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平伯陳博文共有三子四女,其中二子二女爲嫡出。前廣平伯夫人皮氏育得一子兩女,皮氏與二十年前忽然得着重病,陳博文在皮氏垂危之際上本,請立了嫡長子陳暉爲世子,彼時陳暉年方七歲。皮氏去世後兩年,陳博文繼娶了如今的夫人柏氏,柏氏僅育一子,喚作陳陽,今年一十七歲,因爵位輪不着他承繼,只好從科舉上晉身,於去歲上已中了秀才,正預備着明年的秋闈。
說來那位柏夫人嫁與她十餘歲的廣平伯做填房時,前頭那位伯夫人皮氏留有嫡子嫡女不說,連着世子位也叫嫡長子佔住了,柏夫人還肯嫁,實在是因爲她出生低微。柏夫人之父不過是個從七品的太常博士,柏氏又是庶出,能嫁着廣平伯做填房繼室也算是高嫁了。
柏夫人本以爲以她的年輕美貌,必能攏住廣平伯,哪裡知道廣平伯這裡疼愛她,衣裳首飾吃食上她要一奉十,十分疼愛。卻把皮氏夫人留下的兒女們看得牢牢的,一個指頭也不叫柏夫人碰着,柏夫人氣惱之餘,也想不出甚主意來,只得忍氣吞聲,勉強做個慈母樣兒出來。
如今看着謝皇后得勢,柏夫人的心思就活絡起來,她是個填房,謝皇后還是妾扶正哩。謝皇后都能叫她的親子做得親王,養子封做郡王,可見聖心偏向。若是能得着她的支持,世子之位易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謝皇后那頭即不缺人奉承,更不缺珍寶玩物,柏夫人慢慢地就把眼光投到了雲娘身上。雲娘年紀雖是小了些,可她到底是承恩公府唯一的女孩子,若是兒子能娶了她,謝皇后還能看着自家妹夫是個白身嗎?便是不能將爵位給了陳陽,與幾個實在官兒也是小事一樁。
是以柏夫人先到陳博文面前陳情,只說在幾回宴席中瞧上了承恩公府的四姑娘,又將雲娘如何溫柔如何秀麗誇耀了番,要陳博文爲陳陽聘了來。陳博文倒是有些兒正統,不然也不能將柏夫人防足了十幾二十年,正遲疑着不肯答應,柏夫人就哭鬧道:“你兒子你還不知道嗎?又不是個靈醒的,如今倒是個秀才,可泱泱帝都,首善之地,多少人才呢,連個舉人也未必中得到了,你就要陳陽一輩子是個白身嗎?一樣是兒子,你也不能太偏心了。”哭訴完之後就將陳博文趕了出去,連着數日不許他進房。
陳博文看着柏夫人鬧得這樣厲害,愈發不肯答應。不想陳暉聽着父親與繼母口角的緣由,親自來勸,道是:“今父親已請立兒子爲世子,一般是嫡子,三弟的前程卻要靠着自家哩,母親想爲他尋個得力的岳家也是人之常情,父親不要爲着這等小事便與母親生分了,倒叫兒子不安。”
陳博文叫陳暉說得心動,嘆息了聲:“你這孩子也太純良了些,謝家哪裡是得力的岳家!那是皇后的母家,太子的外家!朝廷爵位不能濫賞,而皇后想要與自家妹夫一個出身,太子要想與自家姨夫一個出身爵位,你如何是好!”
陳暉倒是不以爲意,還笑道:“只消兒子無有過犯,他們又能把兒子如何呢?若是父親這會子不肯答應,傷了您與母親之間的和氣是一,叫外人知道了,還以爲是兒子從中挑唆,就是兒子不孝了。”
陳暉這些話,陳博文細想下也覺有理,也就答應了,柏夫人得着陳博文首肯十分歡喜,次日就延請了尚書右僕射的夫人黃氏爲媒,往承恩公府提親。因有齊瑱的例子在前,謝逢春與謝顯榮父子倆個先私下見過陳陽,雖不好說是玉樹臨風,卻也是個翩翩少年,並無有侯門公子的傲氣,舉止還帶些兒羞怯靦腆。謝顯榮又問過陳陽學問,卻也紮實,只是人不太聰敏,中舉或許不是難事,要再進一步卻是難了。只是依着承恩公府與廣平伯府,只消桂榜得中,還怕沒前程嗎?是以父子們倒也滿意。
只是提親的人家甚多,兒郎們各有千秋,謝逢春與謝顯榮一時也難以決斷。且雲孃的婚事說是父母之命,可到底還要問過玉娘意思,是以一直拖延下來。旁的人家還罷了,雖有些趨炎附勢的心思,到底還要些體統,並不常上門來,唯有廣平伯夫人柏氏常尋了由頭來承恩公府尋馬氏說話,言辭間頗有些奉承之意,哄得馬氏眉開眼笑,若不是顧忌着玉娘,只怕已答應了下來。
又過得月餘,乾元帝便下了明旨,旨說是皇后孝順,在宮中常思念父兄母姊,聖心憐憫,是以允皇后三月初八歸家省親,以全人倫孝道。又道皇后儉省體貼,不忍驚擾年邁父母,是以承恩公府無須重修樓閣,再造花園,只以本來面目接待。
旨意下去,朝野都有些兒譁然,懂事兒的都滿口稱頌,說是皇后孝順,此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大殷朝可不能再出個護國公府了;也有不懂事的,冷笑道:不是要全人倫孝道麼?未央宮中妃嬪們總又二三十位,她們就沒父母兄弟了,不要骨肉團圓了?這偏愛也太過。
