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初夏, 天氣便頗有些暑意,這日晴好,李德全站在一旁, 見皇帝盤膝坐北面大炕上, 垂目凝神看着摺子, 御前衆人皆知戰事吃緊, 便都屏氣凝息, 殿內極靜,只聽得窗外微風扶動樹葉發出的沙沙聲。暖閣裡撐開了窗子,一陣微風拂面而來, 帶來陣陣清涼。李德全順着窗子望出去,見奏事處的太監捧着匣子由遠而近, 料是有要緊的摺子, 便悄身出了暖閣, 將摺子接過,轉身進殿, 呈遞給皇帝。
皇帝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眉頭略舒,忽聽李德全低聲道:“萬歲爺,奴才有一事回奏。”皇帝依舊瞧着閱着摺子,隨口問:“什麼事?”
李德全道:“頭午佟貴妃來問安, 見萬歲爺忙着就回了。”皇帝只點頭喔了一聲, 並未言語。李德全又道:“佟主子回了時, 叫奴才稟萬歲爺一件事。”皇帝正瞧着摺子, 聽他這樣囉嗦, 不耐其煩,只道:“什麼事, 你就說。”
李德全猶豫片刻,道:“雲常在已大安。”說到此偷瞧了皇帝一眼,見他依舊未擡頭,只那眼睛在摺子上一滯,隨即又如常,只道:“朕知道了。”
李德全遲疑接着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欲把雲常在移往長春宮。”
這話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發低了下去,直擡頭瞧着端坐的皇帝,見皇帝似是沒有聽清,眼睛依舊逐行看着摺子,半晌才突然擡頭道:“移去哪裡?”
皇帝向來悲歡不溢於面,李德全見他此刻略帶愕然,忙又將身子低了下去,道:“回萬歲爺,欲將雲常在移至長春宮。”
午後的陽光頗好,從支開的窗子裡照射進來,映在暖閣裡桐油浸潤的金磚上,反射出傳色澤美的白光,皇帝瞧着那光,晃得半眯了眼睛,半晌才問:“什麼時候的事?”
李德全回道:“是今兒早上的時候,佟貴妃到慈寧宮請安回來,便來給萬歲爺問安。”他未敢擡頭,只聽“啪”的一聲輕響,餘光看去,皇帝已將摺子撂在炕桌上,雙手扶着膝蓋,臉色並無異常,瞧不出喜怒。
李德全正揣摩着皇帝的心思,卻見皇帝已經起身,也未着人更衣,驀然提步出了暖閣。李德全忙跟在身後,皇帝走的頗急,李德全只得小跑着跟在後面,仗着膽子叫道:“萬歲爺,萬歲爺。”
皇帝恍若未聞,直過了乾清宮,李德全才氣喘吁吁的攆上,見皇帝往月華門去,才明白過來,叫道:“萬歲爺,您還未更衣呢。”
皇帝嘎然止住步子,低頭見自己穿着暗紋團龍的蘇綢中衣,那明黃的顏色,與殿頂的琉璃瓦極爲相近。他緩緩回過身來,向回走去。
李德全離皇帝極近,見皇帝神色依舊如常,只極輕微的嘆了口氣。李德全低聲問:“萬歲爺,叫人更衣嗎?”
皇帝不言不語,只將手一擺。
李德全便會意,不再言語,隨着皇帝回到暖閣,皇帝依舊坐在北面大炕上,隨手拿起一個摺子,定定的看了起來,那一雙眸子卻動也不動,只那眉心舒而復蹙。
紅蔻輕聲入殿,依着慣例先側目瞧了李德全一眼,見李德全回視一眼便低下頭去,便知皇帝不悅,只悄然上前,將炕桌上的溫茶換下,又將托盤中的茶盞輕輕方在炕桌上,那茶盞上蓋着青瓷的蓋子,紅蔻雖動作輕,卻依舊發出碰撞的聲響。皇帝似被驚了,恍然回神,問李德全:“如今後宮,哪宮所居嬪妃最少?”
李德全如今雖是太監總管,卻只負責御前之事,對後宮不甚瞭解,慌忙跪了,道:“請萬歲爺贖罪,奴才整日隨在萬歲爺左右,對後宮的事兒真不知道,萬歲爺若是要問,我便叫敬事房的小林子來回話。”皇帝也未怪罪,只道:“去吧。”不多時謝長林便至殿中,皇帝又問了他。這謝長林是敬事房的總管,負責東西十二宮妃嬪翻牌記檔之事,自然對宮妃所居何宮倒背如流。皇帝聽了,只點了點頭,叫其退下
皇帝又問“什麼時辰了?”
