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自己對弟弟的瞭解, 君語心知道,君寧天是從不相信鬼神之說的。
然而,這一刻, 他鄭重其事地注目於她, 口中竟吐出了這樣的字眼, 這讓她不由得心頭一驚。
“寧天,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弟弟覺得, 皇上的舉手投足、一言一行,都跟那位救了我的姑娘很像。”
此言一出,君語心算是頓悟了他的意圖。
她一下子怒目圓睜, 斥責道:“你故弄玄虛了這麼多,就是爲了欺騙姐姐, 讓姐姐放過那個丫頭嗎?!”
君寧天本是一本正經同長姐分享秘辛的, 卻不料長姐完全曲解了他的用意。
“在大姐眼裡, 弟弟行事,需要這樣拐彎抹角嗎?”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罷, 倒是令君語心一時語塞。
冷靜下來想一想……確實,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她怎麼會不瞭解?以寧天的心性,若是企圖保住那女皇帝的性命,只會直截了當地阻止她動手, 決計不會裝神弄鬼來騙她。那麼……
“大姐誤會了, 弟弟是當真感覺到, 不論是對世事的看法和態度, 還是平日裡的喜惡跟習慣, 她都與那位姑娘有着太多的相似之處。譬如,一些極少在別人身上存在的偏好, 一些我從未從第二個人嘴裡聽過的話,皇上卻做得出來、說得出來。”
“也許那只是個巧合。”
君語心雙眉微鎖着接話,顯然,她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那樣玄乎的東西。
“我也曾經一度認爲,那些都是巧合,是我的錯覺。可是,大姐你仔細想一想,皇上自出生以來,就是個公認的癡兒,爲何一夕之間,她就變得與正常人無異?甚至連性子和喜好都跟着變了?這難道不是因爲……因爲在她的身體裡,其實已經住進了另一縷幽魂?”
親口訴說着聽似天方夜譚的猜想,君寧天的一顆心也罕見地怦怦直跳起來。
彷彿是將埋藏許久的猜疑化作語言,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無法停止想要確認的衝動。
君語心凝視着他熠熠生輝的明眸,少見地在其眼底目睹了躍動的光芒。
她想,她不能不正視弟弟的這些猜測了。
“如果你當真這般懷疑,爲何不當面向她問個清楚?”
君寧天沉默了。
他要如何告訴他的姐姐,自己雖是躍躍欲試,但心底裡實則也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希望落空?
頭一回患得患失的男人遲遲沒有接話,倒是心思細膩的女子,不久便從他一反常態的緘默中瞧出了端倪。
“你該不會是……喜歡那位救了你的姑娘?”
君寧天依舊還以無言。
君語心長長地嘆了口氣。
“真是造化弄人。”她悵然若失地目視前方,忍不住喟嘆一番,復又眸光一轉,重新看向自己的弟弟,“罷,若事實真如你所想的那樣,那麼那個丫頭,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姐姐不會再把她當作仇人看待。”
“謝謝大姐。”君寧天擡眼與長姐四目相接,眼神裡微微透着感激之意。
“唉……你是我的弟弟,姐弟之間何需言謝?如今你也二十有八了,卻遲遲不願娶妻,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看不出,她這素來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弟弟,居然一念成癡,苦思一個已故的姑娘這麼多年。倘若那丫頭當真是……
君語心想着想着,就忽而一愣。
慢着。
她驀地坐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探出頭去,朝馬車後方張望了一番。
“那後頭跟着的,該不會就是皇上的車輦吧?!”她坐回去瞪着自個兒的弟弟,迫不及待地出言詢問,旋即就目睹了君寧天略作頷首的模樣,“你……”
“此去江南,剛好也是弟弟同那位姑娘初識的地方,弟弟想借着這個機會,好生確認一番。”
君語心胸口堵着一口氣,想張嘴說點兒什麼,但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嚥了回去。
“罷了罷了,隨你們的便吧!”
