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_第二部

人的智力難以理解各種現象發生的全部原因。然而尋找各種原因的需求卻又深入人的內心。於是人的智力在還沒有弄清產生各種現象的條件爲數衆多而又複雜、其中每一個單獨拿來都可以看作是原因的情況下,抓住最先看到的、最容易理解的近似條件並且說:這就是原因。在歷史事件中(那裡研究的對象是人們的行動),最先被看作近似條件的是神的意志,然後纔是那些居於最顯要的歷史地位的人的意志——歷史英雄的意志。但是隻要深入瞭解每一個歷史事件的實質,也就是參與事件的所有人的活動,那麼就會相信,歷史英雄的意志不僅僅不能支配羣衆的行動,而且其自身也常常是被支配的。似乎不管怎樣理解歷史事件的意義都一樣。但是,在那些認爲西方各國人民向東方進軍是因爲拿破崙想這樣做的人與那些認爲這種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爲必定要發生的人之間存在的那種差別,就如同那些斷定地球穩固地紋絲不動地停在某處而行星繞着它轉的人們與那些認爲他們雖然不知道地球靠什麼支撐、但是他們知道存在着操縱着它以及行星的運動的規律的人們之間的差別。除了各種原因這個唯一的原因外,歷史事件的原因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但是存在着一些支配事件的規律,其中一些是未知的,一些是被我們逐漸摸索到的。只有當我們完全摒棄在某一個人的意志中尋找原因的時候,才能夠揭示這些規律,就像只有人們放棄地球固定不動的看法才能揭示行星的運動規律一樣。

歷史學家們認爲,在波羅金諾會戰、敵軍佔領莫斯科、莫斯科被燒燬以後,一八一二年戰爭中最重要的事件是俄軍從梁贊大道向卡盧加大道和塔魯季諾營地運動,即所謂的朝紅帕赫拉方向的側敵行軍。歷史學家們把想出這個絕妙招數的榮耀歸到不同的人的名下並且爭論它到底該屬於誰。甚至國外的歷史學家,甚至法國的歷史學家在談到這一側敵行軍時也承認俄國統帥高明。可是爲什麼那些軍事作家及其所有追隨者都認爲這次側敵行軍是某一個人深思熟慮的、挽救俄國而擊潰拿破崙的創舉——這實在令人費解。第一,難以理解這次側進的深謀遠慮和高明在於何處;因爲要想猜想到一支軍隊的最佳位置(當它未受到攻擊時)就是在糧草更多的地方——這無需太動腦筋。每一個人,甚至一個十三歲的笨孩子也不難想到,俄軍在1812年放棄莫斯科以後最有利的位置就在卡盧加大道。因此,令人不解的是,第一,歷史學家們用什麼樣的推理方法在這次行動中看到了深謀遠慮的東西。第二,更難以理解的是,歷史學家們何以看到這次行動對俄國人來說是拯救性的,而對法國人來說是毀滅性的;因爲這次側敵行軍若在此前、同時和此後發生了其他情況,那麼就可能對俄軍來說是毀滅性的,而對法軍來說是拯救性的。即便自從這次行軍完成以後俄國軍隊的處境開始改善,那麼無論如何從中也得不出結論說,這次行動是其中的原因。

這次側敵行軍如果不是與其他一些情況巧合,那麼不但帶不來任何好處,可能還會毀了俄國軍隊。要是莫斯科沒有燒燬,要是繆拉沒有失去俄軍行蹤的確切消息,要是拿破崙不是按兵不動,要是按照貝尼格森和巴克萊的建議俄軍在紅帕赫拉附近打一仗,那會怎麼樣呢?如果法軍在俄軍渡過帕赫拉河以後法軍發起進攻,會怎麼樣呢?如果拿破崙後來在行至塔魯季諾的時候,哪怕用他在斯摩棱斯克進攻時的十分之一的兵力攻打俄國軍隊,那會怎麼樣呢?如果法國人進軍彼得堡,會怎麼樣呢?……在所有這些假設成立的情況下,側敵行軍的拯救性就會變爲毀滅性。

第三,也是最令人費解之處在於,研究歷史的人們故意不願意承認,這次側敵行軍不應該歸功於任何個人,從未有人對它有所預見,這次行動就像在菲利的撤退一樣,事實上從未有人想象出它的全貌,而是一步一步地、一個事件接一個事件地、一個瞬間接一個瞬間地由無數各類條件促合而成的必然結果,只有當它已經完成併成爲過去的時候才完完全全地呈現出來。

在菲利的軍事會議上,俄軍將領大多認爲理當直接向後撤退,即沿着下城大路向後撤。對此以下事實可以爲證,會議上大多數人都持這種想法,而最重要的則是會後總司令與主管軍需食品的蘭斯科依之間的那場著名的談話。蘭斯科依向總司令報告說,軍隊給養主要集中在奧卡河沿岸的圖拉省和卡盧加省,如果朝下城方向撤退,那麼儲備的軍需品與部隊之間將會被寬闊的奧卡河隔斷,而初冬時要運送過河是不可能的。這是表明必須放棄原先認爲的自然要直接朝下城撤退的想法的第一個徵兆。於是軍隊就取道下城以南,沿着梁贊大道行進,這樣就更接近軍需儲備。後來,不知俄軍行蹤的法軍的按兵不動、對保護圖拉兵工廠的考慮、更主要的是靠近自己的軍需儲備地的好處促使部隊更向南面、向圖拉大道偏移。在不顧一切地渡過帕赫拉河走上圖拉大道以後,俄國軍隊的將領們想要在波多利斯克停下來,沒有想過要在塔魯季諾構築陣地;但是衆多的情況、先前不知俄軍蹤跡的法國軍隊的再次出現、作戰計劃,而重要的還是卡盧加的軍需品充足,促使我軍進一步向南偏移,取軍需品運送路線的中間道路,從圖拉大道走上卡盧加大道,前往塔魯季諾。就像無法回答何時放棄莫斯科這個問題一樣,也無法回答何時何人決定轉移到塔魯季諾這個問題。直到部隊在不同力量的作用下到達塔魯季諾以後,那時人們纔開始讓自己相信他們本來就想這樣做,並且早就預見到了。

這場著名的側敵行軍只不過是這麼一回事,俄國軍隊沿着與法軍進攻相反的方向徑直向後撤退,而當法國人的進攻停止以後,就偏離最初採取的徑直後退的方向,見到後面沒有追擊,自然就朝着充足的給養吸引着它的方向前進了。

假設俄國軍隊不是由英明的統帥來指揮,而僅僅是一支沒有指揮官的隊伍,那麼這支隊伍除了從給養較多和物產豐富的地區以弧形路線向莫斯科迂迴以外,不會有別的做法。

俄軍從下城大道向梁贊大道、圖拉大道、卡盧加大道轉移是十分自然的事,就連俄國軍隊的兵痞們都朝着這個方向逃跑,而且彼得堡也要求庫圖佐夫率領部隊朝這個方向轉移。在塔魯季諾庫圖佐夫收到了皇上的一封近乎申斥的信函,責備他把部隊帶上樑贊大道,指令他轉移到卡盧加對面的陣地,而收到皇上的信時他已經到了那裡。

俄國軍隊這個沿着整個戰爭和波羅金諾戰役期間對它產生的推動力的方向滾動的球體,在這種推動力已經消失而又沒有獲得新的推動力時,就停在它理當停下的位置上。

庫圖佐夫的功績不在於他採取了所謂的某種天才的戰略機動,而在於只有他一個人懂得所發生的事件的意義。只有他一個人當時就已經懂得法軍無所作爲的意義,只有他一個人一直斷言波羅金諾戰役是一場勝利;只有他一個人——那個以自己總司令的身份似乎應該倡議發起進攻的人——然而卻只有他一個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阻止俄軍進行徒勞無益的戰鬥上。

在波羅金諾受傷的野獸躺在逃走的獵人拋棄它的地方;但是它是否活着,是否還有力量,或者它只是躲了起來,對此獵人一無所知。可是突然傳來了這隻野獸的呻吟聲。

法國軍隊這隻受傷的野獸的暴露出其行將滅亡的呻吟聲,是派遣洛里斯通到庫圖佐夫的營地求和。

拿破崙因深信並不是好的事就真的好,而是他突然想到的事纔是好的,於是他就給庫圖佐夫寫了那些他最先想到的和毫無意義的話。他寫道:

庫圖佐夫公爵,我派帳下一位將軍前去與您商談諸多重要事宜。請殿下相信他對您說的一切,尤其請您在他向您表達我長期以來對您懷有的尊敬和特別景仰之情時給予信任。最後祈求上帝給您以神聖的庇護。

莫斯科,一八一二年十月三十日

拿破崙

“如果把我看作是任何和談勾當的首要發起人,我將受到詛咒:我國人民的意志就是如此。”庫圖佐夫回答說,此後仍然全力以赴阻止軍隊發動進攻。

法國軍隊在莫斯科劫掠而俄國軍隊在塔魯季諾平靜駐紮的一個月裡,雙方軍隊的力量對比(士氣和數量)發生了變化,其結果是力量優勢轉到俄軍方面。儘管俄國人並不瞭解法國軍隊的狀況和數量,但是力量對比一經發生變化,進攻的必然性也就立刻通過無數跡象表現出來。這些跡象是:洛里斯通前來求和,塔魯季諾軍需充足,來自各個方面的有關法軍無所事事和秩序混亂的情報,我軍各團得到新兵補充,天氣很好,俄軍士兵得到了長期休整,在部隊中出現了休整後通常出現的迫切參與萬事俱備的戰事的心理,對好久不見蹤跡的法國軍隊狀況的好奇心,俄軍前哨部隊遊動於駐紮在塔魯季諾附近的法軍左右表現出的勇敢精神,農民和游擊隊輕鬆戰勝法軍的消息和由此產生的羨慕心理,以及法國人仍舊佔領着莫斯科在每個人心中引起的復仇情緒,還有(最主要的一點)比較模糊的,但是出現在每個士兵心裡的關於力量對比發生變化、優勢在我軍方面的認識。既然力量的對比關係發生了顯著變化,那麼發起進攻勢在必行。於是就像分針轉完一圈自鳴鐘就立即鳴響報時一樣,隨着力量發生重大變化,俄軍上層也在加強活動,像自鳴鐘一樣發出吱吱響聲並敲打起來。

俄國軍隊受庫圖佐夫及其司令部和彼得堡皇上的雙重指揮。在彼得堡,還是在得到放棄莫斯科的消息之前就已經擬定了詳細的全面作戰計劃,並且送交庫圖佐夫作爲行動指南。雖然這個計劃是以假定莫斯科在我軍手中的情況下制定的,但是仍舊得到司令部的認可並準備執行。庫圖佐夫在報告中只是說,在遠處牽制敵軍實施起來常常比較困難。於是爲了解決遇到的困難,彼得堡送來了新指示,派來新人員負責監督和上報庫圖佐夫的行動。

此外,現在俄國軍隊司令部得到了全面改組。陣亡的巴格拉季翁和憤然辭職的巴克萊留下的空缺需要得到補充。正在十分慎重地考慮如何安排更好:是把甲調到乙的位置上、把乙調到丙的位置上,還是相反,把丙調到甲的位置上等等,除了讓甲和乙滿意之外,似乎還有某些事情與此有關聯。

在全軍司令部裡,由於庫圖佐夫和他的參謀長貝尼格森之間的相互敵視、皇上親信的參與以及人員的變動,使得各個派系的鬥爭:甲暗算乙,丙暗算丁,等等,在所有可能的出現調動和改組的地方進行得比平時更加複雜。在這些暗算中,鉤心鬥角的焦點主要是所有人都想控制的軍事行動的指揮權:但是軍事行動並不受制於他們,而是該怎樣進行就怎樣進行着,也就是說,它從來不迎合人們的臆想,而是取決於羣衆的根本態度。所有這些錯綜複雜、相互交織的臆想在上層看來只不過是必定會發生的事情的忠實反映罷了。

“米哈伊爾·伊拉里奧諾維奇公爵!”庫圖佐夫在塔魯季諾戰役後收到的皇上在十月二日寫的信中說:“九月二日起莫斯科落入敵軍手中。您最後的報告是二十日發出的;在整個這段時間裡,您不但沒有采取任何抗擊敵軍和解放故都的行動,根據您最後的報告來看,您甚至還在後退。謝爾普霍夫已被一支敵軍佔領,圖拉及其著名的、對部隊來說至關重要的工廠也處於危險之中。我根據溫岑格羅德將軍的報告得知,敵軍萬人部隊正沿彼得堡大道行進。另外一支幾千人的隊伍也在向德米特羅夫逼進。第三支隊伍沿着弗拉基米爾大道向前推進。第四支龐大隊伍正處於魯扎和莫扎伊斯克之間。拿破崙本人到二十五日時還在莫斯科。根據上述情報來看,敵人已經兵分幾路分散部隊,拿破崙本人及其近衛軍還在莫斯科,在這種情況下難道您還認爲您面臨的敵軍力量大得令您無法反攻嗎?大概恰恰相反,可以預測,他會以派比您率領的部隊弱得多的幾支小隊伍或者至多一個軍的力量追擊您。看來,利用這些情況您可以卓有成效地進攻比您弱小的敵人並且消滅它,或者至少迫使其撤退,從而收復現在被敵軍佔領着的各省的大部分國土,以此解除圖拉和其他內地各省面臨的危險。如果敵軍派出強大軍隊逼進不可能留有很多部隊的現都彼得堡,那您將負有責任,因爲您指揮交給您的部隊果斷積極行動就會有一切辦法消除這種新的不幸。請您記住,您應該爲因莫斯科失守而受到侮辱的國家負責。我隨時都在準備嘉獎您,對此您有切身體驗。現在我的這種想法並沒有減弱,但是我和俄國有權期望您盡心竭力、堅決果斷並取得成績,您的智慧、軍事才能以及所您統帥的部隊的驍勇,都向我們預言您將不負衆望。”

