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南方的局勢變得複雜起來。報上已經很久沒有提到頓河流域的戰鬥局勢了。突然有一天在蘇聯情報局的戰報上提到了頓河左岸的一些哥薩克村莊的名字。這些村莊正處在通往伏爾加河和斯大林格勒的沿路上。那些不瞭解當地地理情況的人是不會知道這些名字的意義的。但是阿列克謝是在那裡長大的,他知道頓河防線已被突破,戰事已經推移到斯大林格勒的城下。

斯大林格勒!雖然它在戰報上還沒有提到,但是大家卻已經在談論它了。1942年的秋天,人們提到它時,心裡既不安,又難過,好像不是在談論一個城市,而是在談論一個面臨死亡威脅的親人。密列西耶夫尤其如此,因爲奧麗雅就在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誰知道她將面臨怎樣的考驗!現在他每天都給她寫信。但是他那些寄往某個野戰郵局的信有什麼意義呢?她在慌亂的撤退中,在激戰的伏爾加河流域。

飛行員住的療養院如同被踩過的螞蟻窩,變得騷亂不安。所有人們平時喜愛的娛樂活動,比如跳棋、象棋、排球、攻城遊戲,具有固定玩法的前線“山羊”①和喜歡刺激的人以前常在湖邊樹叢中偷偷打得起勁的“二十一點”②,都無人問津了。大家對什麼都不再感興趣,倒是每天早晨七點鐘收音機播放的第一次戰報把大家吸引住了,就連最懶的人也要提前一小時起牀,跟大夥兒一起收聽。倘若播送戰報的插話裡提到飛行員的戰功時,大家就變得情緒沮喪,愛抱怨,愛跟護士找茬,埋怨療養院的制度不合理,伙食不好,好像療養院當局故意讓他們在這嚴峻的戰時呆在如鏡似的湖畔曬太陽,呆在寂靜的森林中休養,而不是讓他們到斯大林格勒城外的草原上去打仗。最後,這些療養者宣佈,他們休息夠了,要求提前回到作戰部隊去。

①一種牌戲。

②一種牌戲。

黃昏時分,空軍供給處的委員會到了這裡。幾位佩戴醫務服務肩章的指揮官從灰色的汽車裡走了出來。一級軍醫米洛沃里斯基,這位空軍界赫赫有名的醫生也來了。他手扶椅背,吃力地從前排坐位上走了下來。他很胖,並且身體臃腫,但他對飛行員有一種父親般的慈愛,所以深受飛行員們的愛戴。吃晚飯的時候宣佈了一條消息:委員會將在明天早晨挑選已經痊癒的、不想再療養的、想盡快奔赴部隊的人員。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密列西耶夫就起牀了,他來到樹林中,卻沒有進行往日的鍛鍊,而是在那裡徘徊,直到吃早飯。早飯他一口沒吃,反而對責怪他不該把早餐剩在盤子裡的女服務員蠻橫無禮。當斯特魯契柯夫指責他不該罵那位姑娘時——因爲她除了希望他好之外並無它意——阿列克謝就從桌旁跳起來走出了食堂。在走廊裡,在掛着蘇聯情報局的戰報旁正站着濟娜。阿列克謝從她身旁走過,她假裝沒看見他,只是生氣地聳了聳肩。但是阿列克謝從她身邊走過時,確實沒有看見她,姑娘氣得差點哭出來,喊住了他。阿列克謝很生氣,他回頭說了一句:

“喂,您想說什麼?您需要什麼?”

“上尉同志,您爲什麼……”姑娘小聲說,臉紅得跟她的古銅色頭髮似的。

阿列克謝平靜下來,卻變得很沮喪。

“今天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候,”他問聲悶氣地說,“來,握握手祝福我吧……”

他瘸得比平時更明顯,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

委員會設在大廳裡。大廳裡搬來了各種各樣的儀器——肺活量器、測力器、視力表。所有的飛行員都聚集在隔壁的房間裡。希望提前走的人,幾乎就是全部療養人員。他們在那裡排成一列長隊。濟諾奇卡把上面寫着報到時間的紙條發給大家,就讓他們散開了。第一批人被檢查完之後,都說檢查很鬆,不苛刻。確實,伏爾加河上大規模的戰爭正在緊張激烈地展開着,需要一批又一批新生力量,此時委員會又怎能太苛刻呢?阿列克謝坐在過道前一堵設計別緻的磚砌圍牆上,搭拉着腿,每當有人從屋裡走出來時,他就好像很不在意地問:

“喂,怎麼樣?”