李德全回:“回萬歲爺,已是酉時初刻了。”
皇帝起身道:“傳人更衣,朕去給太皇太后請安。”
初夏響晴,碧空如洗,皇帝坐在肩輿上,擡頭仰望,幾縷雲彩浮在當空,夏風吹過,那雲飄逸起來,似紗似霧,輕柔純美。遠處,那如赤龍般的宮牆之上,黃色琉璃瓦爍石流金,耀人眼目。遠眺,宮外卻是夏山如碧。這個時節便是如此,驕陽燦燦,把一切都舒展到極致,宛若那雨夜裡粲然盈笑的人,少了謹慎,多了恬適。這夏纔剛剛開始,他不想就這樣結束。
慈寧宮中鬱鬱蔥蔥,深深淺淺的綠色鋪了滿眼,太皇太后正有皇太后和妃嬪陪着在後院賞花,自有宮女引皇帝到了後院子。天氣剛一轉暖,太皇太后便叫人將暖室裡的花木都移到了後面的花園中,此時的庭院中松柏滿園又雜以花木,只因初夏,花蕾並未盡數盛開,多半是剛剛打了骨朵兒。皇帝擡眼望去
不見繁花似錦,卻是綠肥紅瘦。
宮女引着繞過幾處柏樹遠遠便見皇太后穿着老綠鑲邊的金紋大褂,隨在太皇太后身邊,駐足在一簇月季花前,笑着指點。
不待走近,皇太后便瞧見皇帝,直笑着對皇帝招手。
皇帝到近前,先後給太皇太后,皇太后行了禮,方起身,這才見隨在後面的人是儲秀宮的清雁。清雁上前施禮,皇帝道:“起來吧。”
皇太后指着那簇月季,笑說:“皇上瞧瞧,這月季開得多好,滿院子的花數它最惹人愛。”
皇帝見那月季果然開的正旺,一朵朵嬌豔欲滴,一笑,說:“這月季開的確是花團錦簇,皇瑪嬤和皇額娘若是喜歡,當着人好生照看着纔是。”
太皇太后隨手掐下一朵開得正豔的月季花,說:“要我說,這月季是再平常不過了,只因滿院子的花,數她先開,自是她最惹眼,若是花都開了,便也顯不出它又多好,過不幾天也就看的厭了,不值爲她費這許多心思。”說着回頭問清雁:“你說呢?”
清雁聽太皇太后問自己,先低身施禮,方回道:“縱是奼紫嫣紅,也有花開花落,倒不如松柏雖不爭豔卻能長青。”
太皇太后笑着點頭,說:“好孩子,就是這個理兒。”
清雁笑而不語。
太皇太后將月季花隨手遞給一旁的蘇沫爾,道:“眼見着天也要黑了,你們也回去吧。”
待皇太后與清雁離去,皇帝也扶着太皇太后回了慈寧宮。
因天色漸暗,殿內燃起了數盞紗燈,太皇太后亦坐在炕上,接過蘇沫爾遞過來的水菸袋,吸了兩口,擡眼瞧着一旁的皇帝,道:“這些日子也真是難爲你,我聽那吳三桂佔了嶽州?”
皇帝回:“正是。”
太皇太后道:“嶽州與荊州之一江之隔了。”
皇帝點頭道:“孫子料吳賊吳軍北上,必走湖南渡江,故已派大軍在荊州佈防,可在荊州攔腰阻攔賊軍,使其不得渡江,而後便可集結大軍,渡江反攻。”
太皇太后道:“那個吳應雄呢?”
皇帝回道:“仍在大牢之中。”
太皇太后又道:“只要吳應雄還在,料吳三桂還要有所顧忌的。”
太皇太后又問福建戰事此時如何,陝西戰事此時如何,皇帝慮太皇太后擔憂,只避重就輕,略說一二。她聽着點頭,又見皇帝今日請安遲遲不走,便料到有事,將手中的菸袋遞給蘇沫爾,道:“本來南邊在打仗,這後宮中的事兒就不當說給你聽。”
皇帝略一遲疑,道:“後宮之事便是家事,只是皇瑪嬤幫着看顧,孫子也是放心。”
太皇太后擡眼瞧着他,說:“你既說是家事,我也當說給你這個一家之主聽聽纔好。”
皇帝規規矩矩躬身道:“孫子聽着便是。”
太皇太后見皇帝如此說,不免有些失望之色,說:“儲秀宮的雲常在,說是滑了胎,掉了孩子,傷心過度,害了瘋癲,如今已經大好。我掂量着她本就是個不清淨人,如今又這樣不祥,實不好再住在儲秀宮裡,若是擾了別人可就不好。”
皇帝聽她這樣一說,心下不由微微一緊,點頭道:“皇瑪嬤想的周到,只不知皇瑪嬤欲將她移至何處?”太皇太后道:“東西十二宮,哪宮我都一視同仁,既然移出了儲秀宮也不好移道別的宮去,如今唯有長春宮裡關着個敬嬪,也只得移到那了。”
皇帝早想好託詞,待太皇太后說完,便道:“敬嬪是雖待罪之人,顧念華善在荊州也算盡力,依孫子看也不要與她移到一處。”
太皇太后卻是爲往着上頭想,怔了一怔,說:“依你當如何是好?”
皇帝道:“不如將東面的景陽宮倒出來,那裡本就照其他幾宮殿宇少,此時也只住這一個貴人,一個答應,孫子想,不如將那貴人和答應移到儲秀宮去,空出了景陽宮叫她搬進去,也免得擾了別人。”
太皇太后聽着,不由蹙眉。想皇帝素來對宮中妃嬪所居何宮並不上心,今日卻將那景陽宮所居何人,又當移至何處,說的如此就熟,便知他是事先詢問好了的,嘆氣道:“既你已想妥當,便依你的意思辦吧。”頓了一頓,又說:“朝堂上的事已經夠你受的,我只勸你,莫要太過爲了些小事費神。”
阿皇帝聽太皇太后如此一說,心下放寬,忙起身道:“孫子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