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景晟如今威勢漸成,又秉性聰明,再不好拿他當孩童看待,是以來敲登聞鼓的這個,也是舍了命去的。若是舍了命去能叫嚴勖得着平反也就罷了,只怕是人死了,嚴勖依舊沉冤。故而阿嫮當日與陳奉說時,也說得明白。
只是軍中袍澤之情本就不同尋常,《詩經·邶風·擊鼓》篇道是:“擊鼓其鏜,踊躍用。土國城漕,我獨南行。......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的正是軍士們無懼生死,並肩奔赴戰場的情義。尤其嚴勖這些部下更是隨嚴勖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情誼更是不同尋常,是以看着嚴勖蒙冤,如同身受一般,當時歃血爲盟,終有一日要爲將軍平冤雪恨。
是以當陳奉傳來阿嫮的話時,幾人商議了一回,倒也答應了。實在是他們老的已年將耄耋,便是少的也過了耳順,實在是朝不保夕,不若博上一博。若能叫小皇帝答應複查,也算是不冤了。
叫崔徵出頭也是爲着他性子堅毅,年輕時就悍不畏死,身上留下的傷痕大大小小總有十數處之多,正可當着小皇帝的面一個個數與他聽,也好叫他知道,當年嚴勖立下過多少功勞,方能在無有太子的時候能得着太子少師這一官職。這也是阿嫮當日特地關照陳奉的,果然叫景晟看得啞口無言,不得不認嚴勖當年有功。
只是朝廷剛認了沈如蘭一案,還是大費周章地造了個靈異來遮掩,又怎麼能再認嚴勖也是冤案?若是再認下嚴勖,朝廷的臉面還要不要了,是以景晟決計不能認,到時崔徵便好以死再壯一壯聲勢,如今事態果然依着阿嫮計算走去,崔徵撞柱鳴冤,雖是未死,卻是驚動了朝堂,連着後宮也知道了,阿嫮名正言順地遣人來請景晟。
若是隻有人敲登聞鼓,以阿嫮不問朝政的做派也不好貿然叫景晟過來,沒的叫人起疑。可若是有人因着申冤不遂,憤而自盡,阿嫮將兒子來詢問教訓一番,實在好說個天經地義,誰也不好說甚。
景晟哪裡知道自家母親殫精竭慮地算計完了他父皇之後,這會子又將他圈入局中,聽着椒房殿內侍來請他過去,心上還覺愧疚:“父皇在世時從沒叫母后爲着甚事煩惱哩,樁樁件件未叫母后知道就都消弭了。我登基纔多久,已累着母后幾回,實在不孝。”是以見着阿嫮時竟是面帶羞慚,請罪道:“都是兒子無能,連累母后憂心。”
阿嫮雖是自景晟出世起就算計了他,做出一副慈母姿態來哄着景晟與她一條心。可一來景晟到底是她十月懷胎所生,血脈相連;二則,她爲着哄景晟與她親近,自家帶的也多,是以固然景晟與她十分親厚,在阿嫮心上,待着景晟也不同景寧景琰,倒是真有母子之情的,這時看着他滿面羞愧地跪倒,心上不由得一酸,眼中也含了淚,親自動手來扶景晟:“元哥兒,你這是作甚。”
景晟即羞且愧地道:“兒子又累母后操心了。”阿嫮拉了景晟的手回到鳳座上,叫景晟在她身邊坐了,拍着景晟的手道:“好孩子,我也聽說了,這也怪不得你。只是那人連命也豁了出去,如今朝野都震動了,你可想好了麼?”
甚豁出命去,分明是以死相挾,實實是個刁民!部下尚且如此,何況主將呢!景晟心上恨恨,到底不敢在阿嫮面前露出怒色來,勉強道:“他即連着命也不要了,想來總緣由,自然是要查一查的。”阿嫮雙眼在景晟面上一轉,看景晟臉上帶些微笑, 眼中卻是毫無笑意,心就是往下一沉。
景晟是她所生,雖是兩三歲兒就搬了去東宮,卻也是日日往椒房殿來,阿嫮對他的脾性不說了如指掌,也是知之甚詳。只看景晟方纔神情,阿嫮已猜到景晟用心,他是要虛與委蛇哩!說着複查,不過使人走個過場,而後來個查無實據,再與嚴勖部下們一份褒獎也就揭過去了。若是換她來做,呵呵,只怕還能再查出些嚴勖的不法事來。哪個領兵的將領手上沒有些屈死的人命呢?便是沒有,造也能造個來,到時公諸天下,好叫人啞口無言,更能將沈如蘭一案引起的朝野議論都遮蓋過去,實是一舉兩得哩。
想在這裡,阿嫮原本拉着景晟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她這一鬆手引得景晟不由自主地低頭看去,卻看着自家母后的手在微微顫抖,只以爲母后是叫崔徵的不要命嚇到了,反手將阿嫮的手握了,臉上笑道:“母后,那人沒死呢,您不用怕。”
阿嫮閉了閉眼,有意要套景晟的真情,是以反問道:“聖上可是想着不過是幾個老人告狀,一個個都是花甲耄耋之年,撐也撐不過幾年,混一混也就過去了?”景晟看着雖是老成,實在也不過是個孩童,並不是深沉之人,叫阿嫮這話一問,臉上就笑了:“母后,您不用爲這事操心哩。兒子自有主意,總是不叫祖父,曾祖父蒙羞便是。”
阿嫮大怒,險些道:“那你便要使你外祖父蒙冤麼?”到底隱忍了這些年已成習慣,臉上一些也不露,只蹙眉道:“那人以死相挾,又道是嚴氏部下非止他一人,你這裡不與他個答覆,焉知外頭無人效仿哩?或是吊死在登聞鼓上,你待如何?”