“我就要去作戰啦!”出來的人往往是一邊走一邊扣着鈕釦或是繫着皮帶,高興地回答道。

布爾那茲揚是在密列西耶夫之前進去的。他把手杖放在門口,精神抖擻地走了進去,儘量不向兩邊傾斜,也不讓那條短腿看上去更明顯。他被滯留了很久。快要結束時,阿列克謝從敞開的窗口聽到幾句斷斷續續的罵人話。隨後,布爾那茲揚從門裡飛奔出來,他滿臉是汗,使勁瞪了一眼阿列克謝,頭也不回,一瘸一拐地朝公園走去:

“一羣官僚,後方的老鼠!他們懂得什麼航空上的事?這是給他們跳芭蕾舞嗎?腿短……還有那些討厭的灌腸器和注射器!”

阿列克謝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但他還是邁着自信的步伐,高高興興、面帶微笑地走進了大廳。委員們坐在一張大桌子後面,一級軍醫米洛沃里斯基肥胖的身軀聳立在正中間。在旁邊摞着一疊個人簡歷的小桌子後面坐着濟諾奇卡,嬌小迷人,穿着一件漿硬的白大褂,一綹紅色的頭髮從紗巾下面露出來,尤爲嫵媚。她遞給阿列克謝一張簡歷,並輕輕地和他握了握手。

“喂,年輕人,”醫生眯縫着眼睛說,“把衣服脫下來。”

阿列克謝沒有白白從事體育運動,也沒有白白曬太陽。他體格健壯,在黝黑的皮膚下面每塊肌肉都清晰可見,醫生十分讚賞。

“依您的身材,可以塑一座大衛①的像。”委員會的一位委員說,以炫耀他的知識淵博。

①希伯來王。

密列西耶夫很輕鬆地通過了所有的檢查。他的腕力超過了規定的一倍。吐氣的時候,儀器的指針碰到了限制器。血壓正常,神經狀態良好。最後他猛拉測力器的鋼柄,竟把儀器拉壞了。

“是飛行員嗎?”醫生懶洋洋地坐在安樂椅裡,高興地問道。他已經準備在上尉阿-彼-密列西耶夫的個人簡歷上寫評語了。

“是飛行員。”

“是殲擊機駕駛員嗎?”

“是殲擊機駕駛員。”

“那就去殲滅敵機吧。現在您的戰友們那麼需要你們!……可是您爲什麼住進了醫院?”

阿列克謝躊躇起來,他突然有一種功虧一簣的感覺。醫生已經在讀他的個人簡歷了,他那慈祥的臉龐由於驚訝似乎拉長了。

“截去了雙腳……胡說八道!這兒是不是寫錯了?是,您怎麼不說話?”

“不,沒有寫錯。”阿列克謝悄悄地、緩慢地說,好像就要上斷頭臺似的。

醫生和全體委員都疑惑不解地注視着這位身體結實、發育很好、行動靈活的年輕人,他們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請把褲腿挽起來!”醫生禁不住命令道。

阿列克謝的臉變得蒼白,他無助地望了濟諾奇卡一眼,慢慢地提起了褲腿,站在桌前,垂頭喪氣地耷拉着雙手,露出一雙皮製的假腳。

“我的老兄,您爲什麼要愚弄我們?您浪費了多少時間。難道沒有腳也想進空軍嗎?”醫生最後說道。

“我不是想去,我一定要去!”阿列克謝小聲說,他的眼睛裡閃爍着一種倔強和挑戰的神情,跟茨岡人似的。

“您瘋了!失去了雙腳也要飛?”

“是的,沒有雙腳——可我要飛。”密列西耶夫回答道,語氣非常平靜,不再是倔強了,然後他把手伸進老式空軍翻領上衣的口袋,從裡面掏出一張疊得很整齊的雜誌剪報,“你們看看,他掉了一隻腳都能飛行,爲什麼我失去了雙腳就做不到呢?”