但是當這封信說明力量對比關係已經在彼得堡人士的頭腦中得到反映的信件還在路上時,庫圖佐夫就已經無法阻止他統帥的部隊發動進攻,於是戰鬥開始了。

十月二日哥薩克沙波瓦洛夫在偵察時用槍射死了一隻兔子,射傷了另外一隻。在追逐受傷的兔子時,沙波瓦洛夫深入到一片森林,碰到了沒有任何警備措施的繆拉部隊的左翼。這個哥薩克人笑着對戰友們說,他幾乎落入法國人手裡。一個少尉聽說了這件事以後,報告給了他的長官。

哥薩克人被叫去詢問;哥薩克軍官們想利用這個機會奪取一些馬匹,但是其中一個軍官與部隊高級指揮官較爲熟識,便把這件事報告給了司令部的一位將軍。近來司令部的情況極其緊張。葉爾莫洛夫此前幾天去找貝尼格森,央求他利用自己對總司令的影響勸總司令發動反攻。

“要是我不瞭解您的話,我就會以爲您根本不希望發生您請求的事。只要我提出一個建議,殿下大概就會做出相反的決定。”貝尼格森回答說。

派出去的偵察兵證實了哥薩克人的消息,這說明發動反攻的時機終於成熟了。繃緊的弦鬆開了,自鳴鐘噝噝作響,開始鳴響報時了。庫圖佐夫雖然擁有徒有虛名的權利,擁有聰明才智、豐富的經驗、對人的鑑別能力,但是他也不得不注意到貝尼格森親自呈寄給皇上的意見書、全體將士表現出來的一致願望、他所預見到的皇帝的旨意和哥薩克們的情報,他已經無法阻止不可避免的行動了,於是便下令做他認爲無益有害的事情——他認可了既成的事實。

貝尼格森遞呈的必須發動進攻的意見書和哥薩克們關於法軍左翼未予設防的情報,只不過是必須下達進攻命令的最後的徵兆而已,於是進攻時間定於十月五日。

十月四日晨,庫圖佐夫簽署了作戰部屬。托爾把它讀給葉爾莫洛夫聽,並建議他開始做進一步安排。

“好,好,我現在沒時間。”葉爾莫洛夫說完走出了木屋。托爾起草的作戰部署非常好。寫得就像奧斯特利茨的作戰部署一樣,只不過當時不是用德語寫的,其中寫道:

“第一縱隊前往某地和某地,第二縱隊前往某地和某地”,等等。在部署中所有這些縱隊都在指定時間到達了指定地點並消滅了敵人。像所有部署一樣,一切都想得很好,然而也像所有部署一樣,沒有一個縱隊在指定時間到達指定地點。

這個作戰部署複製好了必要的份數,然後叫來一個軍官,派他把這份文件送給葉爾莫洛夫執行。這是一個年輕的騎兵軍官,是庫圖佐夫的傳令官,他對交給自己如此重要的任務感到滿意,就前往葉爾莫洛夫的住所。

“出去了。”葉爾莫洛夫的勤務兵回答說。騎兵軍官就去葉爾莫洛夫常去的一位將軍那兒。

“不在,將軍也不在。”

騎兵軍官上了馬,到另外一位將軍那裡去。

“不在,出去了。”

“可別讓我負延遲的責任!真討厭!”軍官想。他找遍了整個營地。有人說看見葉爾莫洛夫與其他將軍一起出去了,有人說他大概已經回去了。軍官沒吃午飯,一直找到晚上六點。哪兒都找不到葉爾莫洛夫,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哪兒。軍官在一個戰友那裡匆匆吃了飯,就又去前衛部隊找米洛拉多維奇。米洛拉多維奇也不在,但是他在這裡聽說米洛拉多維奇參加基金將軍家的舞會去了,可能葉爾莫洛夫也在那兒。

“這是在什麼地方?”

“瞧,就在葉奇基諾。”哥薩克軍官指着遠方一處地主宅院說。

“怎麼會在那兒,在防線的那一邊?”

“把我們的兩個團派到了防線上,現在那裡正在尋歡作樂,可不得了!請了兩個樂隊,三個合唱團。”

軍官穿過防線去了葉奇基諾。快到地主家的宅院時,遠遠地就聽見士兵歌舞曲的和諧歡快的聲音。

“在-草地-上……在—草地——上!……”他聽到歌舞曲伴着口哨聲和托爾班琴聲,不時地被叫喊聲所淹沒。軍官聽到這些聲音心情也高興起來,但是與此同時也怕自己這麼久還沒有送到讓他轉達的重要命令而難辭其咎。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他下了馬,走上臺階,進了一座位於俄法兩軍之間的保存完好的地主大宅院的前廳。在餐室和前廳裡,僕人們正忙着端酒送菜。窗前站着一羣歌手。軍官被領進去門去,他立刻看到部隊裡所有重要的將軍們都在一起,其中包括身材高大、引人注目的葉爾莫洛夫。將軍們站成半圓形,所有人都敞開禮服,面色通紅而又興高采烈,放聲大笑。在大廳中間,一個面色紅潤、個子不高而又英俊的將軍動作利落敏捷地跳着特列帕克舞。

“哈,哈,哈!好樣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哈,哈,哈!……”

軍官覺得,他這個時候帶着重要的命令進去會錯上加錯,於是他想等一等;但是一位將軍看見了他,在得知他的來意後,告訴了葉爾莫洛夫。葉爾莫洛夫面色陰沉地走到軍官跟前,聽完彙報後從他手中接過文件,什麼也沒對他說。

“你以爲他這是無意中走開的嗎?”那天晚上司令部的一個同事在談到葉爾莫洛夫時對騎兵軍官說:“他這是在耍花招,這全是故意的。是要戲弄科諾夫尼岑。等着瞧吧,明天會有好戲看!”

第二天,衰老的庫圖佐夫大清早就起了牀,做了禱告,穿好衣服,想到他必須指揮他不贊同打響的戰役,他悶悶不樂地他坐上馬車,從距離塔魯季諾五俄裡的列塔舍夫卡出發,前往擔任進攻任務的縱隊應該集合的地方。庫圖佐夫坐在馬車裡,睡睡醒醒,傾聽着右方有沒有射擊聲,戰鬥有沒有打響。但仍然一片沉寂。只有潮溼陰暗的秋日開始破曉。快到塔魯季諾的時候,庫圖佐夫看到一些騎兵橫穿過他的馬車走的那條大路牽着馬去飲水。庫圖佐夫仔細看了看他們,讓馬車停下,問他們是哪個團的。這些騎兵是此時本應已經在前方很遠的地方做埋伏的那個縱隊的,“也許搞錯了。”年老的總司令想。但是再向前走,庫圖佐夫看見幾個步兵團,槍支都架在那裡,士兵們都穿着襯褲,有的在盛粥,有的在抱柴。叫來了一個軍官。軍官報告說,沒有接到任何要出發的命令。

“怎麼會……”庫圖佐夫開始說,但是立即停下並且命令去叫一個高級軍官來見自己。他下了馬車,垂下頭,喘着粗氣,默默地等着,前後踱着步。當他要見的總司令部軍官艾興來到時,庫圖佐夫氣得臉色發紫,這不是因爲過錯是這個軍官造成的,而因爲他是發泄怒火的合適對象。老人渾身顫抖,喘不過氣來,處於只有他氣得要在地上打滾時纔會這樣的狂怒狀態,他衝到艾興面前,用雙手威嚇他,叫喊着,破口大罵。另外一個偶然經過的布羅津上尉,雖然沒有任何過錯,卻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

“這又是什麼騙子?把這些惡棍槍斃!”他揮動着雙手,身體搖搖晃晃、聲音地嘶啞地喊着。他感到生理上的痛楚。他,堂堂的總司令,大家一直以來都讓他相信,俄國從未有人像他一樣擁有如此之大的權利,此時卻落到這步田地——成了全軍的笑柄。“白白忙着爲今天的事祈禱,白白地一夜都沒睡,思考着全局。”他想到了自己。“當我還是一個毛頭軍官時,也沒有人敢這樣嘲笑我……可現在!”他感到肉體上的痛楚,像是受到了體罰一樣,因此不能不用憤怒和痛苦的聲音來發泄;但是很快他就沒有了力氣,他向四周望了望,感到自己剛剛說了太多難聽的話,於是坐上馬車,默默地往回走了。

庫圖佐夫發泄過怒火以後沒有再動氣,他微微眨着眼,聽着辯解和袒護之詞(葉爾莫洛夫本人在第二天到來前沒來見他)以及貝尼格森、科諾夫尼岑和托爾把這次不成功的行動延至次日的堅決要求。庫圖佐夫只好又同意了。

第二天,部隊從傍晚起就在指定地點集合,並於夜裡出發。這是一個秋夜,天空佈滿黑紫色烏雲,但是沒有下雨。地上溼漉漉的,但是並不泥濘,部隊悄無聲息地行進着,只是隱隱約約聽到炮車偶爾發出的碰撞聲。禁止大聲說話、吸菸、打火;也設法不讓馬嘶鳴。行動的神秘增加了它的魅力。人們愉快地走着。一些縱隊停下來,支起槍支,躺在冰冷的地上,認爲他們已經到了該去的地點;一些縱隊(大部分縱隊)走了整整一夜,顯然到了不是他們該去的地方。

只有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公爵帶着哥薩克人(這是所有隊伍中最無足輕重的一支)及時趕到指定地點。這支隊伍停在樹林邊緣的空地旁的斯特羅米洛瓦村通往德米特羅夫斯科耶村的小路上。

天亮前,打起盹來的奧爾洛夫公爵被叫醒了。帶來一個來自法軍營地的投誠者。他是波蘭波尼亞托夫斯基兵團的一個軍士。這個軍士用波蘭語解釋說,他來投誠是因爲他在軍中受到欺辱,他早就該升爲軍官了,他比所有人都勇敢,因此他離開他們並且想要報復他們。他說繆拉就在離他們一俄裡的地方過夜,如果給他一百人馬,他就能活捉他。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公爵和同事們商量了一會兒。這個建議太有誘惑力了,讓人難以拒絕。大家都自告奮勇要去,都建議試一試。在一番爭論和探討之後,少校格列科夫決定帶着兩個哥薩克團和那個軍士前去。

“你可要記住,”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公爵在放那個軍士走時對他說,“要是你說謊,我就命令把你像狗一樣吊死,要是真話,賞你一百個金幣。”軍士表情堅決,沒有迴應這些話,他騎上馬和迅速集合起來的格列科夫的隊伍出發了。他們隱沒在樹林裡。奧爾洛夫公爵在剛剛破曉的清晨的涼爽的空氣中縮起了身子,他爲自己自作主張而感到不安,送走格列科夫以後,他走出樹林,開始仔細觀察在亮起來的晨光和燃盡的篝火中朦朦朧朧看得見的敵軍營地。在奧爾洛夫公爵右側的開闊斜坡上,應該出現我軍的縱隊。奧爾洛夫公爵向那裡望去;雖然從遠處應該能夠看見這些縱隊,但是卻沒有看見他們。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公爵覺得,特別是據他的一個眼尖的副官說,法軍營地開始動了起來。

“啊,真的,可是晚了。”奧爾洛夫公爵看了看營地說。就像我們相信的人不在我們面前時通常會有的那樣,他突然完全明白過來,這個軍士是個騙子,他撒了一個彌天大謊,是想通過帶走不知道現在他帶到哪兒去了的這兩個縱隊來破壞進攻計劃。怎麼能在這麼一個龐大的軍隊中捉住一個總司令呢?

“的確,他撒謊,這個騙子,”公爵說。

“可以把他們追回來,”一個也像奧爾洛夫公爵一樣,在看了法軍營地以後覺得這次行動讓人懷疑的侍從說道。

“啊?真的嗎?……您怎麼看,讓他們去?還是不讓?”

“您下令把他們追回來?”

“追回來,追回來!”奧爾洛夫公爵看着表突然堅決地說,“恐怕要晚了,天都亮了。”

於是副官奔進樹林去找格列科夫。當格列科夫回來後,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公爵由於這次嘗試被取消,等步兵縱隊等了很久,他們卻一直沒有出現,敵人還近在咫尺,他因此十分激動不安,於是他決定發動進攻。

他小聲命令到:“上馬!”於是各就各位,畫了十字。

“上帝保佑!”