憑是朝野議論紛紛,未央宮中的諸妃嬪們倒是心平氣和,總是爭不過,又爭來作甚哩?從前也有爭的,如今都去了哪裡?倒不如好好奉承着皇后,皇后喜歡了,聖上也就喜歡,大夥兒日子也好過些。
倒是景琰聽着玉娘要省親。就來纏着玉娘,要隨玉娘出宮,只道是:“孃的母家呀,就是阿琰的外祖父,外祖母家,阿琰還沒見過外祖父哩,他長甚樣?”因看玉娘把眉頭輕輕一皺,忙將景寧也拉了過來,推了景寧一塊兒來求玉娘。景寧比景琰大上幾歲,幼時又經歷過些坎坷,到了玉娘手上才得着安穩,是以年紀雖不大,爲人卻是穩重許多,因看玉娘臉上無甚歡喜之色,還反過來勸景琰道:“母后難得省親一回,定然有許多話要與家人們說哩。不如我們陪着弟弟,也好叫母后放心呀。”
玉娘不意能從景寧口中聽着這幾句體貼入微的話,加着仔細把景寧看幾眼,見景寧身形已抽長了些,鵝蛋面龐兒,眉目溫柔,正專注地看在景琰面上,端地是個好哥哥模樣。景琰遲疑地看了眼景寧,又將玉娘看了看,低頭想了想,蹬蹬跑在玉娘面前,小手按在玉娘膝上,認認真真地道:“娘,阿琰會看好弟弟,不叫他哭,您放心去看外祖父外祖母。”玉娘擡手在景琰頭上摸了摸,又將景寧招了過去,將他手握住,含笑道:“你們都是好孩子。”
得着玉娘誇獎,景琰愈發得意起來,踮了腳與玉娘道:“是啊,是啊,阿琰最乖,阿寧哥哥比阿琰差一點點,就一點點。”說着用力點了點小腦袋。景寧在邊上看了她一笑,轉與玉娘道:“母后放心,兒臣必定看好阿琰與元哥兒,不叫阿琰欺負了元哥兒去。”玉娘聽着這兩句,眉眼愈發地溫和,摸了摸景寧額頭道:“好孩子,母后自然信得過你。”
椒房殿中這番說話自是瞞不過乾元帝去,乾元帝與昌盛嘆道:“到底是皇后親自教導出來的,品性與她一般無二,是個純良的好孩子。”說了,摘下腰間的玉佩遞與昌盛:“賞他。”昌盛雙手接了,親自送去了廣明殿。景寧問得乾元帝現在宣政殿,當即朝着宣政殿方向拜了四拜,方纔起身雙手接過了玉佩,小心繫在腰間。昌盛回去復旨,將景寧舉動與乾元帝說了,乾元帝點頭笑道:“這纔是個知道身份輕重的。”
又說玉娘要歸家省親,雖說了輕車簡從,不願擾民。可到底是皇后出行,哪個敢輕忽。故而三月初一就由趙騰領了神武營軍士將朱雀大街兩旁的人家都遷了出去,不叫他們在此處住着。雖能住在朱雀大街上,哪家都不是白丁,不是勳貴就是大臣,身份最低的也是五品的吏部給事中,換了旁人,早鬧騰起來,無如趙騰領的是乾元帝旨意,又是皇后出行,也只得忍氣吞聲。
朱雀大街上淨了街不說,便是承恩公府也叫神武營軍士進去駐紮了,除着主人家所住的正房,其餘房屋廊舍與前花園後花園都叫神武營的軍士們仔細檢索了幾回,一間屋子也無有遺漏。到得三月初七這日,趙騰更是親自領了手下又將整個承恩公府查驗了回。莫說趙騰這一番舉動是領着乾元帝旨意,便是乾元帝無有旨意,只爲了玉娘安全,謝氏父子也不能擾了趙騰,是以就由謝顯榮陪着將承恩公府走了一回。
說來趙騰也是將近三十的人了,歷練日深,雖依舊是一張冷臉,可眉宇間多了幾分從容,瞧着便不再似一柄出鞘的利刃,卻似名劍在匣,雖一般有劍氣刀影,因隔着劍鞘,便溫和許多,便不叫人只看一眼便心生害怕。
有幾個丫鬟是京都人,都聽說過趙騰來歷,看着他在園子裡走動,黑甲紅袍,十分打眼。一旁的謝顯榮,雖也是端方人物,可到底是文臣,失了氣勢,將趙騰襯托得彷彿戰神一般。女孩子們瞧着這樣出色人品,哪有不議論幾句的,其中有個愛多嘴的,還笑道:“這樣大年紀還沒成婚哩,也不知哪家千金有福,嫁過去就是正三品的夫人,又無公婆在上,自家就能當家作主,再得意也沒有了。”這話叫雲娘房中的丫頭鹿鳴聽着,回去笑着學與了浮萍聽,道是:“這些不愛臉的丫頭,哪裡聽來這些,人到底是將軍哩。”
又說待得整個公府走完,因謝顯榮知道趙騰素受乾元帝信賴,不肯走失了這個親近的機緣,便延請趙騰到他書房少坐片刻。趙騰略想了想,也不推辭,兩個一前一後來在謝顯榮書房坐下。
謝顯榮書房中並不用丫鬟,一概都是小廝,爲二人煮了茶,又奉了幾樣細點也就退了出去,謝顯榮還笑道:“僕久聞將軍威名,一直無由結交,今日乃天幸。只可惜將軍身有公務,僕只好以茶代酒,敬過將軍。”說了自家舉起茶盞來,一口喝乾,對了趙騰一亮杯底。不想趙騰只是略沾一沾脣,擡眼將謝顯榮看了看:“府上將人安置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