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帝從前也在處理政務時帶上景晟,不過是叫他旁聽罷了,如今卻是叫他站在御座旁,下了朝再叫他回東宮聽太師太傅們講課。乾元帝正是壯年,這一番舉動不免叫滿朝文武多思多想,有機靈些兒的,往承恩公府走動,打聽一二。無如謝逢春是叫玉娘使了金盛來敲打過幾回,倒也知道厲害,常年告假,每日裡只在家中吃酒賞戲,又養了貓狗取樂,總是個一問三不知。而謝顯榮與謝懷德弟兄兩個素來口緊,是以一無所獲。
而乾元帝叫董明河調理着,雖是頭疼少了些,可自家的身子自家知道,總是不如前,是以不敢放鬆,唯恐自家哪一日病倒,景晟少有歷練,叫大臣們哄了去,接掌不起這萬里江山。是以每日索性叫景晟把奏摺一本本讀了他聽,簡單些兒的,就叫景晟擬了批語與他看;又或是親自擬了批語,又把爲甚這樣做解釋了與景晟聽。
轉眼忽忽數月,因在浸淫在朝政上,景晟倒似長了數歲一般,他身量兒原就較同齡男孩高些,這一沉穩,更有儲君風範,進退有距,朝中大臣們看着他這般,欣慰有之感嘆有之,都道大殷江山後繼有人,乾元帝也自歡喜,晚間與玉娘獨處時笑嘆道:“元哥兒勝過我當年許多。”
東宮雖不是後宮範疇,可玉娘到底是景晟親孃,景晟又自年幼,她在裡頭安插一二人手,乾元帝是知而不禁的,是以聽着乾元帝這樣誇獎景晟,玉娘也就笑道:“這是您教導得好。只是孩子整日沒個空閒,我多少有些心疼。”乾元帝就道:“他是我大殷日後的天子,我不教導他教導哪個?如今他辛苦些,日後就順遂些,你也不會受委屈。”說着就將玉孃的素手握在掌中,嘆道:“待景晟十五,我就叫他監國,我也就清閒了。”
玉娘笑道:“到時景晟也該擇妃了,那就由您掌眼,我也要躲懶兒。”乾元帝失笑,將玉孃的素手擱在脣邊一吻:“到時選個像你一樣溫柔賢惠的,你把宮務交給她,我們倆老的一起躲懶。”玉娘道:“好的呀,只是那是日後,如今還有事要您做主呢。”說了靠在牀頭將景寧婚儀籌備的進程說與乾元帝聽,正說道:“景寧正是長個子的時候,我叫禮部將禮服放長了一寸,長些不打緊,若是短了可沒處接去,您說呢?”卻是得不着乾元帝迴音,低頭看時,乾元帝竟已睡得熟了,臉色略黃,雙眼下隱約現些青色,早已不復當年豐貌,心上隱約有些悵然,一時間竟是怔住了。過得片刻纔回過神來,就在乾元帝身邊躺下,闔着雙眼卻是不能入眠。
恍惚間聽着有人喚她:“阿嫮,好孩子過來。”阿嫮張開眼,瞧了眼身邊依舊閉眼沉睡的乾元帝。那聲音又道:“阿嫮,你來。”阿嫮不由自主地掀開錦被下了牀,緩緩順着聲音走去,越走身邊越是冷清,竟是一個宮人內侍也沒有,四周佈置也是前所未見,阿嫮腳下正在遲疑,忽然又聽着個聲音道:“孩子,你還站着幹甚,快過來。”
是爹爹哩。阿嫮頓時喜歡起來,提了裙兒快步往前去,不過片刻就來在一扇門前,朱漆木門緊閉着,她正想伸手推門,忽然木門向內蕩去,現出一間空無一人的書房來,三面都是書架,高至屋頂,滿滿當當地都是書。又有一張巨大的書案,只刷了清漆,露着原本木頭的花紋,上頭筆山硯池,一隻三足夔龍紋香爐緩緩地吐着香菸。
這是哪裡?阿嫮遲疑地看着四周,正踟躕不前時,又聽着沈如蘭道:“阿嫮,站着作甚?不認得爹爹了麼?”