景晟不意自家從不問朝政的母后竟是盯着此事不放,心中雖有疑惑,卻也耐了性子與阿嫮解釋道:“娘,不是兒子不肯管。您且想想,纔有了沈如蘭故事哩。再出一樁,朝廷顏面何存?這還是小事。只怕有宵小心存歹念,日後藉此生變,則是大禍。”
阿嫮聽景晟聲口,彷彿不情願替沈如蘭昭雪一般,心上自是不悅,皺眉道:“沈如蘭吃着恁大委屈,難道不該替他昭雪嗎?”
景晟聽着這話,將頭一擡,正色道:“母后此言差矣。憑是什麼緣故,那沈如蘭貽誤了軍機是實,在此事上並無人冤枉他,父皇將他降職,有何錯處?他即爲人臣子,替朝廷效忠是他本分,朝廷酬以高官候爵是全君臣之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朝廷如此待他有何不公?偏沈如蘭爲人狂妄,自以爲從前有功,不獨不知反省,只要朝廷以國士待他,他不肯以國士來報朝廷,略有加罪,便要懷怨恨,這也是做人臣子的道理嗎?此乃怨望,若只論此罪,賜他一死也算不得冤枉!父皇只不該以通敵來治他罷了。”
阿嫮聽着景晟這番話,直如驚天霹靂一般,怔怔地看着景晟,也不知是喜是悲,喜的是自家兒子竟真是個聰明人兒,小小年紀早慧若此,果然應了他父皇那句“皇帝不是人教出來的”的話,雖是少了做皇帝的父親引導,他竟是自家立住了;悲的卻是,嚴勖要翻身原就困難些,他即這樣明白,只怕是難上加難。想來他能退一步答應爲爹爹洗冤,也是因爲有李源在,能擔了所有罵名去,不然只怕他也未必肯這樣輕易屈從哩。
阿嫮當年算計乾元帝,雖說是小心翼翼,實可說是有驚無險,無往不利,百年的護國公府也在她手上連根拔起,一個活口不留。若不是劉景和那個瘋子竟將她的畫像掛在書房內,只怕乾元帝到死也不能發覺叫她騙了,是以面上雖不顯,心上也難免有些自得。更以爲景晟是她兒子,年紀小不說又一直是個孝順聽話的,要他爲着嚴沈兩家雪冤,並不是如何爲難,哪成想景晟竟是比他父親還要難纏些。
說來真是可笑哩,她機關算盡這些年,難道就是爲着給他們劉家生一個皇帝種子麼!想在這裡,阿嫮眼中禁不住撲簌簌落下淚來,倒是唬得景晟再坐不住,雖不知道母后哭甚,還是站起身來勸慰阿嫮,只說了句:“母后,您有甚不喜歡的,只管告訴兒子知道,兒子還能不替您周全嗎?這樣哭,可叫兒子不能自安哩。”還待再說,卻叫阿嫮止住了,擺手道:“聖上,我累了,你回去罷。”
景晟還待再問幾句,就看阿嫮已起身往內殿行去。內殿是阿嫮寢殿,景晟如今已長大,輕易也跟不得的,只得站住腳,嘆息一聲,將珊瑚秀雲等人喚來吩咐了務必仔細服侍,若是太后依舊不喜歡,速速來報等話,這才走出椒房殿,臨出殿門又回頭看了眼。
又說景晟回去在溫室殿的偏殿,仔細想想方纔阿嫮言行,分明是有替嚴勖說情的意思。只是礙着他堅決,這纔沒開口,只臉上的失望卻是掩不住。景晟越想越是嗔怒,手一揮直將桌面上的東西都掃落在地。
如意看着景晟動怒,一句也不敢說,只匍匐着過來將摔落在地的事物一樣樣撿起來,卻聽景晟怒道:“哪個將崔徵事傳與太后知道的?”
如意正趴在地上收拾摺子,聽着景晟這句,手上一抖,理齊的摺子又散了開去,忙又低了頭整理。他這一失手,正叫景晟看見,過來一腳踩在如意肩上。
《詩經·邶風·擊鼓》原文: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看原文會很明顯發現,他說的是同袍情誼。不過後世給化用了。阿冪這裡還是用的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