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拆遷之歌

拿着戚處長的介紹信在廣州市多家醫院特別是靠近屍體發現現場的三所醫院詳細瞭解情況,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楊文峰對器官移植的知識雖然不停增加,然而案件仍然沒有頭緒,更不用說突破。所有有能力做器官移植的大醫院都沒有在他所列出的時間裡做類似的器官移植手術。楊文峰有些垂頭喪氣。

這期間他們三人一度朝另外一個方向摸索。當時楊文峰提到毫無頭緒時,樑科長無意中提到人體器官走私。在楊文峰的追問下,樑科長說:深圳通向香港的口岸羅湖口岸的邊檢人員以前抽檢時發現有人使用保溫飯盒盛着人體器官出境,後來雖然那人聲稱有醫院的證明,但公安機關卻無法查實醫院是從哪個死者身上獲得的,因爲醫院隔三差五總有人死去後被燒掉。由於香港醫院有病人正等着這個肝臟過去救命,所以這事也就不了了之。深圳的羅湖口岸是中國邊檢檢查最鬆的口岸,過去一年大概抽查的旅客不到萬分之一,就是這樣也查出了好幾起攜帶器官出境的案子。可想而知,那個口岸每天大概都會有一兩個走私器官的經過。香港的換肝技術全世界第一,而香港人十個人就有一個肝臟有問題的。另外香港的各醫院加起來,每天都平均有至少上百人在等着人家的器官救命。香港人壽命之長在全世界平均第二,交通出事率也只有美國的百分之三十,這一切使得香港對人體器官如飢似渴。

根據樑科長的這一說法,楊文峰又開始朝這個方向偵查。但結果仍不樂觀,首先如果是要走私器官的話,應該不會在廣州市區對人下手,因爲這三個拋屍體地點都是以廣州爲中心的郊區,三個案發地點正好形成以廣州爲中心的三角形,這說明器官需要地點就在廣州市區。而且如果是從器官新鮮程度來說,要走私到香港的器官最好是在深圳摘取才對。

兩個多月下來,楊文峰還是一無所獲。讓他煩躁的還有外甥李昌威,兩個多月來收不到昌威的信,一直不知道這孩子走出垃圾堆沒有?這孩子家裡有20萬元,可是還是要出去闖,而且爲了買件像樣的衣服進城,寧願和其他同伴住在垃圾場,邊撿垃圾邊熟悉情況。楊文峰心裡一直不舒服,又無法聯繫到他,想必垃圾場是沒有郵政編碼和郵件箱的。好不容易等到昨天收到了昌威的來信,看過後卻更加不安起來。

今天一早,楊文峰就被王媛媛叫到辦公室。每個星期總有兩個晚上和楊文峰一起卿卿我我的王媛媛在工作場所有模有樣,特別是談起正事,更是一本正經。她把一卷材料放到桌子上。

“昨天我們開了一下午的會,吳力超總編輯對我們的工作有些不滿意,我看殘肢的案子是否可以先放一下?雖然十八具屍體的連環兇殺案全國少有,但是如果老是這樣耗着,無法破案的話,也不是一個事。”

楊文峰聽王媛媛說着,也贊同地點點頭。王媛媛繼續說:

“吳總編認爲我們必須加強臺海形勢的報道,增加報紙的國際版面的焦點追蹤。我非常贊同。南方兩份發行量一直壓住我們的《南方週末》和《南方都市報》一直以國內焦點爲主,對臺灣問題和國際焦點比較忽視。我們在和他們的競爭中必須揚長避短,吳力超總編輯覺得我們應該借鑑北方的幾份報紙的成功經驗,例如《環球時報》等,多報道臺海局勢和國際形勢,吸引讀者,抓住讀者。”

楊文峰又點點頭。王媛媛把手一攤,“你看,會議上大家都想到了你,當初調你進入編輯部就是要藉助你國際知識的專業。現在你看怎麼樣?該怎麼入手?”