“烏拉-拉-拉!”樹林裡響起一片喊聲,哥薩克人一連接一連地像從口袋裡倒出來一樣,手持標槍興高采烈地縱馬越過小溪向敵軍營地衝去。

第一個看見哥薩克騎兵的法國人發出一聲絕望驚恐的喊叫,於是營地裡所有的人衣服也沒穿,睡意蒙朧地扔下大炮、槍支、馬匹向四處逃竄。

如果哥薩克人追擊法國人而不關注他們後面和周圍的東西,他們就會捉住繆拉和所有在這裡的人。長官們也希望如此。但是當哥薩克人見到戰利品和俘虜以後,就無法推動他們了。誰也不聽命令。在這裡抓獲了一千五百個俘虜,繳獲了三十八門大炮、一些軍旗以及對哥薩克人來說最重要的馬匹、馬鞍、被服和各種物品。所有這些都要處理,要安置俘虜和大炮,分配戰利品,相互之間爭爭講講,甚至毆打:哥薩克人都在忙着這些事。

沒有再受到追擊的法國人漸漸冷靜下來,集合起來幾個小隊開始回擊。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公爵等待着所有縱隊到來,也就沒有繼續進攻。

與此同時,按照“第一縱隊前往”等等的作戰部署,由貝尼格森統率和托爾指揮的那些遲到的縱隊的步兵都按照規定出發了,然而像常有的那樣,他們到達了某地,只不過並非指定他們該去的地方。也通常那樣,人們興高采烈地出發,沒多久就不時地停下來;聽到怨言四起,意識到弄錯了路,又掉頭朝某個地方往回走。疾馳過來的副官和將軍們喊叫着,怒氣衝衝,相互爭吵着,都說去的根本不是要去那個地方,而且已經晚了,責罵着某某人,如此等等,最後所有人都擺手作罷,就又向前走,只是爲了隨便去個地方。“隨便往哪兒走,總能夠走到!”的確也到了某地,但不是該去之處,而一些縱隊到了該去之地,但是已經太遲,已經沒有任何作用,只不過充當了人家射擊的靶子。在這次戰役中扮演了魏羅特爾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的角色的托爾,騎着馬從一個地方疾馳到另外一個地方,發現到處都事與願違。例如,天已經大亮時他在樹林裡碰見了巴格烏特的那個軍,而這個軍早就應該與奧爾洛夫-傑尼索夫匯合。托爾因這個失誤而感到焦急和痛心並認爲這是有人造成的,他跑到軍長面前,開始嚴厲地責備他,說爲此應該槍斃他。善戰穩重的老將軍巴格烏特也被所有這些走走停停、混亂和前後矛盾的事情搞得精疲力竭,令大家震驚的是,他一反常態地大動肝火,對托爾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教導,我和我的戰士願意爲國捐軀,我們並不比別人差。”他說完就帶着一個師向前行進。

焦躁不安而又勇敢的巴格烏特冒着法軍的炮火衝向田野以後,沒有考慮此時進攻是否有益就帶着一個師直衝上去,把自己的部隊置於敵人的炮火之下。危險、炮彈、槍彈正是他在盛怒之下需要的東西。第一批射過來子彈中有一顆打死了他,接踵而至的子彈打死了許多士兵。他的這個師在炮火中徒勞無益地堅持了一會兒。

與此同時,另外一個縱隊應該從正面向法軍發動進攻,但是庫圖佐夫在這個縱隊裡。他清楚地知道,在這場違揹他的意志的戰役中除了混亂不會有任何結果,於是他利用他的權利竭力阻止進攻,他沒有采取行動。

庫圖佐夫默默地騎在自己的灰馬上,慵懶地迴應着發起進攻的提議。

“您總是嘴上說要進攻,卻沒看到我們不善於進行復雜的機動,”他對請戰的米洛拉多維奇說。

“沒能在清晨活捉繆拉,沒能及時到達指定地點:現在毫無辦法。”他回答另外一個人說。

當庫圖佐夫得到報告說,根據哥薩克人的情報,法軍後方先前空無一人而現在有兩營波蘭人的時候,他回頭斜眼看了看葉爾莫洛夫(從昨天起還沒有和他說話)。

“瞧,大家都要求進攻,提出各種方案,可是一開始行動,就什麼也沒有準備好,而警覺的敵人卻採取了措施。”

葉爾莫洛夫聽到這些話後,眯起眼睛,微微一笑。他明白,對他來說暴風雨已經過去了,庫圖佐夫僅僅用這話暗示他一下就算完了。

“他這是拿我尋開心呢!”葉爾莫洛夫用膝蓋碰了碰站在他身旁的拉耶夫斯基。

此後不久,葉爾莫洛夫走到庫圖佐夫面前,恭恭敬敬地報告說:

“爲時不晚,殿下,敵人還沒撤走。您要不要下令進攻?否則近衛軍連硝煙都看不到。”

庫圖佐夫什麼也沒有說,然而他當得知繆拉的軍隊在撤退時,他下令進攻,可是每前進一百步就停上三刻鐘。

整個戰役就只有奧爾洛夫-傑尼索夫的哥薩克人做的那些事;其餘部隊只是白白地損失了幾百人。

由於這次戰役,庫圖佐夫得到了一枚鑽石勳章,貝尼格森也得到一些鑽石和一萬盧布,其他人按照級別也相應地得到了許多讓人高興的好處,此次戰役後司令部再次重新做了調整。

“瞧,我們總是這樣,一切都是顛倒的。”塔魯季諾戰役以後俄國軍官和將軍們都這麼說——就是現在人們也還是這麼說,讓人感覺好像其中有一個愚蠢的人把這一切搞顛倒了,要是我們就不會這樣做了。但是,這樣說的人要麼不瞭解他們談論的事情,要麼是故意欺騙自己。任何一場戰役——塔魯季諾戰役、波羅金諾戰役、奧斯特利茨戰役——都沒有像其指揮者預想的那樣進行。這是最主要的特徵。

無數不受束縛的力量(因爲人在任何地方都不會比在決定着生死之事的戰鬥中更加無拘無束)影響着戰役的發展趨勢,而這種趨勢永遠不可能提前預知,也永遠不會與某一方面力量的趨勢相吻合。

如果有許多同時出現而又方向不同的力量作用於某一物體,那麼該物體的運動方向就不可能與其中任何一個力量相吻合;而往往是朝着居中的最短的方向運動,這在力學中用平行四邊形的對角線來表示。

如果我們在歷史學家,尤其是法國曆史學家的著述中看到,他們筆下的歷次戰爭和戰役都是按照事先制定的計劃進行的,那麼我們從中能夠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這些描述是不確切的。

塔魯季諾戰役顯然並沒有達到托爾希望軍隊根據作戰部署依次投入戰鬥的目的,沒有達到奧爾洛夫伯爵想要俘虜繆拉的目的,也沒有達到貝尼格森和其他人期望一舉殲滅敵人一個軍的目的,沒有達到軍官要投入戰鬥且立功的目的,也沒有達到哥薩克人要繳獲比其實際繳獲的多得多的戰利品的目的,等等。但是,如果目的就是實際完成的那些事,是當時的俄國人的共同的願望(把法國人趕出俄國並摧毀他們的軍隊),那麼完全顯而易見的是,塔魯季諾戰役正是由於它的許多不合理之處成爲了那個時期的戰爭所需要的。很難想象也想象不出這場戰役會有比實際出現的結局更合理的結果。費力最小,造成的混亂最大,損失最少,卻取得了整個戰爭中最大的成果,俄軍在這種情況下由退卻轉爲進攻,法軍的弱點已暴露無遺,對拿破崙軍隊開始逃跑予以推動。

拿破崙在莫斯科會戰中取得輝煌勝利後進入莫斯科;這次勝利是無可懷疑的,因爲會戰後戰場留給了法國人。俄國人撤退了,放棄了首都。糧食、武器、彈藥充足並且擁有無數財富的莫斯科——落到拿破崙手裡。比法軍兵力少一半的俄國軍隊在一個月內沒有做任何一次進攻的嘗試。拿破崙的處境再優越不過了。要想用雙倍的兵力猛攻俄國軍隊殘餘並將之消滅,要想達成有利的和約或者在遭到拒絕的情況下進軍威逼彼得堡,甚至在受挫的情況下要返回斯摩棱斯克、維爾諾或者留在莫斯科,總之一句話,要想保持當時法軍所處的這種優勢地位,似乎並不需要特別的才能。爲此只需做最簡單、最容易的事:制止軍隊搶劫,準備能在莫斯科搞到的全軍過冬用的衣物,用正當的方法徵集在莫斯科儲備的足夠全軍用半年多(據法國曆史學家記載)的軍糧。然而,拿破崙這個天才中的天才且執掌着指揮軍隊的權力的人,正如歷史學家所證實的那樣,在這方面卻什麼也沒有做。

他不但在這方面什麼也沒有做,而且恰恰相反,他利用自己的權力從可供他選擇的所有方式中選擇了最愚蠢、最有害的做法。當時拿破崙可以做到的有:在莫斯科過冬,進軍彼得堡,進軍下城,向北或向南面沿後來庫圖佐夫走的那條

路撤退——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比拿破崙的選擇更愚蠢更有害的做法了,即在莫斯科停留到十月份,容許軍隊劫掠城市,然後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在莫斯科留下城防部隊,接着就退出了莫斯科,朝庫圖佐夫靠近,卻沒有展開戰鬥,而是向右方轉移,行至小雅羅斯拉維茨,又沒有嘗試突破的機會,沒有走庫圖佐夫走的那條路線,而是沿着被破壞了的斯摩棱斯克大道朝莫扎伊斯克方向行進,想象不出比這更愚蠢、對軍隊更有害的做法了,其結果已經證明了這一點。要是讓最有經驗的戰略家假想拿破崙的目的在於毀滅自己的部隊,他們就會想出另外一些行動,同樣會毫無疑問地、不以俄軍採取的所有措施爲轉移地徹底毀滅法國軍隊,就像拿破崙所做的那樣。

天才的拿破崙做到了這一點。但是要說拿破崙毀滅自己的軍隊是因爲他希望如此,或者說是因爲他十分愚蠢,這都是不正確的,這就像說他把軍隊帶進莫斯科是因爲他想這樣或者說是因爲他十分聰明和富有天才一樣。

在上述兩種情況下,他個人的並不比每一個士兵的活動更爲有力的活動,只是吻合了現象發生的那些規律罷了。

歷史學家們完全錯誤地(僅僅因爲結果沒有證實拿破崙的活動是正確的)告訴我們拿破崙的力量是在莫斯科衰退的。其實他正像此前和此後,即在1813年一樣,把全部的智慧和力量都用於爲自己和自己的部隊謀求最好的結果。拿破崙這個時期的活動並非不如他在埃及、意大利、奧地利和普魯士的活動那樣令人驚歎。我們並不確切知道拿破崙在埃及,在那個四千年的歷史注視着他的偉大的國度裡的英明舉措在多大程度上是確確實實的,因爲這些豐功偉績都是法國人爲我們描述出來的。我們無法確切評判他在奧地利和普魯士的天才表現,因爲他在那裡的活動信息要從法國和德國文獻資料中獲知;整個兵團不經戰鬥就莫名其妙地投降以及衆多要塞不攻自破,讓德國人傾向於承認他的天才是那場對德戰爭勝利的唯一解釋。但是我們,謝天謝地,沒有那種要通過承認他的天才爲自己遮羞的理由。我們爲了獲得直截了當地看待問題的權力而付出了代價,我們就不會放棄這種權力。

拿破崙在莫斯科的活動像他在所有地方的活動一樣,是令人驚歎和富有天才的。從進入莫斯科到最後離開,他接連頒佈命令,不停製定計劃。居民走光、沒有代表團迎接以及莫斯科的大火都沒有使他驚惶失措。他既沒有忽視自己軍隊的利益,也沒有忽視敵軍的行動,既沒有忽視俄國各民族的利益,也沒有忽視巴黎的政務,在外交上還一直在思考即將締結和約的條件。

在軍事方面,拿破崙在進入莫斯科以後,立刻嚴令塞巴斯蒂亞尼將軍注意俄國軍隊的行動,向各條路上派遣部隊,命令繆拉找到庫圖佐夫。此外,他還命令努力加強克里姆林宮的防禦;接下來,他制定了在全俄國版圖上作戰的天才計劃。在外交方面,拿破崙把遭到搶劫、衣衫破爛、不知道如何能逃出莫斯科的雅科夫列夫上尉叫來,向他詳細陳述了自己的全部政策和自己的寬容,又寫了一封給亞歷山大皇帝的信,派雅科夫列夫送到彼得堡去,信中他認爲有責任告訴自己的朋友和兄弟,拉斯托普欽在莫斯科把事務處理得很糟糕。拿破崙對圖托爾明同樣詳細地陳述自己的設想和寬容之後,把這個老人也派到彼得堡去進行談判。

在司法方面,在火災發生後,責令查找縱火犯並處死他們。對於惡棍拉斯托普欽的懲罰是下令燒燬他的房子。

在行政方面,賜贈給莫斯科一部法規,成立了市政府,頒佈瞭如下公告:

“莫斯科的居民們!