最後,她皺着眉頭擺擺手,不再去看那叫她歡喜叫她愁的胞弟。
就這樣,兩隊人馬得以一路相安無事地往前。明疏影見君語心始終未來發難,以爲君寧天定是想了什麼法子穩住了他的姐姐,心下感謝、佩服的同時,她也不免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與女子化干戈爲玉帛,重新做回多月前的那對好姐妹。
這個時候,她尚無法未卜先知,第二天,她的願望會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得以“實現”。
是日,一行人來到一座熱鬧非凡的城鎮,比起繁華卻略拘束的皇城,這裡顯然淳樸自然了許多。明疏影帶着冬苓從長街的這一頭逛到那一頭,樂此不疲。就在這時,她無意間瞥見了正在不遠處盯着她瞧的君語心。奈何對方身邊雖是站着個君寧天,她卻沒法從他眼裡看出任何暗示,只能敵不動我也不動地對上女子的目光,不靠近也不逃避。
“大姐……”那邊廂,君寧天也摸不透長姐緣何要盯着女子一個勁兒地瞧,正要開口一問,就被姐姐拍了拍手背。
“姐姐替你去探一探。”君語心低聲說着,一雙美目一動不動地望着蒙了面紗的美人,“若她只是皇上,你也好趁早死了這條心。”
語畢,她未等男子出言阻攔,就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朝着一身便裝的女子走了過去。
明疏影霎時生出一種如臨大敵的錯覺來。
“主、主子,君姑娘好像在朝我們這兒走誒!”
“怕什麼?她又不會吃了我們。”
“可是上回她……”
“不礙事,別怕。”
明疏影輕輕拍了拍少女扶着自個兒的柔荑,安慰她莫要緊張。冬苓也只得勉強定了心神,同自家主子一道迎接未知的前路。
沒一會兒,年近三十的女子就停在了主僕倆的跟前。見明疏影神色坦然地直視着自己,君語心忽然就冒出了一個念頭。
假設弟弟猜得沒錯,倒也難怪這丫頭能坦坦蕩蕩地面對自己了。畢竟,她不過是一縷同皇家毫無干系的遊魂,壓根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君家的事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她當然能做到問心無愧。
只不過,假若她的確救過弟弟一命,如今故人相見,又爲何認他不得呢?還是說……她是生怕弟弟將她視作妖魔鬼怪,故意不願與他相認?
腦中千迴百轉,君語心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即刻不冷不熱地說:“這座城,我比姑娘熟悉,姑娘不隨我四處走走嗎?”
不期而至的邀約,令明疏影簡直受寵若驚。相比之下,冬苓和幾步開外的楚聶卻是警惕得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倆不約而同地護在了女子的左右,兩雙眼密切關注着來人的一舉一動。
明疏影被他二人緊張兮兮的反應鬧得哭笑不得,她略不好意思地衝着君語心笑了笑,心平氣和地回答:“既然君姐姐誠心相約,我自不當辜負。”
“主子!”她話剛說完,冬苓、楚聶就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
“怎麼?光天化日之下,怕我吃了你們的主子嗎?”誰知明疏影沒發話,君語心卻是不鹹不淡地搶了先。
當然怕!你可是有害過主子的人!
冬苓在心底吶喊一句,立馬就如臨大敵地看向自個兒的主子。那眼神裡分明就寫着三個字:不要去。
明疏影再次啼笑皆非。她主動掙開了少女的手,舉步行至來人跟前。
“有勞君姐姐領路了。”
自家主子作了決定,冬苓、楚聶只能繃着臉跟上前去。他們寸步不離地跟在兩名女子的身後,好像只消君語心有任何不軌之舉,他們就能衝上前去,直接將人拿下。
女子回頭看了看這兩個直把她當洪水猛獸的年輕人,又轉回腦袋,似笑非笑地輕哼一聲。
“君姐姐莫要介意,他們只是……只是太在意朕了。”
君語心聞言看了明疏影一眼,又兀自將視線投向前方。
“姑娘有兩個很忠心的奴才。”
明疏影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接話:“我並沒有把他們當作奴才,他們都是我的家人,幾年來不離不棄……照顧着我的家人。”
君語心眉心微斂,冷不防話鋒一轉道:“素聞姑娘以前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一夜之間恢復了清明,莫不是有什麼訣竅麼?”
明疏影摸不透她爲何會突然跟自己聊這些,但聽她的語氣還算平和,自己便也樂意順着話頭,與她攀談:“呃呵呵……我也不曉得發生了什麼,聽冬苓說,是意外跌入池中,昏迷了好幾個時辰,醒來之後就不傻了。大約是老天爺也覺得,我當了十幾年的傻瓜,也是夠了。”
“那你沒有以前的記憶嗎?”
“沒有。”
“不覺得這樣心裡沒底嗎?”
“還好了。故人皆在,事事順遂,還碰上了攝政王那樣一個才德兼備的人,我也該知足了。”
話音落下,君語心駐足側首。明疏影見她停住了腳步,便也跟着停了下來。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語不發。直到年長的那個眼珠不錯地盯着另一個看了好半天,而後幽幽地開啓了朱脣。
“我聽說,一個人若是生來混沌卻於後天突然恢復心智,通常都會在生死一線之際魂魄離體,去看遍這世間百態,如此,方能重獲新生。不知皇上……可曾有過這樣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