楊文峰嘴巴微微張開,不知道說什麼好。王媛媛看到楊文峰的樣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楊文峰這時纔開口。

“臺灣陳水扁再過幾個月就要修憲,北京軍委主席易人,雖然現任軍委主席沒有改變前任的強硬調門,但大家都知道,資歷還欠缺的現任軍委主席絕對不敢動用軍隊對付臺灣,另外,北京過去一年也漸漸降低了壓制臺灣的調子,本來陳水扁答應修憲不涉及國旗、國號等敏感議題的,現在卻又在蠢蠢欲動。如果臺灣在陳水扁策劃下,制定與‘一箇中國’背道而馳的新憲法,而且在2008年乘中國奧運會無暇顧及臺灣之時實施新憲法,那麼未來兩年兩岸之間必定劍拔弩張!這也就是說,你們的決定是對的,我可以在報紙開辦一個專欄,系列跟蹤報道臺海局勢,標題就叫‘臺海必有一戰’,你看如何?”

王媛媛微微張了張嘴巴,忍不住向楊文峰投來讚賞的媚眼。王媛媛對楊文峰一直有種說不出的感情,有時覺得他傻乎乎,有時覺得他普普通通,可是有時又突然覺得他很有深度,又或者有些神神秘秘。這時,採編一組的小呂敲了下門,喊道:“楊文峰的電話。”

楊文峰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按了閃着紅燈的那條線,“您好,《南方週報》,我是楊文峰。”

電話那邊沒有講話,先咳嗽了一下才說:“小楊呀,是小楊吧,啊,是呀,我是……對,聽出來啦,對,我是你周伯伯。嗯,不好,我現在在公安局,增城市新塘鎮的公安局,啊啊……”

楊文峰對着電話講了好一會才放下,王媛媛看着他爲難的樣子,關心地問出了什麼事。

楊文峰說,周伯伯在廣州郊區的新塘鎮被公安局扣起來了,周伯伯打電話讓我帶五千塊錢去領他出來。

王媛媛迷惑地看着楊文峰,“你說的周伯伯就是……”

“不是他還是誰,我能有幾個周伯伯。”楊文峰數落道,“這個老頑童,七十多歲的人了,還坐不住,每年利用過來廣東避寒的機會走街串巷,搞什麼社會調查。常常爲我惹麻煩呢!”

王媛媛吃驚地張着嘴巴,她真擔心自己激烈的心跳聲會從張開的嘴巴傳出來。她快速地思考着,手心被汗溼透。

就在看到楊文峰準備出門了,纔回過神來,立即站起來,拿起外套,“我和你一起去!”兩人剛剛走出門,王媛媛又想起來,說,“叫上樑科長吧!”楊文峰說這是好主意,王媛媛邊走邊用手機撥通了樑科長的手提電話。

三個人在公安局樓下會合,然後兩部車一前一後向新塘鎮開去。樑科長聽說是地方公安派出所竟然扣留了楊文峰口中的周伯伯,很是不解,也有些緊張,於是也不管那麼多,打開了車頂上的警報器,一路呼嘯。楊文峰坐在王媛媛本田車裡緊跟其後。雖然路上的車對於這一前一後呼嘯而過的車隊不屑一顧,但楊文峰還是透過車窗玻璃看到站在路邊的大部分盲流都回過頭來肅穆地盯着自己的車看。

半個小時不到,兩部車已經停在新塘鎮西城派出所門口。看到省裡公安廳的警車駕到,派出所所長有些緊張,連忙把三人迎了進去。樑科長被所長請進辦公室,楊文峰和王媛媛則被帶到一間會議室模樣的房間。

王媛媛看到一個七十多歲老頭腰板挺直地端坐在那裡,楊文峰快步走過去,握住老人的手:“周伯伯,您沒有事吧?”

被稱爲“周伯伯”的老人慈祥地笑着,搖搖頭,“沒事,沒事!”

楊文峰有些抱怨地放開他的手,說:“您呀,怎麼總是這樣,要是真出事那可怎麼好?”

