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夫婦到榮慶堂拜見賈代善和史夫人,史夫人第一次看清自己的兒媳婦,拉着她的手滿臉含笑:“我們賈家規矩少,人都隨和,你往後只管自在的過日子,沒什麼好顧忌的。至於說什麼晨昏定省的,也不必太當真,你得了閒,什麼時候來都行,你沒有工夫,三五日不來也不妨事。政兒房裡那幾個丫頭,你看看用着怎麼樣,不合心的我另給你選。”
王夫人笑道:“謝謝母親的厚愛,我這邊帶來的四個陪房,都是打小兒跟着我的,用着順手,不牢母親費心。”
王夫人的陪房,爲了方便管理,跟着來賈府之前,改名爲春蘭、夏荷、秋菊、冬梅,都是王家千挑萬選的妥當人。
相比較之下,在一邊拿着硯臺砸核桃、大呼小叫的蕊兒,就格外不合規矩了。
史夫人因此對王淑惠笑道:“我素來喜歡活潑伶俐的丫頭,所以政兒房裡那幾個都是尖牙利嘴的,你以後管着她們,或許能改改。”
王夫人笑道:“這有什麼好改的呢,我以前在家裡也是個淘氣的,我父親還氣得說我投錯了胎呢!我也喜歡這幾個丫頭。”
史夫人對蕊兒說:“蕊兒,你現在可比不得在我屋裡的時候,要聽主子的話,不要任性。”
蕊兒笑道:“我會的!您就放心吧!”
史夫人見賈政一直悶聲不響的,因說道:“怎麼一結了婚就沉穩起來了,架子擺的這樣足!”
賈政回道:“如今是成了家的人,自然比不得往日。”
出了榮慶堂,回榮禧堂的路上,賈政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泥人兒,在蕊兒眼前晃。蕊兒伸手去搶,賈政高高舉起,就是不讓她夠着。蕊兒跳着搶,在賈政的咯吱窩撓,賈政左躲右閃,還是被蕊兒搶了去。
蕊兒把泥人兒拿給王夫人看:“夫人,你看這個泥人兒,白白胖胖的,臉上還擦着胭脂,頭上簪着花,像真人似的,我瞧着像春蘭!”
王夫人微微一笑:“什麼上不了檯面的玩意兒,稀罕成這樣!”
春蘭也跟着把頭扭到一邊。
蕊兒又跑到賈政旁邊:“還有嗎?下次給我帶一個玩雜耍的!”
賈政點頭道:“西市多着呢,什麼面具啊風箏啊膏藥啊針線啊,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買不到的。”
蕊兒說:“女孩子玩的蹴鞠有沒有呢?”
賈政待要回答,王夫人緊趕幾步追上來:“政兒,聽說玄武湖的春天是極美的,你去過沒有……”
賈政根本沒理會,還在回答蕊兒的提問:“蹴鞠有啊,可是誰陪你玩呢,沒裹腳的就那幾個。”
蕊兒說:“你啊,你跟我玩!”
王夫人生在仕宦之家,金尊玉貴,父母兄長愛如珍寶,從未受過這樣的冷落。她怎麼會把這種奴婢放在眼裡!
因此,她拉了一下賈政的袖子:“二爺如今有家室了,也要放尊重些,別和小丫頭太親暱了,你心裡沒什麼,叫人家看着不像話。主不主僕不僕的,人家還以爲賈府沒有規矩呢!”
賈政笑道:“這有什麼,讓別人說去吧!”
王夫人見賈政不以爲意,以爲兩人感情暫時還根基不深,纔不聽勸,只好轉過臉對趙蕊兒說:“蕊兒,你自己行事也要穩重些,別成天和爺們兒糾纏不清,女孩子的名聲要緊!你看二爺房裡那麼多丫頭,怎麼偏偏就你不檢點呢?到時候發生點什麼,別人不說二爺,單說你是狐媚子,你看你將來如何擇婿?”
沉香在後面喊了一句:“她原是有來歷的,她是老夫人選了給二爺當姨娘的。”
王夫人眉頭一皺:“選姨娘,自然是從我的陪房裡選,哪裡輪得到她?即便是在侍婢裡挑,也不能挑這樣沒有長幼尊卑的。”
賈政看了一眼在王夫人身側低頭不語的蕊兒,笑道:“這是你不瞭解她的緣故,老太太喜歡她,自然是有道理的。”
王淑惠似笑非笑地斜斜盯着賈政:“這麼說,你是很期待咯?”
賈政不敢答言,佯裝看風景,王淑惠冷笑道:“過不了我這一關,想也是白想,老夫人若是知道這丫頭沒有過明路就擅自勾搭爺們兒,看看會不會攆出去!”
到了榮禧堂,王夫人說頂着太陽走了一路,甚是勞乏,要蕊兒給她揉肩捶腿,她自己歪在靠窗的榻上。
蕊兒恭恭敬敬蹲下來,輕輕捶着王淑惠的腿,王淑惠眯着眼睛,嘴裡說着:“你是沒吃飽飯嗎?我以爲你在撓癢癢呢!”