醫生讀了這篇文章,驚奇而敬佩地望着飛行員:

“但是這需要高強度的訓練。您看,他訓練了十年,而且訓練到像使用真腳那樣使用假腳。”他態度溫和地說。

突然,阿列克謝的救兵到了:濟諾奇卡輕盈地從桌後走了出來,她滿臉緋紅,雙手放在胸前,就像祈禱一樣,太陽穴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嘟噥着說:

“一級軍醫同志,您可以看看他跳舞跳得怎樣?比所有健康人都好!真的。”

“他怎麼跳舞?真是見鬼!”醫生聳聳肩,善良地同其他委員交換着眼色。

阿列克謝滿意地抓住濟諾奇卡出的這個主意不放;

“您不要寫‘行’,也不要寫‘不行’。今天晚上您來參加我們的舞會。您會相信,我是能夠飛起來的。”

密列西耶夫朝門口走的時候從鏡於裡看見委員們正熱烈地討論着。

午飯前,濟諾奇卡在空曠的公園的小樹林裡找到了阿列克謝。她說,阿列克謝離開後,委員會又對他討論了好長時間。醫生說,密列西耶夫是一位難得的青年,誰知道呢,也許,他真的能飛起來。俄羅斯人沒有做不到的事!有一個委員反駁道,航空史上還沒有這樣的先例。醫生馬上回答他說,航空史上沒有的事多得很,在這場戰爭中蘇維埃人會爲它填補許多的空白。

在歡送挑選出來的飛行員返回作戰部隊的前夜——這樣的人大約有二百多——組織了規模盛大的舞會。一個軍樂團坐着卡車從莫斯科來到這兒。管樂曲把閣樓上安有柵欄的窗戶、過道和遊廊震得直響。飛行員們雖然跳得滿身是汗,但他們仍不知疲倦地跳着。人羣中,快樂、敏捷、靈活的密列西耶夫帶着他的紅髮舞伴翩翩起舞。這一對舞伴配合得十分默契。

一級軍醫米洛沃里斯基坐在一扇敞開的窗戶旁,手裡拿着一杯冷啤酒,一直緊盯着密列西耶夫和他的紅髮舞伴。他是一名醫生,而且是一名軍醫。根據無數的醫例,他知道假腳和真腳的區別。

但是現在,他觀察着這位皮膚黝黑,身體強壯的飛行員瀟灑地帶着他那嬌小迷人的舞伴翩翩起舞,他怎麼也不能拋開這樣的念頭:這一切是複雜的騙局。舞會快要結束時,阿列克謝大喊大叫着,用手掌拍着大腿和麪頰,在一圈拍手助興的人羣裡跳起了一段優美的“太太舞”。然後他滿頭大汗、生氣勃勃地擠到米洛沃里斯基跟前。米洛沃里斯基敬佩地握了握飛行員的手。密列西耶夫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直視着醫生,在懇求着答覆。

“您應該知道,我無權派您直接去部隊。但是我可以把我們給於部處寫的診斷意見告訴您。我們的意見是:通過適當的訓練您是能夠飛起來的。總之,在任何情況下,您都可以認爲我對您投的是‘贊成’票。”醫生回答。

米洛沃里斯基和療養院院長——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軍醫——手挽手走出了大廳。他們兩個人都讚歎不已,同時又感到莫名其妙。晚上睡覺前,他們倆仍然叼着菸捲坐在那裡長時間地探討着:只要一個蘇維埃人真想做點什麼事,那他就沒有辦不到的……

下面的音樂在鳴奏,翩翩起舞的人們的身影在被從窗內投射出來的燈光照亮的四方形地面上忽閃忽閃地晃動。這時,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卻把自己緊鎖在樓上的浴室裡,將腿放到冰冷的水裡,嘴脣咬得幾乎出了血。他把腿上那些由於劇烈運動而磨出的大口子和發青充血的老繭泡在水裡的時候,痛得幾乎失去了知覺。

過了一個小時,斯特魯契柯夫少校回到房間。這時,密列西耶夫已經洗得幹十淨淨,精神飽滿,正對着鏡子梳理他那溼漉漉的波浪式的頭髮。

“濟諾奇卡還在那邊找你呢!至少也該陪她散散步告別一下吧!姑娘真可憐。”

“我們一起去吧,巴威爾-伊萬諾維奇,喂,我們一起去吧,怎麼樣?”密列西耶夫一再請求道。

想到要和這個既可愛又可笑、那麼認真教他跳舞的姑娘獨自相處,他就覺得不太自然。自從接到奧麗雅的來信,他就感到和她在一起心裡很沉重。所以他一再懇求斯特魯契柯夫同去,直到斯特魯契柯夫嘟噥着,最後拿起軍帽爲止。

濟諾奇卡在陽臺上等着。她手裡拿着一束零落的花球,被扯下、撕碎的花萼和花瓣在她腳旁撒了一地。她一聽到阿列克謝的腳步聲,就把身於向前探出來,但是當看到走出來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時候,她又沒精打采地把身子縮了回去。