你們的災難極其深重,但皇帝陛下和國王希望制止它的蔓延。可怕的例子已經讓你們明白,他怎樣處罰違抗和犯罪行爲。現採取嚴厲措施,以消除混亂和恢復社會治安。從你們當中選出的慈父般的行政人員將組成你們的市政府或者市政管理局。它將關心你們,關心你們的需要,關心你們的利益。其成員將以肩挎紅色綬帶爲標記,市長外加一條白色腰帶。但在公務之餘,他們只在左臂佩戴紅袖章。

市警察局已按照原有規章成立,通過其活動秩序已經好轉。政府任命兩名總監或者叫警察局長,及二十名警官或者叫警察所長,他們分管城市各區。你們可以根據其左臂上的白色袖章來識別他們。一些不同宗教的教堂已經開放,可以自由地到那裡做禮拜。每天都有你們的同胞返回自己的住所,已經發布命令,讓這些遭受不幸的人們能夠獲得幫助和庇護。政府採取的這些措施的實質在於恢復秩序以及改善你們的處境;但爲達到該目的,需要你們與其聯合起來共同努力,如若可能,要忘掉你們遭遇的不幸,寄希望於不那麼殘酷的命運,要相信,那些膽敢侵犯你們人身安全和剩餘財產的人,等着他們的將是無法逃脫的可恥的死刑,最後,不要懷疑你們的財產將得到保障,因爲這是最偉大最公正的君主的意願。不論哪個民族的士兵和居民們!要恢復公衆的信任,這是國家幸福的源泉,要親如手足,要相互幫助和保護,要團結一致粉碎惡人的企圖,服從軍政當局,這樣你們的眼淚很快就不會再流了。”

在軍隊給養方面,拿破崙命令全體官兵輪番到莫斯科劫掠以準備軍需,通過這種方式使軍隊在未來一段時間裡得到物質保障。

在宗教方面,拿破崙命令召回神父,教堂恢復做禮拜。

在商業方面,同時也是爲了部隊的食品供應,到處張貼瞭如下佈告:

佈告

“安居樂業的莫斯科居民們,因戰亂而離開城市的工匠們和工人們,因無緣無故的驚恐而流離失所、驚惶失措的農民們,你們聽着!平靜重歸首都,秩序正在重建。你們的同胞看到他們受到尊敬都勇敢地從藏身之處走了出來。威脅他們及其財產的任何暴力行爲會立刻受到懲罰。皇帝陛下和國王保護他們,除了那些違抗其命令的人以外,不把你們當中任何人看作敵人。他希望結束你們的不幸,讓你們回到你們的家園與親人團聚。請遵從他慈善的意旨,去除任何擔心回到我們這裡來吧!居民們!請心懷信任回到你們的住所:你們很快就會找到滿足你們需求的方式!手工業者和勤勞的工匠們!請回來幹你們的手工活吧:房屋、店鋪、保衛人員在等待着你們,你們的工作將得到應有的報償!而你們,農民們,從由於恐懼而藏身的森林中出來,無所畏懼地回到你們的農舍吧,要相信你們會得到保護。城裡設置了許多糧站,農民們可以把自己的餘糧和土產運到那裡。政府採取如下措施確保其自由出售:(一)從即日起,農民、莊稼人和住在莫斯科近郊的百姓可以安全地將自己的各種產品運至城裡的兩個糧站,一個在莫霍夫街,一個在獵人市場。(二)其產品將按照買賣雙方議定的價格出售;如果賣方沒有得到他要求的合理價格,他可以自由地將其運回自己的村莊,對此任何人不會以任何藉口阻攔。(三)每週星期日和星期三定爲集日,因此每星期二和星期六將派足夠的部隊在城外各個大路上保護貨車。(四)將採取同樣措施,以確保農民及其車馬在返回途中不受阻攔。(五)將立即採取措施,以恢復正常貿易。城鄉居民們,還有你們,工人和工匠們,無論你們屬於哪個民族!現號召你們履行皇帝陛下和國王的仁慈意願,與其一起促進共同的幸福。請你們尊敬和信任他,並且儘快與我們聯合起來!”

在提高軍隊和民衆士氣方面,不斷地舉行檢閱,頒發各類獎賞。皇帝常常騎馬沿街巡視,安撫居民;儘管他忙於操持所有國家事務,但仍然親臨根據他的命令成立的劇院。

在作爲帝王的最高德政表現的慈善事業方面,拿破崙也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他吩咐在慈善機關門上題名吾母之家,通過這一行動將對父母的孝敬之情與君主的崇高恩德結合起來。他視察孤兒院,讓那些被他拯救的孤兒們親吻他白淨的雙手,慈善地與圖托爾明交談。然後,據梯也爾能言善辯的敘述,拿破崙命令用他仿造的俄國錢幣發給自己的部隊作爲軍餉。爲了用與他和法國軍隊相配的行爲擴大這些錢幣的使用範圍,他下令爲財產被燒光的人發補助。但是由於食物極其珍稀,不能發給異國大多懷有敵意的人們,拿破崙認爲最好發給他們錢幣,讓他們自己到別處尋找食物;於是他下令發給他們紙盧布。

在軍紀方面,不斷頒佈命令,嚴懲玩忽職守行爲,制止搶劫。

然而奇怪的是,這些命令、關注和計劃雖然並不比在類似情況下發布的那些差,卻沒有觸及事件的實質,而是像錶盤上脫離了機芯的指針,沒有咬住齒輪,任意盲目地轉動。

在軍事方面,制定了一個天才的作戰計劃,梯也爾在談到這個計劃時說:他的天才從來沒有發明過更加深刻、更加精妙、更加驚人的東西,梯也爾在與費恩先生就這個計劃展開論戰時證明,這個天才的計劃是在十月四日而不是十月十五日製定的,但是這個計劃從未執行,也不可能執行,因爲沒有任何貼近現實之處。要拆除清真寺(拿破崙這樣稱呼聖瓦西里大教堂)才能夠加強克里姆林宮的防範,結果毫無成效。在克里姆林宮佈雷只能有助於實現皇帝在撤離莫斯科時炸燬克里姆林宮的願望,就像小孩摔痛以後敲打碰痛他的地板一樣。拿破崙最關心的追擊俄國軍隊一事成爲聞所未聞的現象。法軍將領們失去了六萬俄國軍隊的蹤跡,用梯也爾的話說,只有靠繆拉的本領,似乎也是靠他的天才,才得以像找一枚針似的找到六萬俄國軍隊。

在外交方面,拿破崙在圖托爾明和主要關心能否弄到一件大衣和一輛馬車的雅科夫列夫面前提出了說明他的寬容大度和公正的諸多理據結果都徒勞無益:因爲亞歷山大沒有接見這兩位使者,也沒有對他們的使命做出迴應。

在司法方面,在處決了一些臆想的縱火犯以後,莫斯科的另外一半也燒燬了。

在行政方面,市政機構沒能阻止住搶劫,只是給一些在市政機構供職的人帶來了好處,他們以維護秩序爲藉口劫掠莫斯科或者保護自己不受搶劫。

在宗教方面,在埃及通過視察清真寺就輕易解決的事情在這裡卻沒有帶來任何結果。在莫斯科找到的兩三個神父嘗試履行拿破崙的旨意,但是其中之一在做禮拜時被法國兵打了嘴巴,而對於另外一個,法國官員做了如下報告:我找到並請來做彌撒的那個神父把教堂打掃乾淨並且鎖了起來。那天夜裡有人來砸壞了門和鎖頭,撕毀了一些書,還幹了許多其他壞事。

在商業方面,對勤勞的手工業者和所有農民們的發佈的告示沒有得到任何迴應。勤勞的手工業者沒有出現,而農民們捉住那些到離城很遠的地方張貼布告的警官並把他們打死。

在建立劇院作爲軍民娛樂活動方面,事情也同樣沒有順利實現。在克里姆林宮和波茲尼亞科夫家成立的劇院立刻就關閉了,因爲男女演員都遭到了搶劫。

慈善事業也沒有取得期望的結果。真假紙幣充斥着莫斯科,也都不值錢了。對於打算搜刮劫掠的法國人來說,需要的只是黃金。不僅拿破崙仁慈地發給難民們的僞造紙幣不值錢,就連白銀與黃金相比也跌價了。

然而當時最高指令不起作用的最驚人的體現,是拿破崙制止搶劫和恢復秩序的努力都毫無結果。

軍隊官員們是這樣的報告的。

“儘管已經下令制止,但是搶劫仍在城中繼續。秩序尚未恢復,沒有以合法方式進行交易的商人一個都沒有。只有隨軍商販敢於出售貨物,但出售的都是搶劫來的物品。”

“我管轄的地區繼續遭到第三軍士兵搶劫,他們不滿足劫掠藏到地下室的不幸居民的微薄財產,還殘忍地用馬刀砍傷他們,此類情形我本人已多次目睹。”

“沒有任何新的情況,只是士兵們還在搶劫和偷竊。十月九日。”

“偷盜和搶劫仍在繼續。我區有一個偷盜團伙,需要採取有力措施加以制止。十月十一日。”

“皇帝十分不滿的是,雖然多次嚴格命令禁止搶劫,但是仍然能夠看到近衛軍的搶劫者成羣結隊地回到克里姆林宮來。在老近衛軍中,昨天、昨天夜裡和今天又再次出現混亂和搶劫現象,而且比任何時候都嚴重。皇帝痛心地看到,這些精選出來受命保衛他個人安全的、本應該做出服從命令的表率士兵,是何等地不服從命令,竟然哄搶存放軍用品的地下室和倉庫。還有一些人卑劣到了不聽哨兵和衛隊軍官的勸阻,甚至打罵他們的程度。”

“宮廷總司儀官強烈地抱怨說,”總督寫道,“雖然明令禁止,但是士兵們依然在所有庭院裡、甚至在皇帝窗前大小便。”

這隻軍隊像一羣放任的牲畜,雙腳踐踏着可以使其免於餓死的飼料,不必要地待在莫斯科,一天天地走向衰敗和滅亡。

但是它待在那裡不動。

只有當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輜重車隊被劫和塔魯季諾戰役所引起的恐慌突然籠罩着它的時候,它纔開始逃跑。拿破崙在閱兵時意外得到的關於塔魯季諾戰役的消息,像梯也爾說的那樣,喚起了他懲罰俄國人的願望,於是他下達了全軍將士所期望的出發的命令。

這隻軍隊逃離莫斯科時,人人都帶着搶劫來的所有東西。拿破崙也帶上了他自己的珍寶。看到擁塞在隊伍中的輜重車輛,拿破崙大爲驚駭(梯也爾這樣說)。但是他憑自己的戰爭經驗,並沒有像他在逼進莫斯科時處理元帥們的車輛那樣下令焚燬多餘車輛,而是看了看士兵們乘坐的敞篷四輪馬車和轎式四輪馬車說,這很好,這些車輛可以用來運送糧草和傷病員。

整個軍隊的境況就像一隻受傷的、感到自己行將滅亡卻不知道在做什麼野獸。研究拿破崙及其軍隊從進入莫斯科時起到這支軍隊毀滅所採取的巧妙軍事行動及其意圖——無異於研究受了致命傷的野獸臨死前蹦跳和抽搐的意義。通常受傷的野獸聽到沙沙的響聲就朝獵人射擊的方向撲過去,前後奔跑,自己加速了自己的死亡。拿破崙在全軍的壓力下也正是這樣做的。塔魯季諾戰役的沙沙聲驚動了野獸,於是它向前朝射擊的方向撲去,跑到獵人跟前,返回來,然後又向前又返回來,最終像所有的野獸一樣向後跑,走的是最無利、最危險的道路,但卻是熟悉的老路。

我們總覺得拿破崙是這整個行動的領導者(就像野人以爲刻在船頭的人像是指導船隻航行的力量一樣),其實他在整個活動過程中就如同一個孩子,抓住了栓在車裡的繩子就以爲是他在駕車。

十一

十月六日清晨,皮埃爾走出了木板房,接着返回去停在門口,逗弄着一隻圍着他轉來轉去的身體頎長、腿又短又彎的雪青色小狗。這隻小狗住在他們的木板房裡,與卡拉塔耶夫一起過夜,但有時跑到城裡什麼地方去,然後又會回來。它大概從來沒有屬於過任何人,現在它也不屬於誰,而且沒有任何名字。法國人叫它阿佐爾,講故事的士兵叫它費姆加爾卡,卡拉塔耶夫和其他人叫它灰灰,有時又叫它耷耳朵。它不屬於任何人,也沒有名字,甚至不知道品種,無法確定顏色,這些一點都沒有讓這隻雪青色的小狗感到難過。它那蓬鬆的尾巴像頭盔羽飾般穩穩當當地呈圓柱形向上翹起,彎彎的腿十分好使,使它常常像不屑於用四條腿似的,優雅地擡起一條後退,靈活而又迅速地用三條腿跑。一切對它而言都是能獲得快樂的事。時而快樂地尖叫着仰面躺下,時而帶着若有所思而又莊重的神情曬太陽,時而蹦蹦跳跳地玩弄着一個木片或者一根乾草。

