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魏宮御書房裡,太子申五體投地,叩拜於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顧自坐於席上,看也不看太子申。
毗人躡手躡腳地走進,小聲稟道:“陛下,武安君求見!”
魏惠王眼皮不擡,沉聲道:“宣!”
龐涓走入,見太子申跪在這裡,心中一凜,急步趨前,跪於太子申右側,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冷冷說道:“龐愛卿,你這麼着急趕來,必也是爲孫臏求情來的!”
龐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話口:“此事不必說了!人各有志,孫臏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國,寡人並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裝出君子之樣,背後盡行小人之事!什麼‘殺父之仇,臏不敢忘卻’,什麼‘臏已知魏’,什麼‘臏欲趁此良機,在魏有所佈置……不至於兩手空空。’你們聽見沒?這是裸的謀逆!寡人早晚想起來,後脊骨都是涼的!”
龐涓叩首道:“父王說的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煩地連連擺手:“好了,好了,你們二人誰也不要說了。孫臏一事,寡人自有處置,告退吧!”
看到惠王這個態度,太子申、龐涓知道已無懇求餘地,無奈地齊聲叩道:“父王保重,兒臣告退!”
從相國府中出來,白虎思忖有頃,驅車再至刑獄,讓司刑領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孫臏。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見孫臏身着重銬,席坐於地,兩眼閉合,似在冥思。白虎讓陪他前來的司刑打開牢門,擺手讓他退去。
孫臏聽得聲響,睜眼見是白虎,拱手道:“孫臏見過白司徒。”
白虎在他對面並膝坐下,拱手還禮,聲音略顯哽咽:“孫將軍,讓你受苦了!”
孫臏苦笑一聲,竟不說話。
白虎從袖中掏出朱威帶出來的書信,擺在孫臏面前:“孫將軍,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將軍親筆所寫?”
“是在下寫的,”孫臏細看一遍,“從開頭到‘赴身仕魏’,再就是落款。其餘部分,讓人調換了!”
聽孫臏這麼一說,白虎急看竹簡,細細審過,點頭道:“嗯,孫將軍所言甚是,穿竹簡的繩子,在此果有接頭。筆跡雖說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頃,“孫將軍,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稱是慄將軍的侍從,名喚劉清。”
“將軍此前見過他否?”
孫臏搖頭。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來歲,中等個子,眼睛不大,甚是壯碩,對,左腮邊有處刀疤。”
“孫將軍能否畫出此人?”
孫臏點頭。
白虎當即出牢,喚人取來筆墨和一塊木板,孫臏閉目有頃,用筆描出一個頭像。白虎看過,道:“孫將軍,暫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還將軍一個公道!”
孫臏拱手:“謝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當即招來幾個經驗豐富、專事擒拿的捕卒,指着几案上孫臏所畫頭像,吩咐道:“你們全力查訪此人,三十來歲,中等個頭,小眼睛,頗爲壯實,左腮上有一刀疤。”
衆捕卒圍攏過來,拿過木板,反覆盯視上面的畫像。
衆捕卒看有一時,白虎問道:“記牢了嗎?”
衆人點頭。
白虎吩咐道:“記牢就好!早晚見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關係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半點風聲!”
衆捕卒再次點頭,領命而去。
見衆人走遠,白虎使人招來府尉,吩咐道:“你馬上趕赴衛地楚丘,求見慄將軍,問他是否使人送信於孫監軍,送信人是否叫劉清。若有此人,帶他回來!”
府尉應道:“下官遵命!”
“你親自去,除慄將軍外,對誰也不可講出半字,十日之內爭取回來!”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說是十日,縱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剛過兩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卻詔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數上朝。
魏惠王不無威嚴地掃視一眼衆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微臣在!”
“查抄逆賊,可有結果?”
白虎奏道:“微臣奉旨查抄,孫臏府中並無貴重之物,唯有數十金,亦是陛下所賜。”從懷中取出竹簡,雙手呈上,“微臣另在孫臏書房查到書函一封,就在几案上擺着,請陛下御覽!”
毗人接過,雙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閱,點頭道:“眼下看來,孫臏謀逆之事,鐵證如山了。白司徒!”
“微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謀逆之罪,當處何刑?”
白虎遲疑一下:“當誅殺九族!”
“誅殺九族!”魏惠王陰陰一笑,掃視衆人一眼,“諸位愛卿,自孫臏下山,寡人對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禮,贈以房產,賜以重金,委以大任。孫臏卻心念私仇,心懷二志,暗結齊、秦,欲壞寡人社稷!”略頓一下,聲色俱厲,“諸位愛卿,身爲人臣,忠君爲第一職分。孫臏謀逆叛國,十惡之首,罪在不赦。鑑於此賊在魏並無親人,寡人免誅九族,只判斬刑,明日午時三刻行刑!另外,詔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員,明日午時,皆赴刑場觀斬!”
