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預料到元昊的太子會坐不穩, 可沒想到,屢屢算計他的,竟然是玉兒和皇四子。
一天, 太子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女人。
聽說, 這是皇四子給他的。很快, 這個出身青樓的女子寵冠東宮。
我覺得不解, 這將近一年中, 太子雖然不常到我的房裡來,雖然太子宮中與他承歡侍宴宮娥也不少,可也並不見他與誰有雨露之恩。
後來, 太子給那個女子更名爲“蒙初”,意爲“初見即蒙恩”。
我恍然, 什麼蒙初, 不過是玉兒的替身。
玉兒, 你爲什麼要這樣,你爲了幫皇四子, 難道連自己這般的隱事也要利用麼?你已經有了他的心,難道連一天的清靜日子都不肯給我嗎?!
我撕去了最後的僞裝,對這個叫蒙初的女子惡語相加。
一日,她失手打碎了我最喜愛的琉璃盞。我立刻震怒,親自動手責罰了她。
“聽說你今天責罰了蒙初。”晚間, 太子竟來到了我的房中。
“是, ”我淡然應道。
“爲什麼?就因爲一個琉璃盞?”
“也是, 也不是。”我對上他的眼睛, 如果你還明白我的心思, 求求你,不要再犯傻了。
“我會補償你的, 明日我便叫人送些上好的琉璃盞來,”太子不理會我的回答,兀自坐在牀上道,“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難爲她。”
“她不過是個宮女,你......”我強壓着心中的酸楚。
“她不是,”太子不理我,“我已經上報宗人府,冊封她爲良娣。當然,這東宮的女主人還是你,我尊重你的地位,你也爲我想一想纔好。”
我愣愣地看着他躺在我的牀上,這算什麼,補償我麼?
“你還愛她麼?”我低頭望着那張熟悉的臉上,冷漠的神色讓我心碎。
“誰?”
“海西郡主。”
他突然狠狠地盯着我,然後霍地起身,欲離開我的房間。
“太子!”我扯住他的衣袍,淚水漣漣地跪在他身邊道,“爺,求您醒醒吧。現在內外朝人心不穩,您這事情若是讓人知道......您就是不爲別人想,也該爲自己想......”
“爲自己......”他喃喃道,“我一直都是別人的籌碼,一直都在爲別人想,只有這件事,我好想爲自己想。”
蒙初的冊封被一次次地駁了回來,皇上或許是真的憐惜我獨守空房,將太子叫去申飭了好幾次。
夏天來了,皇上竟要太子下江南。
我想江南盡是纖巧女子,待他去這一次,或許就不會這樣地癡了。況且此行是皇四子隨行,兄弟們朝夕相處,或許他對玉兒的心思可以淡薄一些。
我親自幫他收拾行裝,而僅一牆之隔,他正和蒙初繾綣難分。
太子剛走後,玉兒又有身孕了。
這一次的消息,是我暗中得知的,本來,弟妹的身孕並與我無關,然而想到就是因爲她,太子才魂不守舍,辦砸了那麼多的差事。我就忍不住要報復她。我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一條妙計。
我以太子妃的身份邀請她入宮品茶,在杭白菊水中加入了藏紅花,看着她一口口將茶喝下,我心裡終於有了一絲報復的快感。
然而還沒等我高興起來,更讓我恐懼的事情發生了。
太后壽辰的時候,我不知怎麼地,竟和皇上共處一室,那日醒來,看着牀上觸目驚心的血跡,我幾乎暈厥。
是皇上他佔有了我?!可爲什麼,我卻回憶不起來那當時的點點滴滴呢?!是我醉了麼?
不,這一定是別人的圈套。
“不用怕,”皇上雖然有些不解,有些慚愧,但並不驚慌,“你先回孃家避一避,這裡有朕呢。”
我還能怎麼辦?淫,是七出之條。就算皇上保住我,太子那裡,我又有何顏面活下去?