皮埃爾現在上身穿的是一件又髒又破的襯衫,這是他僅剩的一件以前的衣服;下身穿着一條士兵的褲子,爲了保暖,按照卡拉塔耶夫的建議用繩子扎住褲腳;外面披着一件長衫,頭上戴着一頂農民的帽子。皮埃爾這段時間裡身體變化很大。他已經不顯得那麼肥胖,不過仍然保持着遺傳得來的魁梧強壯的體魄。下半個臉長滿了鬍子;現在又長又亂的頭髮上面長滿了蝨子,像一頂帽子一樣盤曲在頭上。他的眼神堅定、平靜、生氣勃勃而又警覺,這種眼神皮埃爾以前從未有過。從前他目光中的那種懶散現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精力充沛、隨時準備行動和反抗的飽滿精神。他的雙腳沒有穿鞋。

皮埃爾時而看看下面的田野,那裡今天早晨許多車輛和騎馬的人絡繹不絕,時而看看河對岸的遠方,時而看看裝着真要咬他的小狗,時而看看自己的光腳板,活動着骯髒粗大的腳趾,滿意地變換着各種姿勢。他每次看到自己的光腳板時,他的臉上就滑過生動而又滿意的微笑。這雙光腳板的樣子讓他想起這段時間裡所經歷和理解的一切,而這種回憶讓他感到愉快。

幾天來風和日麗,晴空萬里,早晨有輕微的霜凍——這就是所謂的小陽春。

在露天地裡,在太陽下面還很暖和,這種暖意加上清晨微霜帶來的使人神清氣爽的涼意,讓人覺得特別愜意。

在一切東西上,在遠遠近近的物體上,都蒙着一層水晶般迷人的、只有秋天的這個時節纔會有的光輝。遠處看得見麻雀山、山上的村落、教堂和一座白色的大房子。無論是光禿禿的樹木、沙地、石頭、房頂、教堂的綠色尖頂還是遠處白房子的牆角——所有這一切都異常清晰、線條精細地在透明的空氣中勾勒出來。近處可以看見被法國人佔據着的、一半已經被燒燬的貴族宅院的一些殘垣斷壁,沿着院牆還生長着深綠色的丁香樹叢。這座在陰暗的天氣裡因零亂不堪而令人生厭的被燒燬、污穢的房子,眼下在晴朗寧靜的光輝中也顯得令人安慰而又美好。

一個法軍下士隨便地敞着懷,戴着睡帽,叼着短短的菸斗,從木板房的角落裡走出來,他友好地眨眨眼,走到皮埃爾跟前。

“多好的陽光,是吧,基里爾先生(法國人都這樣稱呼皮埃爾)?就像是春天。”下士倚在門上,讓皮埃爾抽菸,雖然他通常讓煙總是遭到皮埃爾拒絕。

“要是在這種天氣行軍的話……”他開始說。

皮埃爾詢問他有關行軍的事聽到了什麼,下士說幾乎所有的部隊都出發了,現在也該接到有關俘虜的命令了。在皮埃爾住的那個木板房裡,一個叫索科洛夫的士兵病得快要死了,因此皮埃爾對下士說應該照顧這個士兵。下士說,皮埃爾可以放心,這種事有流動的和常設軍醫院,會對病人做出安排,凡是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長官都預見到了。

“再有,基里爾先生,您只要跟上尉說一聲就行了,您知道……這個人……什麼都不會忘的。上尉來巡查的時候您就對他說;他什麼都會替您辦的……”

下士說的那個上尉,總是長時間與皮埃爾交談,給他各種各樣的照顧。

“您看,我以聖多馬的名義發誓說的是實話,有一次他對我說:基里爾是個有教養的人,會講法語;他是個遭受不幸的俄國老爺,可他是個人物。他明白事理……他要是有什麼需要,不要拒絕他。一個人要是學了點什麼,就會愛知識,愛愛過良好教育的人。我這是說您呢,基里爾先生。前幾天要不是您,事情可就糟了。”

又閒聊了一會兒下士就走了。(下士提到的前幾天發生的事,是指俘虜和法國人打架,皮埃爾壓服住自己同伴們的事。)幾個俘虜聽見了皮埃爾和下士之間談話,就立刻問他都說了什麼。在皮埃爾告訴同伴們關於出發一事下士都說了些什麼的時候,一個面黃肌瘦、衣衫破爛的法國士兵來到木板房門口。他迅速而又膽怯地把手舉到了額角表示敬禮,面向皮埃爾,問給他做襯衫的士兵普拉託沙是否在這個木板房裡。

大概一週前法國人得到了一批制靴用料和麻布,發給被俘士兵們縫製靴子和襯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山鷹!”卡拉塔耶夫拿着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衫走出來說。

卡拉塔耶夫由於天氣暖和,也是爲了幹活方便就只穿着一條褲子和一件黑得像泥土的破襯衫。他頭髮像手工工匠通常那樣用一根椴樹韌皮纖維紮起來,他的圓臉就顯得更圓、更可愛了。

“約定是事業的親兄弟。說了星期五做好,就做好了。”普拉東微笑着打開他做好的襯衫說。

法國兵不安地四下望了望,似乎是在消除顧慮,然後迅速地脫下制服並穿上襯衫。這個法國兵制服裡面沒有穿襯衫,赤裸着的又黃又瘦的上身穿着一件長長的、油跡斑斑的花綢背心。看得出,他是怕看着他的俘虜們會笑話他,就急急忙忙地把頭伸進了襯衫。俘虜們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瞧,正合適,”普拉東邊抻襯衫邊說。法國兵把頭和胳膊都伸進去,沒有擡起眼睛,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襯衫,仔細地看着針腳。

“行吧,小山鷹,要知道這不是裁縫店,連像樣的工具都沒有;常言到:沒有工具連蝨子都捉不住。”普拉東說,圓圓的臉上掛着微笑,他本人顯然對自己的活計感到高興。

“好,好,謝謝,剩下的麻布在哪兒?”法國人說。

“你要是貼着身穿就更合適了,”普拉東繼續爲自己的手藝而高興着。“那樣會更好更舒服的。”

“謝謝,謝謝,夥計,布頭呢?”法國人微笑着又說了一遍,他拿出紙幣,遞給卡拉塔耶夫,“把布頭給我吧。”

皮埃爾看到,普拉東不想明白法國人說的話,就沒有打擾他們,而是看着他們。卡拉塔耶夫接過錢表示感謝,繼續欣賞自己的活計。法國人堅持要回布頭,就請皮埃爾翻譯他說的話。

“他要布頭幹什麼?”卡拉塔耶夫說,“我們可以用它做一副不錯的包腳布。算了,隨他的便吧。”於是卡拉塔耶夫臉色立刻變得陰沉,他從懷裡掏出一卷碎布,看也沒看法國人就遞給了他。“唉!”卡拉塔耶夫說着往回走。法國人看了看麻布,沉思了一下,問詢地看了看皮埃爾,似乎皮埃爾的目光告訴了他什麼。

“普拉託沙,普拉託沙,”法國人突然紅着臉尖聲喊道,“你拿去吧,”他把碎布頭遞過去說,然後轉過身走了。

“你瞧這個人,”卡拉塔耶夫搖着頭說。“據說他不是基督徒,卻也有良心。老人們常說:窮人大方,富人小氣。自己還光着身子呢,卻把東西送人。”卡拉塔耶夫若有所思地微笑着看着布頭,沉默了一會兒。“親愛的,可以做一幅像樣的包腳布。”說完他又回木板房去了。

十二

從皮埃爾被俘已經四周過去了。雖然法國人提出要把他從士兵住的木板房調到軍官住的木板房去,可是他還是留在了從第一天起就住進去的那個木板房裡。

在遭到破壞和被焚燬的莫斯科,皮埃爾經受了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端困苦;然而,由於他擁有自己至今沒有意識到的強健的體魄,特別是由於這些困苦的降臨是那樣不知不覺,甚至無法說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所以他不僅輕鬆而且還高興地熬過了這種處境。也正是在這段時間裡,他獲得了從前枉然追求的那種平靜和滿足。他曾經長期在自己的生活中從各個方面尋找這種自己內心的安寧與和諧,尋找參加波羅金諾會戰的戰士們身上的那種令他驚歎的東西——他在慈善事業、共濟會、上流社會的悠閒生活、飲酒作樂、自我犧牲的英雄業績以及對娜塔莎的浪漫愛情中尋找;他通過思考來尋找,但是所有這些探索和嘗試都失敗了。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只有通過死亡、通過困苦、通過他在卡拉塔耶夫身上理解的那些東西他才獲得了內心的平靜與和諧。他在行刑時經歷的那些可怕的時刻,似乎將他從前認爲是重要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想法和情感永遠地從他的思想和記憶中抹去了。他既沒有想到俄國也沒有想到戰爭,既沒有想到政治也沒有想到拿破崙。他很清楚所有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沒有才能,因而無法對這一切做出評判。“俄國和夏天,扯不上關係”,他常重複卡拉塔耶夫的這句話,而這句話使他得到極大的安慰。他現在覺得他謀殺拿破崙的意圖以及對似乎具有魔力的數字和《啓示錄》上的野獸的推算都是不可理解的,甚至是可笑的。他對妻子的憤恨以及唯恐自己的名聲蒙受恥辱的擔憂,現在看來不僅微不足道,而且滑稽可笑。這個女人愛在哪裡過她喜歡的生活就在哪裡好了,與他有什麼關係?人們知不知道他們的俘虜名叫別祖霍夫公爵,對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對他來說,又有什麼關係呢?

現在他常常想起與安德烈公爵的一次談話,並且完全贊同了他的意見,不過他對安德烈公爵的看法的理解有些不同。安德烈公爵認爲幸福都是反面的,他也是這麼說的,但是他說這話時帶着痛苦和嘲諷的意味。在說這句話時,他似乎表達出了另外一種想法——我們產生對正面幸福的追求,只不過是爲了無法獲得滿足而折磨我們自己罷了。但是皮埃爾卻毫無保留地承認這話是正確的。現在在皮埃爾看來,沒有痛苦,所有需求得到滿足,以及由此產生的選擇事業的自由,即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這是一個人不可置疑的最大的幸福。皮埃爾只是在這裡,只是現在,只有在想吃東西的時候,才第一次完全體會到吃東西的快樂,只有在想喝水的時候,才體會到喝水的快樂,只有當他想睡覺的時候,才體會到睡覺的快樂,只有當他感到寒冷的時候,才體會到溫暖的快樂,只有當他想說話、想聽別人的聲音的時候,才體會到交談的快樂。各種需求,即美味佳餚、清潔的環境、自由得到滿足,現在當失去這一切的時候,皮埃爾才感到這種滿足是完全幸福的,而事業的選擇,也就是生活方式的選擇,只有當這種選擇受到限制的時候,他才感到這種選擇是如此容易的事,以至於他甚至忘記了生活條件的過分優越抹殺了這種需求得到滿足帶來的幸福,而在選擇職業上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在他的生活中教育、財富、社會地位賦予他的自由,也正是這種自由使他對職業的選擇成爲無法解決的難題,甚至消除了從業的需求本身以及可能性。

皮埃爾如今全部的幻想就是期待他獲得自由的時刻的到來。後來乃至整個一生中,皮埃爾都欣喜地回想並談起他被俘的這一個月的生活,回想並談起那些一去不返的強烈而又令人愉悅的感觸,而最主要的是,回想並談起只有在這個時期他才體驗到的那種充實平靜的精神狀態和內心世界的絕對自由。

第一天他清早起牀,在霞光中走出木板房,先是看到了新聖母修道院的深色圓屋頂和十字架,看到沾滿灰塵的草上面的寒露,看到了麻雀山的小山崗,看見蜿蜒曲折、隱沒在淡紫色的遠方的樹木茂密的河岸,他覺得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聽到來自莫斯科城裡並飛越田野的寒鴉的叫聲,然後突然從東方噴灑出金光,太陽的邊緣莊嚴地游出雲層,於是教堂的圓頂、十字架、露水、遠方和河流,一切都在令人快樂的光線中嬉鬧,此時此刻,皮埃爾感受到某種新的、從未體會過的生活的快樂和充實。

在整個被俘期間,這種感受不但沒有離開過他,相反,隨着其境況逐漸艱難而愈加強烈。

比埃爾身上的這種樂於做一切事情、精神抖擻的感覺在他進木板房以後很快就在同伴中間贏得了較高評價,也因此得到了進一步加強。皮埃爾通曉好幾種語言,享有法國人對他的尊敬,他爲人樸實,有求必應(他每星期得到三盧布的軍官津貼),他強壯有力,士兵們看到他把釘子按入木板房的牆壁,他對待同伴們和藹可親,他能夠讓人不可理解地、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靜靜地思考,這一切讓士兵們覺得他是一個神秘的重要人物。他身上具有的那些從前在上流社會上即使沒有對他產生什麼危害但也讓他感到窘迫的特點,他的力量、他對舒適生活的鄙視、漫不經心和樸實,在這裡,在這些人們中間,卻賦予了他幾乎是英雄的地位。於是皮埃爾覺得這種看法讓他感激不盡。

十三

十月六日夜裡,要出發的法國人開始行動起來:拆毀廚房、木板房,裝好馬車,部隊和輜重車隊就啓程出發了。

早晨七點,一隊法軍押送隊穿着行軍裝束、戴着高筒帽、手持槍支、揹着揹包和大口袋站到木板房前,整個隊伍裡便響起一片熱鬧的法語說話聲,其中夾雜着辱罵聲。

木板房裡大家都準備好了,穿好了衣服,紮上腰帶,穿上靴子,只等出發的命令了。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臉色蒼白而又消瘦,眼圈烏青,沒有穿鞋,也沒有穿衣服,一個人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用瘦得鼓出的雙眼疑惑地看着沒有注意他的同伴們,低聲而又均勻地呻吟着。顯然,與其說是病痛——他患赤痢,不如說是對要一個人留下來的恐懼和痛苦使他呻吟。