魏惠王話音一落,衆臣皆驚。要知道,君上一言,駟馬難追。魏惠王一旦判斬,縱使錯判,也難翻了。
朱威等臣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射向惠施,惠施卻是雙目微閉,似乎沒有聽見。朱威急了,再將目光投向龐涓。
龐涓跨出,叩拜於地:“陛下,容微臣一言!”
魏惠王眉頭微皺,掃他一眼:“愛卿有何話說?”
“陛下,”龐涓淚下如雨,聲聲哽咽,“孫臏謀逆,罪在不赦。微臣不敢爲他求情,但求陛下允准一事,亦賜微臣斬刑!”
龐涓竟然亦求斬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愣怔有頃,魏惠王方道:“龐愛卿爲何求刑?”
龐涓泣道:“微臣與孫臏有八拜之交,親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陛下若是定要處斬孫臏,微臣有諾在先,不願獨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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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惠王眉頭急皺:“龐愛卿,你——”眼睛掃向衆臣,正不知如何下臺,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兒臣懇求父王收回金言,寬赦孫臏!”
朱威等臣見龐涓、太子皆已出面,亦忙紛紛跪下。
魏惠王擡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壓壓地跪倒一片,惟惠施一人立於其位,微閉雙目,似無所見,大是驚奇,目光轉向他:“惠愛卿,你爲何不替孫臏求情?”
惠施睜開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稟陛下,陛下並無誅殺孫臏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趨前,“你怎知寡人不殺孫臏?”
惠施再次回道:“陛下若殺孫臏,前日即可殺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說,陛下向以寬仁治國,禮賢下士,莫說孫臏謀逆之事尚未查實,縱使查實,陛下也斷不會如此識淺,先聘後斬,落下殺士之名,使列國士子聞風不敢赴魏。”
惠施說出此話,一是指明斬殺孫臏的嚴重後果,二是說明此事有待查證,三也爲他如何下臺搬來梯子。魏惠王眼珠兒一轉,掃一眼諸臣,輕嘆一聲:“唉,知我者,惠子也。諸位愛卿,你們都起來吧!”
龐涓叩道:“微臣代孫兄叩謝陛下不殺之恩!”
衆臣亦叩道:“謝陛下寬仁!”
魏惠王朗聲說道:“念在衆臣求情這個份上,寡人暫且饒過逆賊一命。不過,死罪可饒,活罪難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個‘臏’字嗎?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額上黥字,嗯,就黥這個‘臏’字!”轉對白虎,“即時行刑,白司徒,監刑去吧!”
白虎再拜,欲進言,魏惠王已是大手一擺:“退朝!”
驛館裡,公子華匆匆走入,急對樗裡疾道:“魏王初判孫臏斬刑,後因龐涓、太子申及衆臣求情,改判臏刑,面上黥字。”
“臏刑?”樗裡疾一怔,“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頓一下,“由此看來,魏王也是夠陰的!”
“陰在何處?”
“列國慣例,刑餘之人,不能爲仕。孫臏身爲武將,此刑等於向列國宣稱他是一個廢人,同時宣稱,如此人才,我既不能用,你們也不可用。”
“龐涓既害孫臏,爲何又會冒死爲他求情?”
“這正是龐涓的狡詐之處!”樗裡疾大加稱讚,“太子申、惠相國、朱上卿皆與孫臏交厚,如果處死孫臏,三人必疑龐涓,龐涓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龐涓與孫臏並無冤仇,害孫臏不過是出於嫉妒。魏王判處臏刑,等於絕了孫臏的仕途,龐涓又何必將事情做絕呢?”
公子華連連點頭。
“唉,”樗裡疾長嘆一聲,“如此大才,竟然斷送於龐涓之手,着實令人可嘆!”
“樗裡兄,”公子華目光急切,“趁現在尚未行刑,我們設法劫獄,救他出來?”
“萬萬不可!”樗裡疾連連搖頭,“魏王、龐涓已對我起疑,如果劫獄,非但救不出孫子,反倒害了孫子。再說,此事鬧不好就會引起邦交爭端,刀兵相見。無備而戰,君上斷不肯爲。我們這麼做,豈不是爲君上添亂?”
“那——”公子華咂下舌頭,“下一步該做什麼?”