皇上對我的孃家父母下了嚴旨,好生照看我,不許我有輕生的念頭。
爹孃儘管不知所以然,可也知道宮裡面出了大事。
不久,太子回來了。聽爹下朝回來說,太子回宮的前一晚上,奉太后之名,住在晟親王府。而且,那個叫蒙初的女人竟奉太后的意旨伺候在晟親王府!
我本已是無顏回宮,可聽說這件事,還是忍不住怒火中燒——怎麼,我名位俱在,你們就真的當我已經死了麼?!
我不甘心,我要親口向我的丈夫解釋這一切。
於是,我一身盛裝來到了孝儀宮。
宮娥們恭謹而怪異的眼神讓我感到羞慚,而聽着玉兒半真半假的勸告,我心中憤怒難耐。無意中推了她一把,竟然使她小產。於是,我又成了太后眼中的罪人。
看着她支撐着虛弱不堪的身子向太后爲我求饒,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爲什麼會陷入這種狼狽不堪的局面。不管是對太子,還是在這場權力的角逐中,我已經輸的徹頭徹尾。
可是,玉兒,爲什麼是你?!
更加讓我無法相信的是,我竟然懷孕了!我懷了皇上的孩子!!
太子或許可以容忍我的妒,可他無法容忍我如此的不忠。看着他曾經對我冷漠的臉上泛起怒意,我心裡明白,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你殺了我吧。”我的淚水靜靜地流下來,死在他手裡,我仍然是幸福的。
“殺了你?!”他諷刺道,“我敢麼?”
“那你聽我解釋......”我無力地道。
“不用了。”他冷冷地道,“什麼也別說,從今天起,你好好養着,現在,你是皇上的女人了。”
爲什麼,爲什麼你不相信我呢?!我癱在牀上,哭泣直到暈厥。
醒來的時候,皇上竟在身邊。
“霽月......”皇上開了口,可卻不知道說什麼,“你放心,朕,朕不會饒了元昊,他竟敢這樣對你!”
我定了定神,跪在了皇上面前。
“求父皇不要責罰太子,”我悽楚地開了口道,“兒臣,兒臣什麼都聽父皇的,但求父皇保全太子的名分。”
“你說什麼?”皇上有些不可置信地開了口,就連我,都能聽出他聲音中的顫抖。
“兒臣方纔聽說,您要廢太子,兒臣求求您,不要......”
“你這是何苦?”皇上道。
“因爲愛。”我定定地道,“就算是我補償我欠他的,求求父皇......”
“好罷......”皇上閉上了雙眼道,“可你也要答應朕,好好活着,好好保護這個孩子。”
“兒臣遵旨。”我叩下頭去,元昊,我不怪你的冷漠,不怪你的嫌惡。我知道自己無形中已落入別人的圈套,可我不能讓你和我一樣,即使我是下賤的女人,我也要保住你的地位和身份。
而上天或許連這最後補償元昊的機會都不給我——蒙初懷孕了,後來,又流掉了。
毫不猶豫,太子懷疑是我做的。
辯解麼?我已經無力了。
環視整個屋子,對上玉兒平靜卻又深邃的表情。我知道,我唯一算計玉兒的一次被她看破,竟成了我的催命符。
告訴他這是玉兒做的?他不會相信的,即使相信又能怎麼樣呢?他愛她。
“你聽到了麼?”太子專斷地問我道,“你還有什麼可說?”
“你想讓我說什麼?!”我自知自己對不住你,可是我也無法爲自己辯解些什麼,因爲你從來沒有給過我機會。
“來人,”太子恨恨地道,“去太子妃的房中,搜一搜看有沒有藏紅花!”
“不用搜了!”我攔住了下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冷然道,“我有藏紅花,可是,那不是爲你的寧夫人準備的!”
“哼,”太子冷笑道,“不爲別人,難不成還爲你自己?!”
