我們的福分了。”我看着她,由衷讚歎道。
“趙公子,這二位是?”紅葉姑娘稍稍轉身問着凌雲。
“這……”凌雲剛要答話。
“我們是趙公子的朋友,在下木子軒,這位是莫言莫公子,今日多有叨擾,還望姑娘見諒。”子軒很快地接過話去。
我看了他一眼,心裡不禁暗笑,又拿你的木子軒來騙人。到是難爲他立時便給我取了個名字——莫言,莫言,嗯,聽起來不錯,我喜歡。
紅葉姑娘點點頭,眼角帶笑道,“既然都是趙公子的朋友,那就是碧雲居紅葉的朋友了。”
“三位請坐。”紅葉做了個“請”的姿勢,我們才又坐下。
“趙公子此次來是?”紅葉聲音輕緩開口問道。
凌雲開口道:“紅葉姑娘,趙某此次前來是爲姑娘所託之事。”
紅葉的臉色忽地一變,帶着些許焦急,“怎樣?”卻是滿眼期待看着凌雲。
“已然查遍了宮中的名冊,但依舊沒有結果。”凌雲歉意道。
紅葉的臉色突然黯然下來,只是怔怔地把目光聚焦在遠處。
“紅葉姑娘莫要擔心,也許在各處其他的王府名冊中或有存檔也未可知。”凌雲勸解道。
看着他們一問一答,我卻聽得一頭霧水。
“勞趙公子掛心,紅葉本知道這件事情是看緣分的,或者……”說到這裡,她輕嘆一口氣,眉頭微蹙,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沉靜半晌,她微微一笑,歉意道:“剛剛失態,請三位見諒。”接着又道:“三位公子既然來到碧雲居,不如就留下用餐飯,紅葉也可謝謝趙公子。”
“這……”凌雲看了看子軒,猶豫着。
“好啊,難得見到姑娘這樣的奇女子,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搶先回答。
紅葉見我如此,愣了一愣,仔細看着我,接着便莞爾一笑,隨即起身,“那三位請稍候,紅葉就去準備。”
“你呀!”看紅葉出了屋,凌雲敲了敲我的額頭。
“怎麼了?”我明知顧問道,“不就是回去的晚些了麼?”
“萬一宮裡查問起來,你怎麼辦呢?”凌雲無奈道。
“不會這麼巧吧,沒事的,天塌下來有自人頂着呢。”我對着子軒笑了笑,“是吧,木公子?”
“這位紅葉姑娘。”我一邊沉思,一邊說道,“身上彷彿閃着光的。”看着牆上她的書畫,口中喃喃自語道,“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聽她的曲子,看她的字畫,彷彿無限憂愁暗恨生。可看到她本人卻是另外一番境況,她,又有怎樣的故事呢?”
“紅葉本出身江浙一帶的醫學世家,幾世行醫濟世。”凌雲緩緩道來,我倒是心頭一驚,果然出身本就不凡。
“醫學世家?”子軒詫異道,“難道是殷家?”
我愣了一愣,怎麼好似大家都知道一般。
凌雲點點頭,語氣沉沉道:“可惜十幾年前,不幸族中有人獲罪,所犯之罪,株連九族,她也不幸落入坊間,從此家人零落……”
“株連九族?”突然想起自己,也是因爲親人之罪,罪及自身,兀自有些黯然,“爲什麼一個人的錯要牽扯到這麼多人呢?這樣靈氣逼人的女子,就這樣沒入坊間,明珠何時才能得見光明呢?”
“筱言!”子軒握住我發顫的手。
我回過神來,無奈看着他,“或許皇帝都不能改變這些吧?”
“那她託你的事情,是尋她的家人麼?”想着剛剛她說起那件事情的緊張表情,臆測着。
“是。”凌雲點點頭,“紅葉託我是爲尋她的妹妹,名叫瓔珞的女孩,比她小三歲,當時還是個嬰兒,據說是被抱進宮裡,只不過後來也不知去向。”
“這怎麼能查得到,說不定改了名字,又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嘆了一口氣,無端端地替紅葉發愁起來。
“印記倒是有一個的,記得小時候妹妹的眉心有一點紅痣的。”紅葉忽然走了進來,此刻的她全然沒有了剛纔的失神,只是淺淺一笑,“不過我也沒想太多,或者上天哪日想讓我們見到,也就見到了。”
“酒菜已備好,三位水閣請。”接着紅葉便引我們到了水閣。
簡單精緻的晚餐,美麗如詩的湖面,佳人如月,琴音似水,聽着紅葉的琵琶,彷彿入定,沒來由地竟突然想起端木臨風,不知他有沒有興趣見識這位傳奇的坊間高手呢?
入夜已涼,一曲終了,大家皆沉醉其中,低頭看着水面的月亮,雖然只有一個簡單的月牙,但此情此景卻是那麼熟悉。心中一陣恍惚,突然間,彷彿回到了杭州,簡單的月色,想起那個簡單的我,簡單的子軒……
回頭看到子軒,他彷彿也有絲恍惚,眼神中竟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愁緒。我搖搖頭,也許那是我的情緒,以至於看什麼人都是一副無限愁緒在心頭的模樣。
“三位慢走,碧雲居隨時歡迎二位公子還有這位莫姑娘。”紅葉微微笑着,送我們出門。
“你……”心中一驚,隨即笑了笑,若連我是女兒身也識不出,還不真成了那些白癡電視劇了麼。
“那我隨時來叨擾了。”衝她眨眨眼,我坐上等在外面的馬車,想起她邀我們來看桃花的話,便又探出頭來說道,“等桃花開時我們再來!”她微微笑着點點頭,恍若送別久已熟識的老友。
坐在馬車上,我想着紅葉,念着今晚的月色,今夜的水閣,憧憬着再過些時日這園子裡桃花滿園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