“不會的,不會的。在我們的國家怎麼會出事?能出什麼事?”老人說着,用隨身帶的手帕擦掉嘴角的口水。楊文峰這纔想起介紹王媛媛。周伯伯站起來,握着王媛媛的手,邊打量邊讚道:“這就是你說的姑娘,好好,果然不錯。標緻得很呢!”

王媛媛也不知道楊文峰都給周玉書講過什麼,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忍不住回頭假裝狠狠地盯了楊文峰一眼,楊文峰笑了笑。

王媛媛乘機打量起老人,老人比自己還矮半個頭,然而腰板挺直,精神抖擻,滿面的皺紋和慈眉善眼都流露出親切的樣子,然而老人握自己的手有些微微發抖。

“這次您又在搞什麼調查,周伯伯,我說您就不能夠休息休息?”楊文峰佯裝生氣地說。老人笑呵呵地並不介意,“這次呀,我是調查廣東地區的傳銷活動。”老人邊說邊在口袋裡翻找紙片。楊文峰揮了揮手,“周伯伯,您就留着您的調查結果吧,我都告訴您啦,這樣的調查都有很多登在報紙雜誌上,您卻偏要自己去搞。”

“自己做的才最真,纔有意思。”周玉書老人認真起來,楊文峰一看老人嚴肅起來,也就打住話題。三人又閒聊了十幾分鍾,樑科長和派出所所長走進來,所長連連道歉說是誤會,並客氣地送三人下樓。

這也是樑科長第一次見到國家安全部情報局退休局長周玉書,他眼睛裡露出了複雜的眼神。對老人,他並不陌生,事實上,在整個中國政法系統裡,誰沒有聽說過周玉書,誰又不知道一兩個老人傳奇的事蹟?

車回廣州後,樑科長先開車離開。楊文峰和王媛媛開車送周玉書到下榻的廣東省國家安全廳環市東路招待所。一路上老人興奮異常,對坐在旁邊的楊文峰嘰嘰嘎嘎說個沒完,還不時翻出口袋裡的小紙條以及手提袋裡的筆記本,告訴楊文峰自己對廣東地區傳銷行業的耳聞目睹。王媛媛從倒車鏡裡看着這個老小孩認真的樣子,覺得又好笑又失望。但瞥見楊文峰一本正經的樣子,她也就不說什麼。車快到招待所時,老人說:“我發現,這傳銷業還真像情報機關發展組織呢,特別是國家禁止傳銷業後,廣東的傳銷業轉入地下,一個個都好像秘密組織,組織機構盤根錯節,管理嚴密。”楊文峰聽後哈哈大笑起來,周玉書也笑了,老人一笑,口水鼻涕都流出來了,於是又掏出手帕擦臉。開車的王媛媛也禮貌性的笑了兩聲。

一切安排好後,楊文峰說“明天過來看您”,然後和王媛媛離開了。

送楊文峰迴宿舍的路上,王媛媛看到楊文峰一言不發,於是邊開車邊伸手過來安慰他。“文峰,不開心?”

“今天有點煩。”

“其實,”王媛媛安慰道,“人老了就是這樣,我也沒有想到你的周伯伯竟然被一個小小的公安局派出所扣押起來……”

“你說什麼呀,”楊文峰側過頭來,“我不是爲周伯伯的事煩。周伯伯沒有什麼事呀,他老人家就這麼個老頑童,退休後不想停下來,就搞什麼社會調查。特別是老伴去世後,他不願意住在北京,而且一刻都不想停下來,過去幾年他靠自己搞一些力所能及的社會調查,從南方妓女賣淫,到賭博,再到現在的傳銷,什麼都搞!”

“可是,他自己提個小袋,抓幾張小紙片,能搞什麼調查?不是浪費時間?七十多歲了,搞不好就隨時在路上出事了。”

“你說得是!”楊文峰皺眉道,“下次我無論如何要讓他帶上手提電話!”

“文峰,我剛剛聽到你們在車上說到他的調查時,你倒挺認真的,你是假裝認真安慰老人吧?”

