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是當日護送月娘進京的那位郝文勝來遞了拜帖求見。
說來郝文勝是個明白人,知道承恩公謝逢春雖與他一般出身,然今時不同往日,如今人是赫赫揚揚皇后母家,便是朝中勳貴大臣們也要奉個笑臉與他。自家一小商戶若是平白地上門去,那丁點兒恩情也不過討杯茶喝罷了,是以一直沒個動靜,倒象是不曾認得謝氏月娘一般,直教使人盯着他的謝顯榮將他高看一眼。
然郝文勝在襄陽是個大商戶,到得京都來,卻不過是個略有些資本的外地客商罷了,並不教人看重。這回郝文勝將天門天麻販來京都,想批些錦緞茶葉回去,是以每日都在街上看貨。
這日來在一家新開的茶行,因那茶行起了個“竟陵子”的名頭,因知道這是茶聖陸羽的別號,因此站下腳多看了幾眼。真巧東主往出走,聽着郝文勝一口襄陽口音,便過來搭訕,言道其母也是湖南襄陽人氏,聽着郝文勝要買茶,便將他引了進去,把各種茶葉都擺出來由得郝文勝挑揀。郝文勝瞧上了一批毛尖,因今年毛尖因着雨水太多,是以產量較之往年都少,是以售價比之往年漲了三成,郝文勝因此遲疑。
茶行東主倒也不急,只道是:“若是你誠心想要,瞧在家母的面兒上,我讓您一成,您回去仔細想想。”又叫茶行的二掌櫃送郝文勝出去。哪曉得,那二掌櫃將郝文勝一路送到門外,瞅着四下無人,輕聲與郝文勝道:“您若是方便,小人晚上來拜訪。”言畢,拱手而去。
到得晚間,那二掌櫃果然前來,見着郝文勝便從袖中取了個紙包來,在郝文勝面前打開,裡頭是一撮茶葉,色做翠綠,白毫均勻,細、圓、光、直皆備,正是上好的信陽毛尖,比在茶行看到的還要強些,郝文勝不禁擡頭將二掌櫃瞧了眼,看那二掌櫃不過二十七八年紀,身量不高不矮,面龐不胖不瘦,笑眼彎彎,一晃頭時,可見左耳後指肚大一個黑痣。
就看那二掌櫃笑微微地與郝文勝道:“您若是存心要茶,小人這裡倒有些,可以這個數給您。”說了在郝文勝眼前比了個數字。郝文勝把眼一看,竟比茶行東主開價便宜上五成,十分吃驚。
原是自大殷立朝以來,對茶課以重稅,“稅天下茶漆竹木,十取一,以爲常來倉本錢,”是以茶價素來高昂。二掌櫃的開價這樣便宜,不是偷盜而來,便是私茶,若是買了,無有路條憑證,也運不回襄陽,雖十分心動,可也遲疑着不能答應。
不想那二掌櫃十分精明膽大,因勸郝文勝道:“小人知道您還要運錦緞回去的,若是您在鄙東主店中買些許茶葉,取了憑證來,到時回鄉,再將小人的茶葉夾在錦緞中,上頭蓋上從鄙東主那裡購得的茶葉,哪個又會去翻檢錦緞呢?您細想想可是這理不?”
二掌櫃的茶葉便宜上五成,若是運回襄陽,便是翻倍的賺頭,郝文勝是個商人,從來商人重利,由不得他不動心,略想了回,以爲若是私茶也就罷了,只怕是偷盜的,因問二掌櫃道:“你老實告訴我知道,這些茶是打哪裡來的?”
二掌櫃笑嘻嘻地道:“瞧您說的,您吃雞蛋還管是哪隻母雞下的麼?只要茶好,您管他是哪裡來的。實話與您說,小人這裡遠不止這個數,前頭也有幾位大商戶買了的,哪個都不問來路哩,問了若是私茶,您還舉發我不成?”
郝文勝聽着這幾句,倒也心動,因此答應了,問得二掌櫃那裡尚有兩百餘斤茶,抹去零頭算了兩百斤,當時說定,先付定金,次日驗貨,之後付足八成,待得提貨時再將款項補足,兩個擊掌爲證。郝文勝當時就把定金付於了那二掌櫃,到得次日,二掌櫃也是宵禁前來客棧,引着郝文勝去了戶民居,把茶包與郝文勝看了,連開兩捆,果然與二掌櫃前夜攜來的茶葉一般無二,郝文勝十分滿意,因此將貨款的八成付了,那二掌櫃十分爽氣豪邁,竟將鑰匙給了郝文勝,只說是:“小人只好晚上與您見面,半夜偷偷摸摸地運貨,叫巡街的看着,有嘴也說不清哩,您把鑰匙先拿着,趁着白日先把茶葉運了,小人日後再上門取餘款也是一樣的。”
因二掌櫃言之成理,郝文勝次日便僱了兩個挑夫過來,將二十斤一捆,共計十捆茶葉盡數搬去客棧,哪曉得搬上馬車時,挑夫們失手將一捆茶葉跌落,竟是將外頭包着的蒲包跌鬆了,撒了些茶葉出來,哪裡還有半分翠綠顏色,枯黃散碎,都不成形,盡是些茶末兒。
郝文勝撲上去將蒲包解開,裡頭果然都是些碎茶殘茶,又連開了幾包,都是些不成樣子的,更有些黴味兒,莫說是值錢了,便是挑夫們也未必瞧得上。郝文勝看在眼中,知道上了當,直氣得手腳冰涼,當時便命挑夫們趕了馬車往茶行要尋二掌櫃說話。
哪曉得到了茶行將那二掌櫃喊出來,二掌櫃竟是抵死不認。那東家擺出一副義正辭嚴的模樣呵斥二掌櫃道:“休得胡扯!如何郝客商不拉扯旁人,要來攀扯你!”