“我一直在幫你,你難道就不能明白?”我看着你冷漠的表情,元昊,你真的從來都不肯信我一次麼。
“幫我?!”太子道,“幫我什麼,讓我替旁人養着這個孩子?!我真不懂,我已經給了你一切,也已經向你保了一切,你爲什麼還不滿足?!”
“不曾想,夫妻一場,你卻是這般的沒有情意,”我知道,你恨我的不忠,更恨愛着我的人是皇上。你不能殺父弒君來解你心頭的很,便只好恨我。既然如此,我成全你,只要你覺得心安,我還有什麼不能做的,“既然我是個惡人,我這就幫你清理門戶!”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心中默唸着十歲那年他寫給我的《長幹行》,我跳入了太液池。
太液池的水好冷啊,就像他那一次抱我一樣。可是這輩子縱然已是得不到任何溫暖,我也從未後悔......
宮中的人難道註定薄命麼?我連求死的心都被皇上攔了下來。這一次,任我如何哀求,皇上都不肯保全元昊的太子名分了。
“這是我的過錯,是我的不貞,”我哀求道,“求求父皇不要遷怒於太子。”
“霽月,你明不明白,一旦朕千秋萬歲之後,他會殺了你的!”
我使勁地搖着頭,皇上你想保全的是我,可是,我想保全的卻是我的丈夫。
“霽月,”皇上流着淚道,“知道麼,朕把你給了太子,是一心一意要你幸福啊,朕喜歡你,不想看到你難過,朕真是好後悔啊......”
“父皇,”我難過地道,“霽月感激父皇的一片苦心,可是,霽月不後悔,是霽月對不起太子,皇上,如果您還要霽月幸福,求您答應霽月啊......”
皇上只是憐惜地看着我,默默流淚,一言不發。
幾天之後,蒙初死了。
我身邊的下女說,蒙初是被五皇子害死的。我閉着眼睛躺在榻上,心如亂麻一般地聽着宮娥們的議論。
後來,太子來了。
“你滿意了?”這是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
“我沒有害她。”我有些哀求地道,“不管爺信不信。”
他坐在椅子上,不理會我的回答,眼神漠然地看着遠方。
“你問我,還愛不愛玉兒,”太子突然開了口,“我現在告訴你,我不知道。可我現在知道,我喜歡蒙初,真的很喜歡。”
“怎麼處罰全憑爺。”我跪在地上。我明白,你恨我,如果你想懲罰我,我不會怪你。但求求你,不要用這樣的理由來搪塞我。
他神情古怪地看着我,良久,道:“我不想殺了你,殺了你,父皇說不定還會給你加一個太子妃的諡號,我不能忍受......但我也不想見到你,因爲,你無德無才,不配忝居儲妃之位。”
他說罷,起身走了。
門外緊接着進來幾個侍衛道:“奴才們奉太子命,請喬小姐移居幽雲館——”
幽雲館,那是冷宮。
我絕望地閉上雙眼,任那些虎狼般的侍衛將我拖了出去。好一個“喬小姐”,我們將近十年的情分,就這樣被抹殺得乾乾淨淨。
皇上臨終前單獨召見我。
走出冷宮,我自知自己的容貌已經憔悴不堪。可爲了不讓皇上遷怒於太子,我還是盡力保持自己妝容的整潔。
可皇上已經病勢沉重,或許,他已經沒有力量責怪太子了。
“霽月......”皇上枯瘦的手牽住我的手,“你瘦了......朕聽說,元昊對你不好......苦了你了。”
“不,父皇,”我忍住淚水,強作歡笑狀,“您莫要聽下人們亂講,太子對霽月,很好。”
“是朕錯了啊,”皇上流淚道,“朕,朕對不起你......”
我看着皇上已是渾濁的眼神,分明流露出一絲的疼愛與不忍,再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在太子宮的生活,萬般滋味涌上心頭——皇上,您是真的疼愛霽月麼?