“那怎麼會呢?”楊文峰心有所思地答道。

“可是,文峰,”王媛媛說,“你不得不承認,他的那些調查,廣州任何一份小報上都有呀。”

“不錯,”楊文峰說,“他每天靠這種原始的方式搞調查,據我所知,他所收集的資料從來沒有什麼與衆不同。可是,哎,怎麼說呢,你沒有明白,哪怕是再普通的資料,在不同人的眼裡,能看出不同的問題,歸納出不同的結果,起到不同的效果。”

王媛媛不解地轉頭看着楊文峰。楊文峰想了想說,“我舉個例子吧。周伯伯完全退下來後做的第一個社會調查就是關於賭博。你知道周伯伯在位時控制着全世界只要有華人蔘觀的所有賭場的情報佈線,更不用說澳門了。按說他老人家對於中國人的賭性和世界賭場華人賭博情況的瞭解無人可以出其右吧。其實不然,周伯伯在退休後靠自己兩條腿走了很多地方,而且靠自己的眼睛觀察了很多賭博現象,例如有一次他爲了研究中國人打麻將的習性,他半夜三更從一棟居民樓換到另一棟居民樓,然後在樓下站在那裡聽樓上有多少起麻將聲。一年之後,他寫出了自己對於賭博的一些建議。這些建議後來被中央高層認真考慮。當時中央也在苦惱改革開放以來,每年幾百億的賭資隨着中國遊客流到美國、東南亞、澳洲和澳門等地。而且正在考慮是否開放海南特區作爲開賭區。周伯伯的報告上去後,中央立即有了主意,首先決定,督促澳門開放賭權,使得美國等外國人可以到澳門設立賭場,打破了澳門由一個何姓賭王壟斷開賭牌照的局面……”

“這麼厲害?”王媛媛吃驚地問。

“不錯,就是這麼厲害。其實周伯伯用自己耳朵聽到,用眼睛看到的東西都是我們每天耳聞目睹的,沒有什麼奇特之處。然而這些資料到了他的腦袋中,就產生了不同的結果。”

“真是火眼金睛!”王媛媛嘆道。

看到楊文峰又沉默下來,王媛媛緊接着問,“對了,你心情不是老頭弄壞的,那是爲什麼?”

“我擔心昌威那孩子,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楊文峰這才長長嘆了口氣。

“昌威怎麼了?”王媛媛擔心地問。

“哎,”楊文峰又嘆了口氣,搖搖頭,把自己的擔心一五一十說出來。聽完楊文峰的擔心後,王媛媛還是沒完全鬧明白。這時車已經停在匯僑新城楊文峰公寓前,王媛媛說,自己想留下來陪陪他。楊文峰點點頭。上樓後一進房門,王媛媛就把溫柔的嘴脣貼上來親吻他,然而當她感到楊文峰在自己的溫柔嘴脣下仍然滿腹心事的時候,停了下來。她想讓楊文峰開心,於是問他自己是否可以看一下那些讓他煩惱的信。楊文峰把李昌威過去幾封信都拿出來給王媛媛看,最後把昨天收到的信也從口袋裡拿出來。王媛媛邊看邊聽楊文峰在旁邊不時的插話。

舅舅:

您好!我已經離開垃圾場一個月了,由於到處打零工,居無定所,所以也就沒有給你寫信。今後如果還有這樣的情況,如果我無法給你寫信報平安,你就只當我一切順利。我已經完全可以照顧自己了。我發現出門在外,比讀書上學時成長得快幾倍。

其實如果我們知道門路的話,可以更早離開,有很多民工集中的地方都有不少有用的消息,只是我們不知道在哪裡。

離開垃圾場時,好多垃圾場的孩子過來牽着我那條還剩下的右臂依依不捨,讓我好難過。我粗粗估算了一下,全中國這種靠城市垃圾爲生的農村人口不下七十萬,這還不包括那些收垃圾的民工。這五十萬垃圾居民爲了第一時間從城裡運出的垃圾中找到有用的東西而基本上都得住在垃圾場附近甚至垃圾堆中。我覺得生爲農村人,能夠艱苦點住在垃圾中掙一份固定的錢未嘗不可,可是我一想到那些孩子,心裡就不好受。僅僅我們這個垃圾場就有幾十個孩子是長年生活在垃圾堆中的,有少數長到四五歲還從來沒有離開過垃圾。他們的父母總是樂觀地對我笑着說:沒有什麼,好在城裡人生活水平高,這些年,也沒有虧待我們。垃圾裡什麼都有,我們的孩子從玩具到牛奶瓶子樣樣不缺!