皮埃爾穿着卡拉塔耶夫用一個法國兵拿來補靴底的、包茶葉箱的皮子給他縫製的一雙矮靿皮鞋,用繩子束着腰,走到病人跟前蹲下來。

“聽我說,索科洛夫,他們也不是全都撤走!他們這裡有軍醫院。也許,你會比我們更好些呢。”皮埃爾說。

“主啊!我要死了!主啊!”士兵更加大聲地呻吟起來。

“我現在就去懇求他們,”皮埃爾說道,他站起身走到木板房門口。就在皮埃爾往門口走的時候,昨天請皮埃爾抽菸的那個下士帶着兩個士兵從外面走了過來。下士和士兵都是行軍裝束,揹着揹包,戴着高筒帽,帽子上的鱗狀金屬扣緊扣着,這使得他們平時的面貌變了樣子。

下士是按照上級命令來關門的。在放出俘虜之前要清點人數。

“下士,病人怎麼辦?……”皮埃爾開口說道;他說這話的時候疑惑起來,這是他熟悉的那個下士還是另外一個不相識的人:此時這個下士那麼不像他原來的樣子。此外,在皮埃爾說這話的時候,從兩側突然傳來咚咚的鼓聲。下士聽了皮埃爾的話皺了皺眉頭,說了一句毫無意義的罵人話,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木板房裡變得昏暗,兩側傳來震耳的咚咚鼓聲,淹沒了病人的呻吟。

“是它!……又是它!”皮埃爾對自己說,不由得後背直髮冷。在下士變了表情的臉上,在他說話的聲音中,在刺激着人的神經、淹沒一切聲音的鼓聲當中,皮埃爾發覺了一種神秘的、冷酷無情的力量,這力量迫使人們違背自己的意志去殺害同類,他在行刑的時候看到了這力量的作用。害怕、極力逃避這種力量,請求或者規勸那些將其作爲工具的人們都是無用的。這一點皮埃爾現在很清楚。要做的只有等待和忍耐。皮埃爾沒有再到病人身邊去,也沒回頭看他一眼。他皺着眉頭默默地站在木板房門口。

當木板房的門打開而俘虜們像一羣羊一樣相互擁搡着擠向門口的時候,皮埃爾擠到他們前面,走到下士堅信願意爲皮埃爾做一切事情的那個上尉跟前。上尉也身着行裝,在他冷冰冰的臉上也流露出皮埃爾在下士的話裡和鼓聲中覺察到的“它”。

“走,走,”上尉說,他緊皺着眉頭,看着從身邊擠過去的俘虜們。皮埃爾知道他的嘗試將徒勞無益,但還是走到他跟前。

“怎麼,還有什麼事?”上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彷彿不認識他似的說。皮埃爾說了病人的情況。

“他也要走,真見鬼!”上尉說,“走,走!”他看也不看皮埃爾地繼續說。

“可是不行啊,他快死了……”皮埃爾開口說道。

“你想怎樣?!”上尉惡狠狠地皺着眉頭喊道。

咚咚咚,咚、咚、咚,鼓聲刺耳地敲着。於是皮埃爾明白了,神秘的力量已經完全控制了這些人,現在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俘虜的軍官和士兵被分開,命令他們走在前面,包括皮埃爾在內的軍官約有三十人,士兵約爲三百人。

從其他木板房中放出來的被俘虜的軍官都是些皮埃爾不認識的人,穿的都比皮埃爾好得多,他們不信任而又疏遠地看着他,看着他的鞋。離皮埃爾不遠的地方走着的是顯然在俘虜夥伴中間受到普遍尊敬的一個肥胖少校,他身穿喀山長袍,腰繫一條毛巾,面部浮腫而又發黃,滿臉怒氣,他把一隻拿着煙口袋的手放在懷裡,另外一隻手拄着長煙袋。少校喘着粗氣,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嘮叨着,對所有的人都發脾氣,因爲他覺得大家都在推擠他,都在沒有什麼急事的時候急急忙忙趕路,大家都在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時候對什麼事情感到驚奇。另外一個瘦小的軍官和所有的人都說話,推測着現在要把他們帶到哪裡以及今天能走多遠的路程。一個穿着氈靴和後勤制服的軍官,

跑來跑去觀看被燒燬的莫斯科,大聲講着他看到的什麼被燒燬了、能夠看到的莫斯科這處或者那處以前是什麼樣子等等一些情況。第三個軍官從口音聽出是個波蘭人,他和後勤軍官爭論着,向他證明他認錯了莫斯科的街區。

“吵什麼?”少校氣哼哼地說。“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樣;瞧,都燒光了,就算完了……擠什麼,難道路窄嗎,”他對走在他後面、根本沒有推擠他的人說。

“哎呀呀呀,弄成什麼樣子了!”時而從這邊,時而從那邊傳來觀看着火災留下的廢墟的俘虜們說話的聲音。“莫斯科河南岸區,祖波沃區,還有克里姆林宮那兒,瞧,剩下不到一半了……我不是跟你們說了嗎,整個莫斯科河南岸區都完了,瞧,就是這樣。”

“你既然知道都燒了,還談它幹什麼!”少校說。

在經過哈莫夫尼基區(少數沒有被燒燬的莫斯科街區之一)的一所教堂時,這羣俘虜突然全都閃到了一邊,傳來驚恐和憎惡的喊聲。

“瞧這些壞蛋!真是些沒心肝的人!那是個死人,是個死人……還塗抹了什麼東西。”

皮埃爾也向教堂走去,那個激起喊聲的東西就在教堂旁邊,模模糊糊看見有個東西倚在教堂的圍牆上。他從比他看得真切的同伴們那裡得知,這個東西是直立在圍牆旁邊、臉上還塗抹着煤煙的一具人的屍體。

“快走,快走……魔鬼……惡棍……”傳來押送兵們的咒罵聲,法國士兵們更加兇惡地用短劍驅趕着圍觀死人的俘虜們。

十四

在通過哈莫夫尼基街區的各個小巷時,只有俘虜和押送隊以及跟在他們後面、屬於押送隊的板車和載貨馬車同行;但是走到軍糧庫的時候,他們就落入了龐大的、密集的、混雜着私人車輛的炮兵輜重隊中間。

到了橋頭,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等候前面的人過去。從橋頭開始,展現在俘虜們面前的是前前後後望不到盡頭的行進着的車隊。在右側,在卡盧加大路經過涅斯庫奇諾耶轉彎的地方,無頭無尾的部隊和車隊綿延不絕,消失在遠方。這是最先出發的博加爾涅軍團的部隊;在後面,沿臨河街行進和通過石橋的是內伊的部隊和車輛。

俘虜所在的達武的部隊通過了克里米亞淺灘,部分人馬已經走上了卡盧加大街。但是車隊拉得太長了,以至於博加爾涅的最後的車隊還沒有從莫斯科走上卡盧加大路,內伊的先頭部隊卻已經走出了大奧爾登卡。

經過克里米亞淺灘時,俘虜們走幾步就停下來,然後再往前走,來自四面八方的車隊和人們越來越擁擠。從橋頭到卡盧加大街的幾百步路就走了一個多鐘頭,走到莫斯科河南岸的街道與卡盧加大路交匯處的廣場上時,擠做一團的俘虜們停下來,在這個十字路口站了幾個小時。四面八方傳來像海浪一樣經久不息的車輪的轟隆聲,伴隨着沉重的腳步聲以及此起彼伏的憤怒的喊叫聲和咒罵聲。皮埃爾倚着被燒燬的房子的牆壁站着,聽着這聲音,它與他想象中的鼓聲融合在一起。

幾個被俘軍官想要看得更清楚,就爬到了比埃爾旁邊那座被燒燬的房子的牆上。

“人真多啊!哎喲,太多了!……大炮上都堆滿了東西!瞧:毛皮衣服……”他們說。“看哪,這些壞蛋,搶劫了這麼多東西……瞧那個人後面,那輛車上……要知道這是從聖像上弄下來的,天哪!……這是德國人,想必是。還有一個我們的莊稼漢,天哪!唉,這些惡棍!……瞧那個傢伙背了多少東西,都快走不動了!瞧,連輕便馬車都搶了!……瞧,那個傢伙坐在箱子上。老天爺!……打起來了!……”

“就打他的嘴巴,打他的嘴巴!這樣到晚上都走不了。看,快看……這大概是拿破崙本人。瞧,那馬真棒啊!穿着帶花體字的衣服,戴着皇冠。這是一所活動房子。口袋掉了,還不知道呢。又打起來了……一個女人,抱着小孩,長得不錯。幾個俄國姑娘,天啊,是姑娘!在馬車裡坐的還挺舒服!”

像在哈莫夫尼基的教堂附近一樣,又有一股普遍好奇的浪潮把俘虜們推向路邊,皮埃爾由於個子高,越過別人的頭頂看到了引起俘虜們好奇心的東西。在夾在裝着彈藥的一些馬車中間的三輛馬車裡,幾個女人一個挨着一個地坐着,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服裝豔麗,塗抹着脂粉,用尖細的聲音喊叫着什麼。

皮埃爾從意識到神秘力量出現的時刻起,沒有什麼能讓他感到奇怪或者可怕:無論是鬧着玩而把臉塗抹黑了的死屍,還是這些急着去什麼地方的女人,還是莫斯科火災後的廢墟。皮埃爾現在看到的一切,幾乎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似乎他的精神在爲更加艱難的鬥爭而做着準備,因而拒絕接受那些可能會削弱它的印象。

女人們的車隊過去了。後面又是大車、士兵,運貨車、士兵,馬車、士兵,彈藥車、士兵,間或也有女人。

皮埃爾看到的不是一些單個的人,而是由他們組成的人流。

所有這些人們和馬匹似乎都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驅使着。在皮埃爾觀察他們的那段時間裡,他們從各個街道涌出來,都想快點過去;他們相互碰撞推搡着,都發起火、吵起架來;他們呲着白牙,皺起眉頭,說着同樣的罵人話,在所有人的臉上都是早上鼓聲響起來的時候皮埃爾在下士臉上看到的那種堅決逞強和殘酷冷漠的表情。

直到傍晚,押送隊隊長才把自己的隊伍集合起來,然後叫喊着、爭吵着擠進了車隊,於是被四面團團圍住的俘虜們走上了卡盧加大道。

他們走的很快,一直沒有休息,只是太陽已經要落山的時候才停下來。輜重車一個挨着一個,人們開始準備過夜。所有人都怒氣衝衝,牢騷滿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從四面八方傳來謾罵聲、兇狠的喊叫聲和吵架聲。一輛走在押送隊後面的四輪轎式馬車撞到了押送隊的板車,轅杆把它戳了個洞。幾個士兵從各個方向跑到板車跟前;一些士兵揍套在四輪轎式馬車上的那些馬的腦袋,讓它們轉彎,另外一些士兵打起架來,皮埃爾看到,一個德國兵被短劍刺中了頭部,傷得很重。

此時,在秋日傍晚寒冷的暮色中停在田野裡的時候,所有這些人現在似乎都體驗到同一種不愉快的感覺,彷彿他們全都從出發時的忙亂和趕路時的急切中醒悟過來。只有在停下來以後,大家才似乎明白了,還不知道要往哪裡去,也不知道在這條路上還要遇到多少艱難困苦。

在這次休息時,押送隊士兵對俘虜的態度比出發的時候還糟。在這次休息時馬肉首次作爲肉食發給俘虜們。

從軍官到士兵,在每一個人身上都可以看出,似乎對每一個俘虜都懷有私人仇恨,先前的友好出乎意料地不見了。

在清點俘虜數目的時候發現,在離開莫斯科的忙亂中一個俄國士兵裝做肚子疼趁機逃跑了,這使得那種仇恨變得更加強烈。皮埃爾看見一個法國人痛打一個俄國士兵,因爲這個士兵離開道路遠了一點;他還聽到他的那個上尉朋友因爲逃走了一個俄國士兵而責罵軍士,威脅說要把他送上軍事法庭。軍士解釋說那個士兵有病,走不動,軍官回答說上面命令要把掉隊的人一律槍決。皮埃爾感到,行刑時使他倉惶失措、被俘期間覺察不到的那種不祥的力量,現在又掌控了他的性命。他感到恐懼;但是他覺得,那種不祥的力量越是要竭力置他於死地,他心中不受它支配的生命力量就越來越增長和加強。

皮埃爾晚飯吃了黑麥糊和馬肉,和難友們聊了一會兒。

無論是皮埃爾還是他難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提他們在莫斯科看到的事,沒有提法國人的粗暴態度,也沒有提對他們宣佈的槍決掉隊者的命令:所有的人都似乎是在與不斷惡化的處境抗爭似的,顯得特別興奮和快活。他們回憶了個人的往事,談了在行進中看到的可笑場面,而避開談論當前的處境。