“我們去和森林告別吧!”阿列克謝用一種無憂無慮的語氣建議道。

他們手挽手默默地走在菩提樹的林蔭道上。黑壓壓的人影在他們腳旁,在那撒滿點點銀光的地面上緩緩地浮動着。開始發黃的葉子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不停地閃爍着,就像撒落的金幣。林蔭路到了盡頭。他們走出了公園,沿着那溼潤的灰草地朝湖邊走去。一層層濃霧像白羊皮一樣在湖邊的谷地上飄浮着。起初,霧緊貼着地面飄浮着,過了一會兒就升到了他們的腰間,在這清涼的月色裡放射出神奇的光輝。空氣潮溼,瀰漫着秋天清爽宜人的氣息,讓人感覺一會兒涼,甚至有些冷,一會兒暖,令人發悶。彷彿在這濃霧籠罩的湖裡有它自己的源泉,有暖流,也有寒流……

“我們像不像巨人在雲彩裡飛翔,啊?”阿列克謝若有所思地說。這時姑娘的小手緊緊地拽着他的胳膊,這使他感到很難爲情。

“我們倒像幾個傻瓜,我們會把腳弄溼,也許上路時會感冒!”斯特魯契柯夫抱怨道,他正爲某種不愉快的事煩心。

“我比你們有優越條件,我的腳不會被弄溼,我也不會感冒。”阿列克謝微笑着說。

濟諾奇卡領着他們朝被濃霧籠罩的湖邊走去。

“快走,快走,現在那邊一定非常漂亮。”

他們幾乎誤落水中,直到那一片黑黝黝的湖水透過縷縷輕柔的霧靄出現在他們的腳邊,他們才吃了一驚,停住了腳步。周圍設有幾座小橋,橋畔朦朦朧朧地露出一條小船的黑色的側影。濟諾奇卡向霧裡跑去,回來時手裡拿着船槳。他們把槳架固定住,阿列克謝坐下來划船,濟諾奇卡和少校並排坐在船尾。小船在平靜的水面緩緩向前劃去,它一會兒鑽進霧中,一會兒又鑽了出來。光滑的水面在月光的照射下閃耀着烏銀般的光輝。他們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緒之中。夜色靜謐,被船槳濺起的浪花像一滴滴水銀,沉甸甸地向四周散落。槳架喑啞地響着,長腳秧雞在吱吱嗚叫,遠處的水面上還隱隱約約傳來貓頭鷹淒涼的、忽高忽低的啼叫。

“真難以相信,附近就在打仗……”濟諾奇卡輕聲地說,“同志們,你們會給我寫信嗎?比如您,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哪怕給我寫幾個字也好。您想不想要我的寫着地址的明信片?到時候您就簡單地寫幾句:還活着,身體健康,問候您。然後把它投到郵筒裡,行嗎?”

“不,兄弟們,我真希望我也能去!見鬼去吧,夠了,划船,划船!”斯特魯契柯夫喊道。

大家都默默無語。細碎輕柔的浪花拍打着船舷,發出舊舊的響聲,船底的水流也在緩緩地潺潺流動着,船尾的浪花翻滾着。霧散開了,已經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束搖曳的藍色月光從湖畔射到小船上,還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睡蓮和百合。

“讓我們唱支歌吧!啊?”濟諾奇卡建議道。她不等回答,就唱起了“山梨樹”這支歌。

她一個人憂鬱地唱完了第一段。斯特魯契柯夫就用他那渾厚響亮的男中音接着唱了下去。阿列克謝以前從沒聽他唱過歌,所以他甚至懷疑起這麼美妙動聽的嗓音是他唱出來的。於是這支深沉而又不失熱情的歌曲在平靜的水面上暢快地飄蕩着。兩種悅耳的聲音,男聲和女聲互相配合着,唱出了深情的眷戀。阿列克謝禁不住想起了他窗外那棵只結了一串果實的小小的山梨樹,想起了故鄉大眼睛的奧麗雅,隨後這湖水、這迷人的月光、這小船,還有歌手,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那銀白色的濃霧中他看到了從卡梅欣來的姑娘,不是那個坐在野菊花叢中的奧麗雅,而是一個陌生的、他不太熟悉的姑娘——她疲倦不堪,面頰佈滿曬出的斑點,嘴脣乾得裂了口,穿着被汗水浸透的制服,手裡拿着鐵鍬,一個典型的在斯大林格勒城外草原上的姑娘。

他放下船槳,和他倆一起和諧地唱完歌曲的最後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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