可我心裡還是難受。離開的時候,我寫了一首小詩,我還讀給那個從來沒有離開過垃圾場的五歲小女孩聽。我現在讀給你聽:

垃圾之歌:

從呱呱墜地,

我們就生活在這裡,

這裡什麼都有,

我們豐衣足食。

東邊是垃圾,西邊也是垃圾,

我們成長在垃圾堆裡,

我們豐衣足食,

我們無憂無慮。

垃圾堆外面是什麼,

垃圾外面還是垃圾,

我們生活在垃圾世界裡,

整個世界,都是一堆垃圾!

我念完詩,那個小女孩眼睛睜得大大的,那眼睛真好看。那眼睛讓我想起了我初中時的同桌……不過她顯然一點都沒有聽懂,我好氣餒。我決定今後再也不寫詩了。舅舅,你一定不覺得可惜,你從來沒有評價過我寫給你的詩。我不再寫詩了!

我們幾個人離開垃圾場時,幾乎每個人都穿上了新衣服,而且我們也像城市人一樣把我們的行李主要是鋪蓋塞進了大行李箱,那是我們在垃圾堆找到的行李箱。

小柱子最先找到工作,他是我們裡面身體最強壯的,他在勞務市場只站了兩個小時,就被浦東第六地產開放公司的包工頭帶走了。聽說包吃包住,一個月還有六百塊,我們羨慕死了。可是問題是他們三個都沒有他強壯,人家不要。至於我,包工頭們根本沒有看第二眼。哪裡也看不見一隻手的人去搬磚運鋼筋吧。

沒有想到,上海這麼多機會!我們還沒有羨慕完小柱子,二狗子就被人看上了。看上他的是上海中臺合資製藥廠,他們看二狗子白白淨淨的樣子,就招收二狗子去作爲藥品試驗人。那工作只是在藥廠有新藥問世時先試吃試用,看看藥物是否有副作用。平時根本不用幹什麼事。也是包吃包住,一個月五百多塊。我很喜歡這個工作,也就是像個實驗室的白老鼠,這樣平時不是就有時間看書了?可是人家說,由於我少了條臂膀,有些藥物的試驗結果可能會出現偏差。就這樣我眼巴巴看着二狗子也被領走了。

剩下我們三個人,開始都有零工打,我雖然不比他們兩個差,可是人家看到我少了一條胳膊,總是不願意僱我。不過看到他們兩個基本上靠打散工可以維持下去,我也就安慰了一些。我內衣口袋裡還有一些錢,那是媽媽不放心,在走之前晚上把錢用厚塑料袋封死後縫在我內褲上的。要是萬一不行,我就撕破褲子拿一些出來用。不過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這樣的。讓我安慰的是他們幾個都可以了,他們沒有額外的錢,如果真是一直找不到工作,會去要飯的。不過,這是聳人聽聞,盲流總有辦法生存下去,要飯不在我們的字典上。

上海真漂亮,我在這裡很少看到缺一條胳膊的人,更不要說缺一條胳膊的盲流了。上海人其實也很和善,特別是對於缺了一條胳膊的我,他們不像對其他盲流一樣吆三喝四。不過我還是強烈感覺到,我在這裡不受歡迎,他們客氣,但卻是客氣地想讓我消失,讓我不要站在顯眼的地方,讓我到遣送站……

我的機會來了,兩個星期前,一個小老闆模樣的人來到臨時勞務市場,盯着我看了半天。我注意到其他的盲流看到他就閃開,但是我不怕,我也盯着他看。他笑笑,說:跟我走吧。我就準備走,有一個站在我旁邊的盲流扯了扯我的衣服,小聲說,小李子,不要去!他是上海市拆遷公司的,他們都在幹傷天害理的事,城市人對他們咬牙切齒呢!