太陽早就落山了。明亮的星星在天空中閃爍起來;正在升起的滿月的像火一樣的紅色光暈在天邊鋪散開來,於是一個巨大的紅球在灰色的暮靄裡驚人地搖晃着。四周變得明亮起來。黃昏已經結束,但是夜色還沒有降臨。皮埃爾站起身,離開自己的新難友們,穿過一堆堆篝火向大路的另外一邊走去,有人告訴他,那裡有被俘的士兵。他想和他們談談。在路上一個法國哨兵攔住了他,命令他回去。

皮埃爾折回來,但是沒有回到篝火旁,沒有回到難友們那裡,而是走到卸下套的一輛板車旁邊,那裡一個人也沒有。他盤起腿,低下頭,坐在板車車輪邊冰冷的地上,他久久地、一動不動地坐着,想着心事。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沒有人驚擾皮埃爾。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他低沉而善意的笑聲是那麼響亮,引得人們從四面八方驚奇地回過頭來聽這個奇怪的、顯然是一個人的笑聲。

“哈-哈-哈!”皮埃爾笑着。他還大聲地自言自語到:“那個士兵不放開我。他們捉住了我,把我關起來。把我當俘虜。我是什麼人?把我關起來?把我,把我不朽的靈魂關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有個人站起來,走過來看這個怪異魁梧的人獨自在笑什麼。皮埃爾止住笑,站起身,走到離好奇者遠一點的地方,看了看自己周圍。

先前到處是篝火的劈啪聲和人們的交談聲的大得無邊無際的露營地安靜下來:篝火的紅色火焰逐漸黯淡,熄滅了。明亮的天空中掛着一輪滿月。營地外面先前看不到的樹林和田野現在在遠處顯現出來。越過這些樹林和田野,還可以看到明亮的、起伏不定的、呼喚着人們的無邊無際的遠方。皮埃爾朝天空、朝漸漸遠去的閃閃發光的星星看了一眼。“所有這些都是我的,所有這些都在我的心裡,所有這些都是我!”皮埃爾想。“可是他們抓住了所有這一切,關進了木板房。”他露出了笑容,走回到難友們那裡躺下睡覺。

十五

十月初,又有一名軍使帶着拿破崙的信和求和的條件來見庫圖佐夫,謊稱是從莫斯科來的,其實當時拿破崙就在庫圖佐夫前面不遠的舊卡盧加大道上。庫圖佐夫像回覆洛里斯通帶來的第一封信一樣答覆了這封信:他說,和談根本不可能。

此後不久,在塔魯季諾左側活動的多洛霍夫游擊隊送來的情報說,在福明斯科耶出現了法軍,這些法軍是布魯西耶師的,這個師遠離了其他隊伍,很容易就能殲滅。士兵和軍官們再次要求採取行動。司令部的將軍們想起在塔魯季諾附近輕易取得的勝利,就堅持要庫圖佐夫採納多洛霍夫的建議。庫圖佐夫則認爲沒有必要發動進攻。結果採取折中的辦法,即做了該做的事:派了一支不大的隊伍去福明斯科耶襲擊布魯西耶。

極爲湊巧的是,這項任務——後來發現,這是一項最艱難而又最重要的任務——落到了多赫圖羅夫身上;那個最不起眼、個子矮小的多赫圖羅夫,誰也沒有給我們描寫過他如何制定作戰計劃,如何巡視各個團隊,如何把十字勳章扔到炮壘上讓士兵去搶,等等,人們都認爲他是個優柔寡斷和沒有洞察力的人,然而正是這個多赫圖羅夫,在俄軍和法軍展開的所有戰役中,從奧斯特利茨到一八一三年,哪裡形勢緊張,我們就可以看到他在哪裡指揮。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他在奧格斯特大壩旁堅守到最後,當時官兵逃的逃、死的死,後衛部隊裡一個將軍也沒有,而他把部隊集合起來,儘可能地拯救部隊免遭滅亡。他生着寒熱病,帶領兩萬人前往斯摩棱斯克抗擊拿破崙全軍,保衛城市。在斯摩棱斯克,他在莫洛赫城門口因熱病發作剛剛要打起盹來,就被轟擊斯摩棱斯克的炮火驚醒了,而斯摩棱斯克堅守了整整一天。在波羅金諾會戰那天,當巴格拉季翁陣亡而我軍左翼損失十分之九、法軍全部炮兵集中力量向那裡轟擊時,派到那裡的不是別人,也正是優柔寡斷和沒有洞察力的多赫圖羅夫,庫圖佐夫原本想派另外一個人前去,可是他及時修正了自己的錯誤。於是這個矮小謙遜的多赫圖羅夫去了那裡,而波羅金諾之戰是俄國軍隊的最高榮譽。我們在詩歌和散文中描寫了許多英雄,可是對多赫圖羅夫卻之字未提。

又是派多赫圖羅夫去了福明斯科耶,再從那裡派往小雅羅斯拉韋茨,派到那個與法軍打了最後一仗的地方,從那個地方起,法國人顯然開始走向滅亡,人們給我們描寫了這個時期的戰役中的許多天才和英雄,但是對多赫圖羅夫或者之字未提,或者提的很少,或者持懷疑態度。這種對多赫圖羅夫避而不談的做法反而更加清楚地證明了他的優點。

自然,對於不懂機器運轉的人來說,會覺得在其運轉的時候機器最重要的部分就是偶然落到它裡面、跳動着妨礙它運轉的那個刨花。不瞭解機器構造的人無法明白,不是這個破壞性的、礙事的木屑,而是那個悄無聲息轉動着的小小的齒輪纔是機器最重要的一個部分。

十月十日,多赫圖羅夫在去福明斯科耶的途中在阿里斯托沃村停下來,爲準確執行任務做準備,就在那一天,全部法軍部隊急速趕到繆拉的陣地,似乎是爲了打一仗,可是卻又突然毫無緣故地往左轉,走上了到新卡盧加大路,進入先前只有布魯西耶駐紮的福明斯科耶。這時受多赫圖羅夫指揮的,除了多洛霍夫的游擊隊以外,還有菲格納和謝斯拉文的兩支小部隊。

十月十一日晚上,謝斯拉文帶着一個被俘的法國近衛軍官來到阿里斯托沃見司令。這個俘虜說,現在進入福明斯科耶的部隊是整個大軍的前衛部隊,拿破崙就在裡面,全軍離開莫斯科已經第五天了。那天晚上,從博羅夫斯克來的一個家奴說,他看到了一支大部隊進城。多洛霍夫部隊的哥薩克報告說,他們看到了朝着博羅夫斯克進發的法國近衛軍。根據所有這些消息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原以爲只有一個師的地方現在駐紮着法軍全軍,他們撤離莫斯科後沿着令人意想不到的路線——卡盧加大道來到了這裡。多赫圖羅夫不想採取任何行動,因爲現在他還不清楚自己的任務是什麼。他曾受命攻打福明斯科耶。但是此前福明斯科耶只有布魯西耶的一個師,可是現在是法軍全軍。葉爾莫洛夫想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但是多赫圖羅夫堅持他需要等殿下的命令。最後決定給司令部送一份報告。

於是,選派了精明能幹的軍官博爾霍維季諾夫去執行這項任務,他除了帶去書面報告以外,還要口頭彙報全部情況。夜裡十二點,博爾霍維季諾夫在拿到一信封並得到口頭命令以後,在一個哥薩克的陪伴下,帶着備用馬匹向總司令部疾馳而去。

十六

這是一個幽暗、溫暖的秋夜。小雨已經下了四天了。博爾霍維季諾夫換了兩次馬,在骯髒泥濘的道路上一個半小時跑了三十俄裡,夜裡一點多來到了列塔舍夫卡。他在一個籬笆上掛着“總司令部”牌子的農舍旁下了馬,把馬丟在一邊,走進了黑暗的門廊。

“快叫值班的將軍!有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對一個在黑暗的門廊里正要起身、鼻子呼哧呼哧喘着氣的人說。

“從昨天起大人就不舒服,已經三個晚上沒睡了。”勤務兵用袒護的口氣低聲說,“您先叫醒上尉吧。”

“特別重要的事情,多赫圖羅夫將軍派來的,”博爾霍維季諾夫摸索到了敞開的門,邊往裡走邊說。勤務兵走在他前面,開始叫醒一個人:

“大人,大人,有送信的。”

“什麼,什麼?誰派來的?”一個睡意蒙朧的聲音說。

“多赫圖羅夫和阿列克謝·彼得羅維奇派來的。拿破崙在福明斯科耶,”博爾霍維季諾夫說,沒有看見黑暗中問他話的那個人,但是根據嗓音推測,這個人不是科諾夫尼岑。

被叫醒的人打着哈欠,伸着懶腰。

“我不想叫醒他,”他摸索着什麼說。“他病了!也許是謠言吧。”

“這是報告,”博爾霍維季諾夫說,“我奉命立刻交給值班將軍。”

“您等等,我點上燈。你這個該死的,把它塞到哪兒去了?”伸着懶腰的人對勤務兵說。這個人是謝爾比寧,科諾夫尼岑的副官。“找到了,找到了,”他又說。

勤務兵打着火,謝爾比寧摸索着找燭臺。

“唉,真可惡,”他厭惡地說。

在火花的亮光中博爾霍維季諾夫看見了拿着蠟燭的謝爾比寧的年輕的面孔,還看到在前面角落裡睡着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科諾夫尼岑。

當觸碰到火絨的硫磺木片先冒出藍色而後又冒出紅色的火焰時,謝爾比寧點燃了脂油蠟燭,只見啃蠟燭的蟑螂立刻從燭臺上四散跑開,他打量了一下信使。博爾霍維季諾夫渾身是泥,他用袖子擦着臉,把臉也弄髒了。

“是誰報告的?”謝爾比寧拿起信說。

“消息可靠,”博爾霍維季諾夫說。“俘虜、哥薩克、偵察兵,所有人都異口同聲這麼說,說的都一樣。”

“沒辦法,要叫醒他,”謝爾比寧說,他站起來朝戴着睡帽、蓋着軍大衣的人走去。“彼得·彼得羅維奇!”他說。科諾夫尼岑沒有動。“去總司令部!”他微笑着說,知道這幾個字大概能讓他醒過來。的確,戴着睡帽的腦袋立刻擡起來。在科諾夫尼岑英俊、堅毅、因發燒而雙頰緋紅的臉上,一時間還殘留着遠離現實的夢想的神情,但是接着他突然顫抖了一下:他的臉恢復了一貫平靜和堅定的表情。

“嗯,什麼事?誰派來的?”他雖然顯得不慌不忙,但是立刻問道,被燈光刺得直眨眼睛。科諾夫尼岑聽着軍官的彙報,拆開信看了一遍。剛一讀完,他就把穿着毛襪的雙腳伸到地上,開始穿鞋。接着他摘下睡帽,梳了梳鬢角,戴上軍帽。

“你急急忙忙趕來的吧?我們馬上去見殿下。”

科諾夫尼岑立刻明白了,送來的情報極其重要,不能耽擱。這個消息是好是壞,他沒有去想,也沒有問自己。對此他並不關心。對於整個戰爭,他不是用頭腦、不是用推理而是用別的什麼東西來看待的。在他心裡有一種深信不疑的、沒有說出來的想法,他堅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是對此不必輕信,更不必說出來。而只需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了。而他全力以赴地做了自己分內的這些事。

彼得·彼得羅維奇·科諾夫尼岑也像多赫圖羅夫一樣,似乎人們只是出於禮貌才把他列入所謂的一八一二年英雄們——巴克萊們、拉耶夫斯基們、葉爾莫洛夫們、普拉托夫們、米洛拉多維奇們——的名單之中;他也像多赫圖羅夫一樣,享有能力和知識有限的聲譽;科諾夫尼岑也像多赫圖羅夫一樣,從來沒有制定過作戰計劃,但是總是出現在最艱難的地方;自被任命爲值班將軍以來,他總是敞着門睡覺,以便讓每一個奉命前來的人叫醒自己;戰鬥的時候總是冒着炮火衝在前面,庫圖佐夫因此責備過他,不敢派他去前線;也像多赫圖羅夫一樣,他是那些不聲不響地組成機器最重要部分的不起眼的一個齒輪。

科諾夫尼岑出了農舍,走進潮溼黑暗的夜幕中,皺了皺眉頭,部分是由於頭痛加劇,部分是由於產生了不愉快的想法,他想到,一羣司令部成員和有權有勢的人們,尤其是在塔魯季諾會戰後與庫圖佐夫作對的貝尼格森,在聽到這個消息以後一定會激動不安;他們會提出建議、爭吵、下命令又取消命令。而這種預感令他感到不快,雖然他知道這種情況必不可免。

果然,當他順路把這個新消息告訴了托爾後,托爾立刻開始向與他同住的將軍闡述自己的設想,科諾夫尼岑默默而又疲倦地聽了一會兒,提醒他應該去見殿下。

十七

庫圖佐夫像所有老人一樣,夜裡很少睡得着覺。他白天常常會突然打起盹來;但是夜裡和衣躺在牀上,他大部分時間不是在睡覺,而是在思考。

他現在就這樣躺在牀上,一隻胖手支着受過傷的沉重的大腦袋想着事情,睜着的獨眼凝視着暗處。

自從與皇上通過信且在司令部比任何人都有權利的貝尼格森總是躲着他以來,庫圖佐夫反而更加安心,因爲沒有人再強迫他和部隊發動徒勞無益的進攻。他想,令他難以忘懷的塔魯季諾戰役及戰役前的教訓也應該起作用了。

