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莊子上時餘姨娘也自恃貌美,不負桃花之名,待得進了謝宅才知一山尚比一山高,眼前這位孟氏,出身雖然不堪,卻是杏眼桃腮,柳腰蓮步,實實在在的好顏色,這會子已是三十來歲的人了,依舊神態風流,目下無塵。
孟姨娘撇見餘姨娘,也不起身,只臉上懶洋洋一笑:“妹妹怎麼這會子來了?不用照看四姑娘嗎?”她不過信口一句,不料正是戳中了餘姨娘痛處。餘姨娘只覺得耳邊似炸響了驚雷一般,什麼也想不到了,腳下邁步進去走到孟姨娘身前,微彎下腰,塗着口脂的嘴脣緩緩翕動:“你個臭表子,叫人□□爛的賤人,自己女兒保不住,就來搶我的女兒,你就不怕老天打個雷劈死你這個黑心爛肚腸的賤貨嗎?”
孟姨娘再想不着餘姨娘好端端地會發起瘋來,且滿口污言穢語戳着自己痛處,頓時又氣又羞,臉上紅赤,霍然站起身來,罵道:“你個瘋婆子,吃錯了什麼藥到我這裡發癲,哪個搶你女兒了!我自有我的孩子,你那個病秧子,送我我也不要!”
餘姨娘對孟姨娘早是新仇舊恨,一聽孟姨娘說雲娘是病秧子,哪裡還耐得住,幾處恨併成了一處,再也顧不得什麼,撲上身去就要打,口中還罵道:“我把你這個生不出蛋的老貨!鬼知道你是不是從前爛事太多,遭了報應!活該!”孟姨娘哪裡是吃虧不還手的,看着餘姨娘打過來,擡手將餘姨娘抽過來的手擋住,反手抽在餘姨娘臉上,只罵道:“你失心瘋了!”
如今餘姨娘滿腦子的“這個賤人要搶我的雲娘”,臉上教孟姨娘打了掌,瘋性更足些,低了頭就往孟姨娘懷裡撞,又哭又罵:“你叫太太搶走了三姑娘不敢出聲,就拿我做筏,要搶我的雲娘,我要叫你如意,我也不活了。”頭上的釵環亂墜。
孟姨娘年紀雖比餘姨娘大些,無如她是叫謝逢春寵着的,吃用比之馬氏也不差什麼,身子倒是比餘姨娘更強健些,只是餘姨娘發瘋一般,一時也抵擋不開。偏她房中的彩霞是馬氏安下的眼線,彩雲又是個怯弱性子,餘姨娘是孤身來的,竟連個拉架的也沒有。正手忙腳亂之際,就覺着手腕處劇痛,孟姨娘用雙手去餘姨娘的頭,好不叫她撞進來,忙亂見一隻手掌就送到了餘姨娘口邊,餘姨娘是發瘋的人,竟是張口將孟姨娘的手掌咬住,森森白牙都切進了肉中,沁出血絲來。
孟姨娘急痛之下,用足了力氣死命將餘姨娘向後一推,餘姨娘是外強中乾的身子,鬧了這一回也有些力有不逮,恰恰張開嘴,叫孟姨娘這麼一推,腳下站不穩,蹬蹬蹬退了幾步,就撞在牆邊的多寶閣上。
也實在的不巧,多寶閣最上頭,正放着一隻仿周的三足青銅鼐,叫餘姨娘那麼一撞,青銅鼐晃得幾晃,掉了下來,正砸在餘姨娘頭上,頓時濺出血來,餘姨娘身子晃得幾晃,搖搖倒在了地上。
這變故一出,彩霞,彩雲都驚得呆住了,片刻之後才驚叫起來。孟姨娘也呆了呆,倒是很快就回過神來,喝道:“叫什麼叫!去請老爺和太太來!”
彩霞同彩雲雖然是丫頭,也是頭一回見着這樣的事,一時哪裡回得過神來,哪裡聽得到孟姨娘的吩咐,直到孟姨娘砸了只花瓶,才叫他們回過神來。彩霞自然是奔去了回馬氏,彩雲卻是往前頭去找謝逢春了。
孟姨娘看着兩個丫頭去遠了,對地上的餘姨娘一眼也不瞧,回身走到妝臺邊,對着菱花鏡抿了抿撕打時鬆散的頭髮,補了些口脂官粉,仔細打量了回,又將原本的淡金色珍珠耳墜子取下,又從妝奩裡翻出一對銀鎏金鑲珊瑚的耳墜子換上,又顧影自憐了會,忽然一笑道:“你也算熬出頭了。”
話音未落,就聽得身後馬氏的聲音冷颼颼道:“好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殺傷了人命還這樣若無其事,莫不是連王法也不在你眼中了嗎?”