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又不是城市人,於是我就跟他去了。我現在上班的地方是上海市第八城建公司拆遷部。我的工作就是在拆遷遇到釘子戶時,勇敢地站到推土機前面,讓那些哭天喊地的老頭老太太看清楚我是少了一條胳膊的工作人員,如果他們想與推土機對抗,就要先通過我。當然如果他們通過我時,發生推撞,傷害了我這個殘疾人,躲在推土機後面的大漢們就會一擁而上,收拾他們。

上個星期我們公司成功拆遷了徐彙區的釘子戶,老闆一高興就獎勵了我一千元,還當着拆遷全體人員表揚我主動工作,身殘志不殘!

我想我受之無愧,事情是這樣的。我被老闆領着趕到一個釘子戶霸佔的拆遷現場,據說,公司這是第十次去,都沒有成功。我們趕到現場後,果然那個釘子戶江老爹擺着桌子椅子坐在房子前。我按照公司老闆交代走過去。那老頭擡頭看見我,瞅了我的胳膊一眼,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本薄薄的書。“我有《憲法》在手,你想怎麼樣?”他的聲音沙啞,顯然是多日抗爭的結果。

“請您老人家讓開,這裡要拆遷!”我平靜地說。

他舉起那本書,“我的權利受憲法保障,私有財產受憲法保障,剛剛不久才通過的。你看清楚,這是最新版本的憲法!年輕人,你見過《憲法》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叫《憲法》的東西,我知道那裡有很多美好的東西,但我一直無緣相識。我想今後一定好好研究一下,那到底是什麼玩藝。爲什麼無論是政府還是對抗政府的人,在搞急了的時候,總是把這本小書本擡出來?

不過當時我只是按照公司的交代乾巴巴地說:“老先生,那本書我還沒有時間看。不過今天你一定得讓開!”

那姓江的老頭一看自己孤立無援,馬上變了副嘴臉,聲音可憐巴巴地說:“小兄弟,我的八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們拆毀後只賠償我一百二十萬。在上海我只能買一個三房的小公寓,還不能腳踏實地,還得懸在半空,這不公平呀!”

我聽到一百二十萬着實吃了一驚,腦袋轉了好幾圈才感覺到那到底有多少。之後,我就晃動着我的空袖管,冷冷地說:“一百二十萬還嫌少?我這條手臂只值二十萬!”

那姓江的老頭一聽就沉下臉:“你算什麼東西!頂多一個殘疾盲流!一錢不值!”

這句話激怒了我,我忘記了公司的交代,忍不住一腳踢翻桌子,把茶水搞潑,把憲法踩在地上,惡狠狠地盯着那姓江的:“今天除非你再拿掉老子一條胳膊,否則你就得讓開!”看到嚇得戰戰兢兢的老頭,我又加上一句:“什麼保護私有財產,老子一無所有,那是保護你們的,這本憲法和我無關!”我又使勁踩了一下那本叫做的憲法被有些人認爲很神聖的書。

我的憤怒的動作不但讓老頭驚慌失措,而且讓躲在推土機後面的老闆也手足無措。不過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出面制止,那姓江的老頭倒先退縮了,他一邊哭喊着,一邊離開了現場。由於他邊走邊哭,也算是給自己找到了臺階下。我想,他大概本來也有自己的計劃,如果可以多搞幾萬賠償就好,如果搞不到,一百二十萬也足足夠他花天酒地到死去,犯不着爲維護憲法上規定的自己的所謂權利與我種命不值錢的盲流對抗。

我那天真的憤怒了,可是老闆以爲我在演戲,並且鼓勵我今後要經常發揚這一特長,爲拆遷公司效勞,爲建設美麗的大上海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

可是,舅舅,我卻有些後悔自己沒有能夠控制住自己。我到底怎麼啦?