“你放心,朕不會虧待元昊,更不會讓你受傷害,玉兒,她是個好姑娘,她會保全你的。”皇上拉着我的手,動情地道。
“皇上,求你......”我不甘心元昊的太子名分就這樣丟了,可皇上擺擺手,止住了我。
“霽月,朕知道你的心思。這次,你也聽聽朕的心思好不好。自古以來,儲君當選賢。太子固然賢明,可是,遇事過於重情。你要明白,帝王家看不透情,倒不如不做帝王。”
我明白了,我拼盡了全力,還是沒辦法彌補我犯下的過錯。我頹然癱坐在地上,無望地哭出了聲音。
“霽月,別哭......”皇上抓着我的肩膀,幽幽地道,“是朕害了你,朕不該......可朕會保護你的,會讓別人也保護你的......”
別人?是玉兒麼?這個我恨了一輩子的女人。若不是她,元昊怎麼會落到今天這地步。現在要她來保全我,我怎麼可能甘心。那一刻,我本是要脫口而出“是晟親王夫婦陷皇上於不義”,然而看着皇上枯槁卻決然的神色,我明白了幾分,終是點了點頭,流着淚笑道:“父皇,謝謝您。霽月,霽月對不起父皇,更對不起太子......”
廢太子聖旨宣佈的那一刻,我意外地看到,元昊的臉上竟然是那麼平靜。
蒙初死了,他的心也死了。而我,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然而走至門口時,我還是叫住了玉兒。
“郡王妃有什麼事麼?”她的口氣異常淡然,但卻禮數周到。
“玉妹妹,”我盡力笑道,“皇上告訴我,你會保全我。”
“可是,我不需要,”我道,“我還有作爲人妻的自尊,不需要靠一個我恨的女人來保全。而且,什麼郡王妃,對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
“可是,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我屈辱地道,元昊,爲了你,這輩子最屈辱的事情,也只有爲了你纔會這麼做,“玉妹妹,我知道成王敗寇的道理......所以,如果你有力量庇護天下,我求求你保全太子......哦,不,應該是元昊。他這輩子,只愛過你一個人......”
“你憑什麼肯定,我會答應你?”她冷冷地開了口。
“我不肯定,”我不明白太子愛她至深,爲何她總是如此冷漠而狠毒,我真是恨她,她擁有了元昊的整個心,卻從來不肯讓元昊有一刻的幸福,於是,我以同樣高傲的口氣回敬道,“可是,我總要試一試,因爲,我這輩子,也只愛過他一個人。”
我做完最後要做的事,心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元昊,我已經盡力了,儘管此生我對不起你,可下輩子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天佑十年,皇上駕崩了。
我的一生,元昊的一生,隨着皇上的離去而終於從塵埃落定,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在漫天的縞素中飲下了我早已備好的“美酒”。
都說女要俏,身帶孝。有多久,我都沒有仔細地對鏡貼花黃了呢?我的容顏,都快要被自己的記憶磨滅了呀。
我看着鏡中的自己,雖不是芳華絕代,可也是出挑的佳人。
然而,即使芙蓉如面,沒有你,終是沒有意義的。
我對着鏡子微微露出笑容,恍然間,我彷彿回到了八歲那年,我在勰鳳宮中看到的那襲紫色身影,正蹙眉看着我。
你還是不記得後面的詩句麼?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等等“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難道,元昊的一切,我的一切,在那麼早的時候,就已是註定了的麼......
迷惑中,心口微微的絞痛,看來,那“美酒”終於要將我醉倒了。
我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拉開梳妝檯上的抽屜,迷濛中,我依舊能熟練地翻找出那張微微泛黃的紙。
十歲那年,你含笑送給我的《長幹行》.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
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彷彿又看到你那年少時的驚愕,我再一次絢爛地對你笑着,將你的字握緊——那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元昊,我先走了,來生,求你一定要好好地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