“照會魏人,回國。”樗裡疾斷然說道,“我們得馬上稟明君上,孫臏既已受刑,無論如何,秦國必須留用蘇秦!”
“下官這就去辦!”
刑獄裡,司刑領着龐涓、白虎快步走至孫臏牢房,打開房門,解下孫臏腳銬。
龐涓急趨幾步,撲通一聲跪於地上,號啕大哭:“孫兄——”
孫臏依然端坐於地,看他一眼,靜靜地說:“賢弟——”
龐涓泣道:“愚弟……無能啊!”
聽到此話,孫臏以爲判他極刑,心中一凜,繼而更加沉靜:“賢弟,不過一死而已。”
白虎跨前一步:“孫臏接旨!”
孫臏翻身跪下,叩道:“罪臣聽旨!”
白虎宣道:“陛下口諭,念在衆臣求情這個份上,寡人暫且饒過孫臏一命。不過,死罪可饒,活罪難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個‘臏’字嗎?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額上黥字,就黥這個‘臏’字!”
聽到臏刑二字,孫臏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爲何要爲他改過一字。想到此爲天意,孫臏反而泰然受之,輕叩於地:“罪臣叩謝陛下不殺之恩!”
“孫兄,”龐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啊!”
孫臏慢慢擡頭,望向龐涓:“賢弟何說此話?”
龐涓叩首於地,泣不成聲:“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孫兄何有此難?”
孫臏深爲感動,伸出兩手,慢慢扶起龐涓,長嘆一聲:“唉,是臏當有此難,與賢弟何干?”將頭轉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地跪在地上,叩道:“孫將軍,小弟……委屈你了!”
孫臏緩緩閉上眼去。
白虎起身:“來人,帶孫臏!”
幾名獄卒走入,將孫臏帶至刑室。孫臏自己上前,坐在行刑臺上,兩個劊子手走來,將他的四肢分開綁縛,使膝部以下裸露,拿好刑具,目視白虎。
龐涓看得真切,飛身撲至孫臏身上,悲泣:“孫兄——”
孫臏閉上雙眼,沉默好一陣兒,淚水流出:“賢弟,你……出去吧!”
龐涓陡然站起,衝兩個劊子手厲聲說道:“你……你二人聽着,動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孫將軍半點,本將讓你們……死無葬身之所!”揮淚大步走出。
劊子手嚇得打個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轉身走向門外,在門口送回一個聲音:“行刑!”
一個劊子手拿出早已備好的棉花,塞進孫臏口中,跪下說道:“孫將軍,請咬住這個!”
孫臏閉上雙目。
龐涓跪在行刑室門外不遠處,聽到室中傳出模糊不清的慘叫聲,繼而再無聲息,龐涓抱頭悲泣:“孫兄——”
白虎噙着淚水走至龐涓跟前,在他對面跪下:“大哥——”
龐涓一把抱住白虎,號啕大哭。在場獄卒莫不落淚。
孫臏醒來時,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欲活動,動彈不得;欲說話,喊不出聲。
過有一時,孫臏的心智越來越清楚,終於聽清是龐涓在說話:“你們三人輪流守值,不得離開孫將軍半步。若有一絲兒差錯,定叫你們腦袋搬家!”
幾個僕從唯唯諾諾。
孫臏吃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牀榻上,室內還生有炭火,溫度適宜。龐涓站在榻前,三個僕從跪在地上,兩個是男僕,一個是女僕。
孫臏推知,這兒不是刑獄,定是行完刑後,龐涓將他接入他自己的府中了。常言道,患難見知交。自己雖遭飛來橫禍,兄弟之情倒也驗實了。孫臏知道,按照刑律,謀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於賢弟。如今自己已是刑餘之人,換言之,就是一個廢物,但賢弟不離不棄不說,又如此這般呵護有加,真正讓他感動。
想至此處,孫臏淚水涌出,哽咽道:“賢弟——”
聽到聲音,龐涓扭身一看,見孫臏已經醒來,趨至榻邊跪下,輕輕捉住他的手,一句話不說,只將頭埋在榻沿,一聲接一聲悲泣。
孫臏越發感動,又叫一聲:“賢弟!”
龐涓擡起頭來,拿袖子擦一把淚眼,哽咽道:“孫兄,太好了,你醒過來,實在太好了!”從榻邊几案上端起一碗湯藥,拿出湯匙,親口品嚐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孫臏脣邊,“孫兄,來,此藥是愚弟託宮中御醫開的方子,愚弟親自調配,弟妹親手熬煮,已熱過三次了,這陣兒剛好溫熱,請孫兄喝下!”
孫臏的兩行淚水順着眼角緩緩流下,滴落於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