事後聽拆遷隊的民工說,他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盲流也會發這麼大的火。我也想起來了,走的時候,老一輩盲流怎麼交代我們的?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樣才能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城市森林裡生存。可是我到底是怎麼了?後來我想,會不會和老人拿着作爲護身符的憲法有關?

我說沒有讀過憲法也不全對,其實從小學到中學,我們學習了很多有關憲法的知識和具體條文。例如我們國家的憲法就規定我們國家人人平等,我們國家實行的是公有制,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一切國家的財產屬於全體人民所有。所以當我們農民的土地被剝奪被收回國家所有的時候,當我們的農田、我們住房被徵收,被一條條道路取而代之的時候,我們不但不傷心,反而歡欣鼓舞,因爲我們是最富有的,我們擁有整個國家,我們是國家的主人,不是嗎?可是某一天,當財富都集中到城市人手裡,當一些人把國家的主人——農民和工人的財富都收歸己有的時候,當貪官污吏都靠巧取豪奪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的時候,憲法突然宣佈要保護私有財產,請問,我們九億農民有什麼私有財產!我們一億到處漂泊流浪的盲流也一無所有呀!既然我們農民的土地都是國家所有,上海那些小癟三霸佔的國家土地憑什麼成爲自己的私產,又憑什麼拿那麼多人民的血汗錢補償他們?

舅舅,我的想法可能不對,或者說不是你們可以接受的想法,可是那天我就是這樣想的。這兩個星期,拆遷隊再接再厲,又完成了好幾處拆遷。低矮的房子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我站在這裡感到頭昏眼花,缺少了一條手臂讓我走在這裡覺得地上高低不平,是人間路不平,還是我失去了平衡?

有時,我感覺到自己是那麼的孤單,雖然全國有一億盲流,但我們每一個都像漂泊在大海里的一片葉子。一旦離開了家鄉,我們就永遠無法靠岸,因爲我們不想回到荒蕪的家鄉,卻也無法真正進入到城市。我們只能這樣漂泊着。

舅舅,等再攢一點錢,我就離開上海。我想到溫州,還有其他很多地方。

外甥:昌威

王媛媛看完,若有所思地放下信:“昌威這孩子倒很有想法,看問題也有他的一套的。”

“可是,他只是個盲流。”楊文峰皺着眉頭。

“盲流怎麼啦?”王媛媛不解地問。

“你還記得我們剛剛看過的科幻電影《智能叛變》(I,Robot)嗎?”

王媛媛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提起電影,點點頭。那是美國去年上映的很賣座的科幻電影,故事發生在2035年的芝加哥,那時科學的發展已經推陳出新好幾代智能機器人,這些機器人從事人類不再願意幹的苦力、髒活和危險的工作,他們任勞任怨,從不抱怨。而且在他們的智能芯片中早輸入了人類預先爲他們設計好的最高指示,那就是絕對不能反抗人類,而且絕對服從人類的任何指令。本來這些機器人同人類相處得相安無事,可是有一天某位機器人腦袋裡的程序突然出錯,這個機器人竟然可以自己思考,可以從機器人的利益考慮問題,結果他不但抗拒人類的命令,而且還殺了人。這些不再受人類控制的機器人引起了人類的恐慌,要就是學會了思考的不受人類控制的機器人起來造反,最終摧毀人類,要就是人類摧毀這些他們製造出來供自己奴役供自己享受的機器人。王媛媛和楊文峰一起看過這個電影,電影中那一個個面無表情灰白的機器人一度讓她感到噁心和害怕,她緊緊抓住楊文峰的手。

“那些機器人……你不覺得廣州市街邊的盲流和那些機器人極其相像嗎?”