原是馬氏自打在餘姨娘面前說了孟姨娘要抱走雲娘,只等着餘姨娘同孟姨娘撕鬧起來,最好落個兩敗俱傷,纔出了她那口氣。萬不想,孟姨娘竟是失手將餘姨娘打死了,這簡直是喜從天降一般。馬氏興沖沖出了門,趕到了孟姨娘房中,只望着在謝逢春沒回來前將孟姨娘這個賤人處置了,等謝逢春回來,也無話可說。
不想到了孟姨娘門前,一眼瞧見孟姨娘在裡頭照鏡子,頓時又將馬氏氣倒,這個賤人竟是這般冷血狠毒,手上才沾染了人命,竟還有心思對鏡理妝。
孟姨娘聽着馬氏聲音,轉過頭瞟了她眼,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取了眉黛描了描眉,又對着鏡子仔細照了回,似滿意了,這才擲下眉黛,轉身走過來,微揚着下頜道:“太太報官了沒有?我失手誤傷人命,理該見官。”
說來孟姨娘能這些年都攏着謝逢春,一來是她在青樓裡學的那些蠱惑人的手段了得,二來,那張臉也實實的可人,便是這般年紀了,一般的體態風流,面目俊俏,刺得馬氏眼痛。馬氏冷笑道:“孟氏,我勸你安分些。你這樣一幅花容月貌,見官判了斬刑,一刀兩斷,屍首不全的,豈不是太可惜了。倒不如趁着苦主沒去告官,自個兒了斷了,倒還能落個全屍。”說了一揚頭,從她身後竄上兩個粗壯僕婦來,一左一右將孟姨娘扭住了往地上按去。
孟姨娘身嬌體弱的,哪裡是這兩個僕婦的對手,掙扎都不及掙扎,已被按倒在地,一根個麻繩套住她的粉項用力就勒,幾下一收,孟姨娘已吸不進氣去,腳下連蹬,臉色漸漸紫漲。馬氏張大眼瞅着孟姨娘垂死掙扎的模樣,將謝逢春納了她之後,自家在這個賤人手上吃了多少苦頭,如今這個賤人自家犯了刑律,也實在怪不得她心狠,便是老爺回來也沒甚好說的,爲着玉娘名聲,也只將此事遮蓋了。
心中正得意時,就覺得身邊一道人影,竟是直衝着孟姨娘而去.往孟姨娘身前一撲,只得啊一聲慘叫,勒着孟姨娘脖子的僕婦竟是跳起身來,左手捧着右手直跳腳,右手上滴滴答答落下血來。馬氏這會纔看清撲在孟姨娘身前的人竟是玉娘。
這一下變起俄頃,馬氏竟是呆立在當場,眼睜睜看着玉娘將手中握着事物擲在地上,探手去解孟姨娘脖項上的繩索,她扔在地上的是一支一丈青,簪頭上鮮血淋漓。顯見得是玉娘拿着這一丈青去刺那僕婦們,這才使僕婦撒手退去。
馬氏眼見得功虧一簣,只氣得兩眼發黑,扶着青梅的肩道:“三丫頭!莫非你不知道孟姨娘她拿着青銅鼐砸死了餘姨娘,還口口聲聲地要見官嗎?要見了官,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玉娘似充耳不聞一般,解了孟姨娘脖項上的繩索,扶了她起來,給她順氣。馬氏帶了來的僕婦丫鬟們要過去搶人,玉娘卻是一把將地上那支沾滿了鮮血的一丈青撿了起來,冷笑道:“我瞧你們哪個敢上來!”
從來這位三姑娘行動嬌柔,猶如海棠帶雨,楊柳迎風一般,就連說話也軟綿綿地全然沒個氣性,哪料想今日柳眉暈殺,鳳眼含怒,便是說話也斬釘截鐵起來,也有叫她這番模樣唬住的,也有覺着三姑娘到底有孝心,不忍見姨娘身死的,一時也沒人上前。
孟姨娘是叫繩子勒得一時閉過氣來,繩子一鬆,慢慢接上了氣,咳了幾聲,張開眼,卻見玉娘握着一丈青蹲在身邊,立時慌了手腳,一把將玉孃的胳膊握住了,顫聲道:“好孩子,你肯這樣爲我,我就是死了也是含笑的。只是我死了對你豈不是好,日後便是有人查着你的出身,也不能拿個死人說事,只會憐惜你的。你這是何苦。”
她方纔險些給勒死,傷了喉嚨,說話聲音都是啞的,全不復往日動聽,可這一番全然爲女兒想的話,還是叫人動容。
玉娘聽說,櫻脣微微動了動,依舊面向馬氏道:“瞧餘姨娘倒地之處也沒個椅子凳子,顯見得餘姨娘叫青銅鼐砸着頭的時候是站着的,那青銅鼐也有十來斤重,餘姨娘身高又同我姨娘彷彿,請問太太,孟姨娘是怎麼砸到餘姨娘的頭的?”
馬氏哪裡料得到一貫沉默寡言的庶女,幾句問話生生問到了要害處,倒是一時不知怎麼答話。
玉娘見她不答,又問:“請太太賜教。太太若是能說個道理來,我姨娘任憑太太處置。”
馬氏只氣得手腳發冷,待要令僕婦丫頭們上去責打玉娘,又怕真打壞了,在謝逢春跟前沒法交代,要知道謝逢春爲着讓玉娘能過了初選複選,能入天使陸侜的眼,花了不下七八百兩銀子下去,真要傷了她,誤了州選,謝逢春必然翻臉不認人,倒是幾十年的情分都顧不得了,一時就僵住了。
玉娘看着馬氏不出聲,也扶着孟姨娘起身,兩人一起往門前倒在血泊中的餘姨娘瞧了眼,孟姨娘掙扎着道:“婢妾是老爺買來的,得老爺青眼,也怨不得太太恨婢妾,只是餘姨娘何辜?太太要這樣挑唆她?三姑娘又何辜?她好歹是太太的女兒,太太就忍心爲着恨婢妾而毀了三姑娘的前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