蕊兒趕緊加大力氣,沒有幾下,王夫人就“哎喲哎喲”叫喚起來,引得衆人圍過來。
王夫人啐道:“小蹄子,你看我今天說了你幾句,就伺機報復,下了死勁要打我,這是捶腿嗎?你打算捶斷嗎?我就是說你幾句,也是爲你好,你的良心呢?”
蕊兒忙跪下來:“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
王夫人冷笑道:“你是把心思都拿去勾引二爺了,所以幹什麼都幹不好嗎?你要是妄想靠這個走捷徑,那我告訴你,別白日做夢了!”
蕊兒急了:“我輕輕地捶,你說我撓癢癢,我稍微用點力,你說我打你。你纔來第二天,我怎麼會這樣針對你,我不過是個奴才!”
王夫人笑道:“怎麼這時候你記起你的身份了?是啊,我也不明白,一個奴才,怎麼成天比主子還舒坦!”
蕊兒說:“夫人,我是有很多缺點,我可以改,我們需要一點磨合的時間。”
王夫人彎下腰,對着蕊兒的臉:“磨合?我們王家的丫頭都是直接馴服的,不合規矩的就打,打兩回自然長記性了。你說磨合,那我忍耐你該要忍得多難受?我憑什麼忍着你?”
蕊兒仰着頭說:“夫人可以教訓我,但我雖在榮禧堂,還是老夫人的人,我的月錢也是記在老夫人的賬上。你打我之前,先去回稟老太太,如果她也覺得我該打,你就是即刻打死我,我也服氣。”
王夫人哼了一聲:“她出了你的月錢,就可以定你的死活?那今後我來出你的月錢,你就聽我的處置!”
蕊兒站起來:“不行!老夫人說如果我在這裡不合適,就接回去,沒有準許你輕易打我!”
王夫人笑道:“好,你很有種!我去問問老太太打了你會怎麼樣,我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貨色,主子都動不得!”
氣沖沖到了榮慶堂,老夫人正在由丫頭們伺候着吃午飯,見兒媳婦又來了,她擡了一下眼皮:“怎麼又回來了?掉了什麼東西在這裡嗎,叫丫頭們來拿就是了,何必你累着。”
王淑惠用手帕擦着眼角:“按說我不該爲一點小事麻煩您,我纔剛來做新媳婦,本該和和睦睦纔對。可是那個趙蕊兒,她實在是太囂張了,簡直騎到我的頭上來了,我叫她捶腿,她卻藉機打我!我假意說要教訓一下她,她卻比我還兇一百倍!求母親給我撐腰,否則將來我在賈府如何自處?”
史夫人喝了一口湯,緩緩地說:“那好吧,你也不必叫她來,就在這裡等我吃完了,跟你一起過去,我也消消食,順便說她幾句。”
候着婆婆吃完飯,王淑惠攙着史夫人到榮禧堂,蕊兒正在擺碗筷,等着王夫人回來開飯。
見老太太來了,蕊兒笑道:“老祖宗捨得來坐坐,真稀罕,喝茶不喝?新羅國新進貢的。”
史夫人卻一點笑意也沒有,板着臉說:“蕊兒,你也太胡鬧了!我上午剛剛跟你說要好好服侍夫人,你倒好,轉過身就把她氣哭了,說出去人家怎麼看我們賈府?她才進門,你就欺負她,豈不讓她爹孃寒心!”
蕊兒見史夫人也不偏袒自己,就伏地認錯:“既然老太太也覺得我不對,那我沒有意見了,該罰就罰吧!其實我不怕捱打,我就怕受冤枉,老太太說我錯了,那我不冤!”
史夫人轉過頭對着王夫人:“淑惠啊,你說怎麼罰就怎麼罰吧,這孩子是要吃點苦頭。”
王夫人在婆婆面前,倒不好要打要殺的,只是擦着眼角,低低地說:“其實我何嘗想打她呢?白白嫩嫩的女兒身,打壞了我也心疼,我只是實在管不住她,才求了您來。這樣吧,罰她把外面這院子掃了,提幾桶水在水缸裡,也就罷了。”
史夫人笑道:“這孩子賣到府裡來,才四五歲,巴巴的看着我就要抱抱,如今跟着我十來年,我也沒捨得彈她一指甲,慣壞了也是有的。你約束自己的下人是應該的,不必請示我。”
眼看着史夫人出門去,王淑惠笑道:“怎麼樣?你以爲老太太會護着你?你也不想想,一個賤婢如何跟新過門的少夫人比?往後你給我小心點,仔細我把你拿去配小子!”
蕊兒也不敢說什麼,走出去默默掃着院子。
榮禧堂的院子雖然不是頂大,可也不小啊,何況蕊兒也沒做過灑掃的事。她一面擦着汗一面努力掃得乾乾淨淨,誰知沉香故意丟了一把瓜子殼出來:“哎呀,嘴都嗑酸了!”
棋兒也跟着往院子正當中揚手扔了一把碎紙屑:“二爺寫得不好,說要丟掉,我替他撕了!”
紙屑隨着風到處飄,蕊兒拿着掃帚滿院子追。
王夫人的陪房春蘭也倚着門:“水缸還是空的,浣衣服的水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