二掌櫃只是滿嘴地喊冤,道是郝文勝說的那幾夜,他在留香院歇宿,住在一個叫做秋桐的粉頭處,可與郝文勝一同往秋桐處對證,又笑嘻嘻地與郝文勝道:“您可瞧準了,可是我不是?”東主跟着就道:“你若是無辜,不妨把那粉頭喊了來,叫郝客商仔細盤問盤問,也好還你清白!”
郝文勝只把二掌櫃衣領子揪着不鬆手,扭臉與東主道:“如何不是他!他把些錢與粉頭,叫她替她扯謊又有何難!把他化成灰我都認得哩,他耳後有塊黑記,你們瞧瞧,是也不是。”說着注目往二掌櫃左耳後一看,左耳後乾乾淨淨的,哪裡有什麼黑記,看着這樣,郝文勝不由將手一鬆,轉念想到,那筆銀子到底是他這回貨銀的一半兒,不能白白損失了,那黑記多半兒也是二掌櫃故意畫上哄他的,燭光下是黑記是天生的還是畫的,一晃眼間,誰能看明白!是以又道:“你把墨汁畫作黑記,當我不明白嗎?”
不想那二掌櫃十分得意地一晃頭,將胸前衣襟撫了撫,又問郝文勝道:“客人,您說甚,小人聽不懂哩,不過,您總該知道國家收着茶稅,嚴禁民間私買私賣,私茶您也敢買,可是不怕吃官司哩。”
郝文勝是憑着一時之氣來尋二掌櫃問話的,聽着這句,倒是清醒了些,知道若是驚動官府,自家叫人騙了去的銀子回不來不說,只怕還要受刑,也略有些氣餒,一擡頭時,忽然看着那東主與二掌櫃地換了個眼神,這才驚覺,知道自家是上了連環套了,這東主與那二掌櫃的多半兒是串通好的,怪道他來的這兩回都見不着掌櫃的。想來之所以叫那人做二掌櫃,也是爲着哄人輕信,若是換了掌櫃的,未必能取信與人。
因察覺了這家茶行許是個黑店,郝文勝不敢再糾纏,把茶行東主與二掌櫃兩個點了點,恨恨地道:“你們兩個做着這等惡事,早晚有報應。”說了,命人將茶葉盡數砸在了茶行門口,攜了挑夫們揚長而去。
回在客棧,郝文勝把自家關在門內想了回,只咽不下這口氣,只要出氣報復。細想了下,唯有去求承恩公府,以承恩公的勢派,要尋個茶行短處,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何況這家茶行內有弊病,是以寫了拜帖投到了承恩公府。次日,公府長史便到郝文勝所住客棧相請。
因郝文勝是月娘恩人,是以謝逢春倒還親自見他,口中喚了“恩人”,郝文勝原以爲,身爲皇后親父,又是乍然富貴的,這位承恩公只怕多少有些傲慢,不想竟是個和藹可親的,眼睛一轉,就把袖子掩面道:“小人不過是路見不平,且小人也是要上京,順路帶了縣君一程,當不得國公爺恩人兩字。”
說來謝逢春到底出身商戶,打小兒都是和做生意的人家來往,言來語去的多少有些隨意。待得做了承恩候,承恩公,往來都是勳貴大臣,只怕自家言語失當連累了兒女們,時刻端了架勢,倒也辛苦,驀然遇着個商戶,謝逢春竟就覺着投機,又看郝文勝頗爲識相,倒還問他:“小女言說你是進京的商人,販着什麼來的?生意可好?”
郝文勝正想着怎麼把話轉到自家苦難上來,聽着謝逢春這兩句,好比正瞌睡有人送了個枕頭,正中下懷,強自鎮定着將自家販的什麼,又打算運什麼回去與謝逢春說了。謝逢春點了點頭,道是:“茶葉這東西,雖是難運輸,利錢倒也豐厚。”
郝文勝聽了謝逢春這話,就露出滿面愁容來,謝逢春看着郝文勝這樣,自然要問。郝文勝便將自家如何受騙的與謝逢春說了,又做出一副十分愧悔地模樣道:“都是我的不是,若我不貪心,也不能受這個騙!只怕跟我一樣的人盡有哩,叫那等惡人得意,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
謝逢春也不是個蠢人,聽了郝文勝的話也就明白,這是郝文勝求助來了。雖郝文勝說話頗有些不盡不實,可勝在並未挾恩圖報,倒還算個坦蕩人,是以謝逢春聽着倒也入耳。要查抄個茶行與承恩公府來說,實是小事,只是謝逢春自知短處,把府中一切事物都交在了兩個兒子手上,自家素來不大管事,是以也不好在郝文勝面前許下諾言來,因與郝文勝道:“果然可惡,只你也要相信,惡人早晚必有報應的。”
郝文勝聽着謝逢春這話模棱兩可,心上沒底,卻也不敢逼迫,還得滿面堆笑地答應,又與謝逢春說了回話,也就起身告辭,依舊由公府長史送出門外,回在客棧,郝文勝自然是忐忑不安,只恐承恩公府不肯管這閒事,不想才過得兩三日,就聽着傳說,說是一家茶行因官茶私茶夾雜着賣,已叫官府查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