王媛媛聽到楊文峰這樣說,心裡一震,確實,他們太像了。廣州市街旁路邊灰頭灰腦的面無表情的盲流和電影中那慘白的面無表情的機器人交替在她腦海中出現,她又有些害怕起來。

“他們站在路邊,等着這個城市裡的紅男綠女們招一招手,然後二話不說,就去幹最髒最危險和最艱難的各種工作,可是不論是廣州的城市人還是政府的公務員們從來沒有把盲流看成爲和廣州城市人一樣的‘人’。盲流們自己的腦子裡也早就被控制着這個國家意識形態和宣傳工具的‘人’們裝進了固定的程序,那就是他們是弱勢團體,他們是天生貧窮,他們是最後富裕或者永遠不會富裕的那一部份,他們是改革開放的副產品,他們是祖國繁榮富強、政治穩定、和平崛起不得不犧牲的那部分,他們的農村戶口讓他們低人一等……千萬不要想着反抗,甚至最好是不要去思考,因爲如果出了什麼錯,城市裡的‘人’,政府裡的‘人’,會把你毫不客氣地像摧毀機器人一樣‘滅’掉!”

“文峰,別說了,怪可怕的。”王媛媛懇求道,她看到楊文峰越來越激動,這個時候,她感覺到他在慢慢地滑向很遠的地方,離她而去。

楊文峰嘆了口氣,緩緩地說:“媛媛,你每天都經過站在路邊的成百上千的盲流,你認爲他們會思考嗎?或者你想過他們會有自己的想法嗎?又或者你能夠設想他們思考昌威思考的那些我們每天都碰到的問題嗎?最讓我害怕得是,思考會把昌威帶到哪裡去?當他的腦子裡的程序被破壞後,會有什麼結果?”

王媛媛認真想了想,搖搖頭承認道:“這倒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作爲一個盲流也會有思想,也會有獨特的思想。剛纔你提到昌威,我只是想到他是你的外甥,竟然忘記了他只不過也是一名到處漂泊流浪的盲流。”

楊文峰表情有些痛苦,搖頭說:“我不知道,也許鼓勵這孩子讀書,他反而學會了離經叛道的思考,最終卻會害了他!”

王媛媛聽着,想到了自己,思考是痛苦的,自己已經深受其害。當然她可以想象得出,如果一個像機器人一樣的昌威學會了思考,那將是更加痛苦的。對於他們,接受人家編好的程序,接受自己的命運,安分守己當一名農民和盲流也許是最‘幸福’的。這時王媛媛的心靈深處涌出來一股痛苦的酸水,好像要從喉嚨和眼睛流出來似的,她竭力壓抑着。

“唉,”楊文峰好像自言自語地說,“也許我杞人憂天了,也許我像好萊塢的電影導演,擔心那些機器人最終會跳起來反對人類,擔心昌威這些農民和盲流……”

楊文峰說着,王媛媛默默地聽。她依偎到他懷裡,輕輕地轉移話題道:

“文峰,我不知道會有什麼結果。有時我覺得了解你,有時又覺得你好陌生。”

楊文峰“哦”了聲,他心裡又何嘗不是這樣,自從兩人發生了性關係後,本來以爲會更加親密無間,然而事實卻並不是這樣。楊文峰多次發現熱情似火的王媛媛無論在幹什麼事甚至包括**時,會突然在剎那間顯露出一種陌生的表情或者舉動,彷彿是另外一個人……讓楊文峰迷惘。雖然王媛媛出現這種情況的時間非常短暫,但都讓楊文峰感覺到一種可怕的陌生,並懷疑自己眼前的王媛媛是否是真正的王媛媛……

這時王媛媛又柔聲地說:“很多同樣的東西看在你眼裡會產生和平常人完全不同的感覺和結果,有些讓人興奮,有些讓人害怕,還有,還有……我感覺到,你和周伯伯一樣,彷彿有洞察人心的能力,有時我感覺有些害怕!哦,我想起來了,我現在知道你和周伯伯爲什麼會成爲忘年交。你們兩個人如此相像!”

楊文峰只是笑笑,輕輕撫摸着媛媛的頭髮。王媛媛再次把溫柔的嘴脣湊上來,楊文峰低下頭把自己的嘴脣壓上去,王媛媛發出了輕輕的呻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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