“他們應當明白,要是我們發動進攻,就只能輸。忍耐和時間,纔是我克敵制勝的勇士!”庫圖佐夫想。他知道,蘋果還青的時候不能摘。它成熟了就會自己落下來,如果青的時候去摘,就會毀壞蘋果和果樹,而自己吃了也會倒牙。他就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知道野獸已經受傷,只有全俄國的力量才能使它受傷,但是否是致命傷,這還是一個沒有弄清楚的問題。目前根據洛里斯通和貝泰勒米受命前來求和以及游擊隊的報告,庫圖佐夫幾乎斷定它受了致命傷。但是還需要證據,要等待。

“他們想跑去看看他們是怎樣把它打死的。再等等,會看到的。總是要求採取行動,總是要求進攻!”他想。“爲了什麼?總想立功。好像打仗有什麼好玩似的。他們簡直像孩子,搞不懂情況如何,因此就都想證明他們善於打仗。可問題並不在這裡。

這些人向我提出的機動戰術多麼巧妙啊!他們覺得,他們想到了兩三個偶然情況(他想起了彼得堡送來的總體計劃),就是一切都考慮到了。可偶然的情況往往數不勝數。”

敵軍在波羅金諾一戰中受的傷是致命還是不致命,這個尚未解決的問題在庫圖佐夫的腦子裡轉了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一方面,法國人佔領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庫圖佐夫全身心毫不猶疑地感覺到,他和全俄國人共同竭盡全力給予敵人的可怕的打擊應該是致命的。但是無論如何還需要證據,他等證據已經等了一個月了,時間越往後,他就越不耐煩。他在不眠之夜躺在牀上,做着年輕軍官們做的那些事,而他曾爲此責備過他們。他設想所有可能的、能反映出拿破崙已經確信無疑走向滅亡的偶然情況。他就像年輕人那樣想象着這些偶然情況,區別只在於,他不把任何事情構建在這種設想之上,他看到的偶然情況不是兩三個,而是成千上萬。他越往下想,設想出的偶然情況就越多。他設想過拿破崙全軍或者部分軍隊可能採取的各種行動——進軍彼得堡,正面進攻或者包抄他,設想(他最擔心這一點)拿破崙會用他對付他的手段回敬他:留在莫斯科等他。庫圖佐夫甚至設想拿破崙軍隊會回師梅登和尤赫諾夫;但是有一點他沒有預見到,這就是那個已經發生了事實,就是拿破崙軍隊在撤離莫斯科的前十一天裡瘋狂而驚惶地亂竄——這種亂竄使庫圖佐夫當時還不敢想的事情,即完全殲滅法軍成爲可能。多洛霍夫關於布魯西耶師的情況的報告,游擊隊員們送來的關於拿破崙軍隊捱餓的消息,法軍要撤離莫斯科的傳聞——這些都證實了法軍潰敗並且準備逃跑的推測;但這還只是推測,年輕人認爲這很重要,庫圖佐夫卻不這麼看。他憑六十年的經驗知道,應該如何估量這些謠傳的分量,知道那些懷有某種目的的人善於把所有的消息聚合起來使它們看來可以證明所希望的事,也知道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寧願忽略一切矛盾現象。於是庫圖佐夫越是希望出現這種情況,就越不讓自己輕信真會這樣。他的全部心力都用來思考這個問題。對他來說,其他所有事情只不過是履行生活常規而已。這些常規事務包括他與司令部人員談話、從塔魯季諾給斯塔爾夫人寫信、讀長篇小說、頒發獎章、與彼得堡通信,等等。然而,只有他一個人預見到的法國人的滅亡,纔是他心中唯一的願望。

十月十一日夜裡,他一隻手支撐着腦袋躺着,思索着這件事。

隔壁房間裡響動起來,傳來托爾、科諾夫尼岑和博爾霍維季諾夫的腳步聲。

“喂,誰在那兒?進來,快進來!有什麼新消息?”元帥喊他們。

就在僕人點蠟燭的時候,托爾講述了消息的內容。

“誰送來的?”庫圖佐夫問,蠟燭點燃後,他臉上的冷峻嚴厲的表情讓托爾吃了一驚。

“這是無可懷疑的,殿下。”

“叫來,把他叫到這裡來!”

庫圖佐夫坐着,從牀上垂下一條腿,大肚子壓在另外一條蜷曲着的腿上。他眯起那隻能看得見的眼睛,想把信使看得更清楚一些,彷彿想從他的面容中看出他所關心的東西。

“說吧,說吧,親愛的,”他用低沉的、蒼老的聲音對博爾霍維季諾夫說,一面掩上胸前敞開的襯衫。“過來,走近點。你給我帶來了什麼消息?啊?拿破崙離開莫斯科了?真是這樣?啊?”

博爾霍維季諾夫首先詳細彙報了讓他報告的所有情況。

“說,快說,別叫人着急,”庫圖佐夫打斷他的話說。

博爾霍維季諾夫全部講完後就不說話了,等候指示。托爾剛要說話,庫圖佐夫打斷了他。他想說點什麼,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皺起眉頭;他朝托爾擺了擺手,朝農舍裡對面掛着神像的黑乎乎的角落轉過身去。

“主啊,我的造物主!你聽到了我們的禱告……”他雙手交叉放在胸前,聲音顫抖着說。“俄國得救了。主啊,謝謝你!”於是他哭了起來。

十八

從得到這個消息一直到戰爭結束,庫圖佐夫的全部活動僅僅在於通過其權力、詭計、請求來阻止自己的軍隊進行無益的進攻、機動作戰以及與即將滅亡的敵人發生衝突。多赫圖羅夫正前往小雅羅斯拉韋茨,但是庫圖佐夫卻按兵不動,甚至下令撤離卡盧加,他認爲撤離此地是可行的。

庫圖佐夫處處都在退卻,但是敵人不等他撤退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跑。

拿破崙的歷史學家們給我們描述了他向塔魯季諾和小雅羅斯拉韋茨的巧妙的側敵機動,還推測如果拿破崙能夠進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將會發生的一些情況。

但是且不說沒有任何東西阻礙拿破崙進入南方各省(因爲俄軍給他讓開了路),歷史學家們忘記了一點,即拿破崙的軍隊無論怎樣都無法挽救,因爲當時它本身就已經具備了必然滅亡的條件。這隻軍隊在莫斯科找到了豐富的糧草卻沒有保住它,而是任意糟踏於腳下,這隻軍隊到了斯摩棱斯克不是徵集糧草而是大肆搶劫,爲什麼這隻軍隊到了卡盧加省就能夠恢復元氣呢?要知道這裡像莫斯科一樣居住着俄國人,火同樣可以燒燬可以點燃的東西

法軍無論在哪裡都無法恢復元氣了。從波羅金諾會戰和劫掠莫斯科起,它自身就已經具備了腐敗的化學條件。

這隻潰不成軍的部隊的人們和自己的頭領們一起逃跑,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裡跑,都只有一個願望(拿破崙和每個士兵):個人儘快擺脫這種走投無路的境地,這種處境雖然還不甚清晰,但是他們人人都意識到了。

正因爲如此,在小雅羅斯拉韋茨的會議上,當將軍們裝模作樣發表各種意見商討問題時,樸直忠厚的穆通說出了大家的心裡話,說現在應該儘快撤離,這個最後意見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任何人,甚至拿破崙都說不出話來反對這個大家都意識到了的真理。

雖然大家都意識到應該撤離,卻仍羞於承認應當逃跑。於是就需要外部的推動力來克服這種羞恥感。於是這種推動力便在需要的時候出現了。這就是法國人所謂的皇帝的烏拉。

會後的第二天清晨,拿破崙佯裝想巡視軍隊以及過去和未來的戰場,帶着元帥們和衛隊騎着馬在部隊駐地的中間走。在附近翻尋戰利品的哥薩克們碰到了皇帝本人,還差點把他抓住。如果說哥薩克們這次沒有捉住拿破崙,那麼救了他、也是毀了法軍的東西就是戰利品,無論是在塔魯季諾還是在這裡,哥薩克總是扔下人而撲向戰利品。他們沒有注意到拿破崙而是撲向戰利品,於是拿破崙得以脫身。

這些頓河之子們居然在軍隊中間差點捉住皇帝本人,這顯然說明,除了沿着最近的、最熟悉的道路儘快逃走以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拿破崙已經四十歲,大腹便便,在自己身上已經感覺不到從前的那種靈活和勇敢,他明白這其中的含義。由於受到了哥薩克人的驚嚇,他立刻同意穆通的意見,並且像歷史學家們說的那樣,下達了向斯摩棱斯克大道後退的命令。

拿破崙同意穆通的意見以及軍隊向後撤退這一點,並不能說明他下達了這樣的命令,但是說明影響全軍、促使它沿莫扎伊斯克大道行進的力量,也同時影響了拿破崙。

十九

一個人在行走時,他總是給自己想出這樣行走的目的。爲了走上一千俄裡,人就必定會想在一千俄裡之外有某種好東西。爲了獲得行走的力量,就需要想象前面就是期望中的樂土。

法國人在進攻時期望的樂土就是莫斯科,而在撤退時的樂土則是祖國。但是祖國太遙遠,而對於要走一千俄裡的人,一定要忘掉最終的目的並對自己說:“今天我走四十俄裡就能到休息和過夜的地方”,於是在第一天的行程中這個休息地就掩蓋了最終目的,並且把所有的意志和希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在個別人身上表現出來的這種意圖往往會在衆人中擴散開來。

對於沿着老斯摩棱斯克大道撤退的法國人來說,祖國這一終極目的地過於遙遠,而最近的目的地就是斯摩棱斯克,於是去那裡的願望和希望在人羣中成倍增長。並不是因爲人們知道斯摩棱斯克有許多糧草和生力軍,也不是因爲對他們說了這些(恰恰相反,軍隊高級將領以及拿破崙本人都知道,那裡糧草很少),而是因爲只有這樣才能給他們行進和忍受目前的艱難困苦的力量。他們當中無論是知道的人還是不知道的人,都在欺騙自己,像奔向樂土一樣奔向斯摩棱斯克。

走上大道後,法軍以驚人的力量和聞所未聞的速度向自己臆想中的目的地奔去。除了共同的意圖把這羣法國人集結爲一個整體並賦予他們某些力量這個原因以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把他們凝聚在一起。這個原因就是他們人數衆多。正如物理學中的引力定律一樣,他們組成的這個龐大的羣體把單個的人像原子那樣都吸引過來。他們這個十萬人的羣體像整個國家那樣向前移動着。

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只有一個願望——當俘虜,擺脫一切恐懼和不幸。但是,一方面,以斯摩棱斯克爲目的地的共同意圖生髮出來的力量吸引他們朝着同一個方向行進。另一方面——一個軍不能向一個連投降,儘管法國人利用一切方便的機會相互脫離,一有什麼微不足道的藉口就投降,但是這樣的藉口並不常有。他們本身的數量和密集快速的運動使他們喪失了這種可能性,也使俄國人不僅很難,而且不可能阻止這種運動,因爲數目衆多的法國人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這上面。物體的機械斷裂不可能超過一定限度地加速正在發生的腐敗的過程。

一個雪團不可能瞬間融化。存在着一個時間限度,此前任何加溫的努力都不能使其融化。相反,溫度越高,殘留的雪就越堅固。

俄國將領中,除了庫圖佐夫以外誰也不明白這一點。當法軍沿着斯摩棱斯克大道方向逃跑一事得到證實以後,就出現了科諾夫尼岑十月十一日夜裡預見到的那種情形。部隊中所有的高級將領都想立功,想去切斷、攔截、俘虜和殲滅法軍,於是所有人都要求進攻。

只有庫圖佐夫一個人把自己全部力量(每一個總司令這樣的力量都很小)都用在了反對進攻上。

他不能對他們說我們現在說的那些話:何必再交戰,何必去堵路,何必再損失自己人,何必慘無人道地去屠殺那些不幸的人們呢?既然從莫斯科到維亞濟馬沒有打仗這隻軍隊就損失了三分之一,何必再打呢?但是他以其老年人的智慧對他們說了些他們能理解的話,他對他們說關於金橋的道理,可是他們都嘲笑他,誹謗他,大發脾氣,在已經被打死的野獸面前大顯威風。

在維亞濟馬附近,葉爾莫洛夫、米洛拉多維奇、普拉托夫以及其他人與法軍離得很近,便無法遏制要切斷和殲滅兩個法軍軍團的願望。他們給庫圖佐夫送來一封告知自己意圖的信,可是信封裡放的不是報告而是一張白紙。

不管庫圖佐夫怎樣盡力阻止軍隊行動,我們的軍隊還是發起了進攻,竭力阻截法軍的退路。據說,幾個步兵團奏着樂、敲着鼓發動進攻,打死了幾千人,自己也損失了幾千人。

但是說到切斷,沒有任何人被切斷後路和殲滅。法國軍隊遇到危險凝集得更加緊密,雖然人數在不斷減少,但繼續走着那條通往斯摩棱斯克的滅亡之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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