阿嫮又循聲看去,方纔還空無一人的書案後,站了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高挑身材,肩寬而腰細,容長臉面,眉濃而眼長,口角帶些微笑,不是沈如蘭又是哪個?阿嫮臉上笑開,口中喚着:“爹爹。”正要往前去,忽然看着書案後又多了個男子,年歲與沈如蘭彷彿,生得黑髮雪膚,修眉俊目,猶如好女,竟是從未見過。
這是哪個?阿嫮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沈如蘭。沈如蘭微微笑道:“傻孩子,你連你外祖父也不認得嗎?”還不待阿嫮回過神來,就看嚴勖臉上忽然變得鐵青,眼角口鼻都冒出血來。阿嫮心上陡然一驚,情不自禁地看向沈如蘭,沈如蘭也已變了模樣,他項上空空,將頭顱捧在胸前,那頭顱還在說話:“阿嫮,爲父死得冤。”
阿嫮這一驚那還了得,蹬蹬倒退了幾步,不知怎地,腳下原本堅實的地面忽然塌陷,一腳踩空,就掉了下去。 阿嫮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叫,正要掙扎,卻叫人抱進了懷裡,有隻手在她背後輕拍:“乖孩子,做夢了吧,不怕,不怕,我在呢。”
這聲音,是了,是乾元帝,是劉熙。阿嫮想及方纔的夢境,雖在乾元帝懷中,還是整個人瑟瑟發抖,直將乾元帝嚇得厲害,以爲她魘着了,忙叫宮人們將燈都點起,又催着宣御醫。阿嫮聽着乾元帝的聲音不斷地在耳邊響起,倒是慢慢地定下神來,鬆開抓着乾元帝衣襟的雙手:“聖上,我有些口渴,叫她們斟茶來。”
乾元帝聽着玉娘說話,才鬆得一口氣,忙吩咐下去,宮人們立時將備得的熱茶送來,乾元帝親自試了試,倒是不燙,這才喂玉娘喝了,看玉娘像是平靜些的模樣,方道:“你夢着甚了?臉上都是淚哩。”
玉娘擡手在臉上一摸,臉上果然有些緊繃,還不待玉娘說甚,乾元帝又嗔道:“你這孩子,即想你父母了,如何不說呢?倒在夢中哭哩。”
玉娘方從噩夢中驚覺,叫乾元帝以柔情相待,正是有些心軟的時候,便細聲細氣地道:“您爲着我們母子這樣辛苦,我又怎麼好拿這樣的小事來囉嗦您呢?”不想乾元帝卻道:“我待你還不好嗎?能給你的都給你了,你還這樣疏遠,實在傷人心。”玉娘聽見“能給的都給了”這話,再想着嚴勖與沈如蘭在夢着形貌,方纔柔軟的心腸又堅硬了幾分,手上卻是扯了乾元帝袖子道:“是我糊塗了,您看着我年輕糊塗的份上,寬待一二。”
乾元帝叫玉娘這一扯,早就心軟,就把心上些許不悅都拋了開去,撫着玉娘後背道:“我和你是夫婦,從來夫婦一體,你又年紀小,我替你們母子操心是應該的,這你都不懂麼?”他這裡越是柔情繾綣,玉娘這頭越是憤恨,恨不能扯了乾元帝衣襟問一句:你即全心待我,你即已知道我爹爹是叫李源那老匹夫陷害的,如何不替他雪冤!這是你的能給的都給了嗎?!
只是玉娘到底神智尚在,聽乾元帝這話,咬牙笑道:“那您帶元哥兒批摺子時,我也要來哩。”乾元帝失笑道:“你來做什麼?磨墨麼?”玉娘睇他一眼:“這話說得,倒像我沒磨過一般。”乾元帝叫玉娘這一嗔,心上隱約鬆了口氣般,在玉娘鼻子上輕輕一刮:“這樣纔好,弄得生疏了,有甚意思。”
兩人正說話,御醫署值夜的御醫已趕了來,玉娘說着無礙,無如乾元帝執意,只得宣了進來診脈。御醫見是半夜急召,自是以爲病情要緊,待請了脈,卻是無大礙,不由暗自慶幸,又開了張平安方來,方纔告退。
鬧了這一場,已到醜末,因寅正乾元帝要上朝,顯見得是不能睡了,索性就起了牀,在殿外練了一通拳腳,回來沐浴後回來時小廚房已送了早膳來,玉娘陪乾元帝用了些,又親自服侍着乾元帝換了朝服,送他至殿前,乾元帝上輦前回過身捻了捻玉娘素手:“你再回去歇回兒,午時我帶了元哥兒來陪你用膳。”聽着玉娘答應,這才上輦而去。
椒房殿半夜召了御醫,自然驚動了未央宮中諸人,因乾元帝常年與皇后同食同宿,是以諸人雖心中懷念,到底不敢使人打聽,待得清晨聽得乾元帝依靠時上朝,方知道皇后病了。
說來未央宮中諸妃嬪早歇了與玉娘爭馳的心思,且太子景晟儲位穩固,更是爭先恐後地獻殷勤,唯恐得罪了玉娘,待得太子即位後自家要吃苦頭。是以聽着皇后召了御醫,早早地趕過去奉承。待得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過來時,看得宮中數得上名號的嬪妃們已齊聚在門前,而椒房殿依舊是大門緊閉。
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互瞧了眼,不由暗自搖頭,明知皇后身上不爽利,還都涌了來,這是獻殷勤呢還是討晦氣?怨不得皇后不肯開門叫她們進去哩。
從前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一個有寵有子的寵妃,連着皇后也不在她眼中;一個是無寵無子卻身居九嬪之一,彼此多少有些兒瞧不順眼,就是口舌交鋒也有不少。可待得高貴妃失勢,從前奉承高貴妃的那些嬪妃中就有冷顏相待的,倒是竇淑妃,倒對高貴妃和緩了些,更從未口出譏諷之言,倒叫高貴妃對她另眼相看。待得玉娘懷景晟時,兩個共同協理宮務,彼此有商有量,慢慢地倒是有些了交情。這時看着玉娘不喜歡,兩個只得上前將嬪妃們驅散,自家也不敢向前,一塊兒往高貴妃的昭陽殿去了。
這兩人才走,椒房殿的門開了一扇,卻是珊瑚走了出來將兩個背影瞧了眼,正要進去回話,卻看着殿前的白石長路上來了個身形纖細的少年,身着淡青色皇子常服,卻是趙王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