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御書房中,燭光明亮。惠文公、竹遠相對而坐,幾前各擺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帶微笑:“觀竹先生氣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遠點頭,“君上所候之人,已經到了!”
“哦!”惠文公又驚又喜,“說來聽聽!”
“此人姓蘇名秦,洛陽人氏。今日開壇論政,竹遠觀其氣勢,察其才學,推知此人當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業!”
惠文公眼睛圓睜:“其纔可比公孫愛卿?”
“無可比之處。”
惠文公身子趨前:“其纔可比龐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過望:“其纔可比孫臏?”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謁太廟!”
竹遠驚怔:“君上不見蘇子,卻謁太廟,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無列祖蔭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遠甚是感動,嘆道:“君上思賢之心,竹遠今日知矣!”
“蘇子既是大才,其論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讓寡人先聞爲快呢?”
“回稟君上,蘇子已具慧眼,可透視天下亂象,把握天下大勢。蘇子預言,未來天下雖然亂象紛呈,終將走向一統。”
惠文公心中陡然一驚,下意識地從几上端起茶水,在脣邊輕啜一口,擡頭問道:“他還說些什麼?”
“蘇子預測,未來天下,必成齊、楚、秦三勢鼎立。三勢之中,齊、楚各有侷限,可一統天下者,非秦莫屬。”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的一聲掉落於地,大睜兩眼,怔在那兒。
竹遠打個驚愣,輕聲問道:“君上?”
惠文公一下子回過神來,緩緩從地上撿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對竹遠微微笑道:“蘇子高論,當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聽呆了!在場士子可有反應?”
竹遠稍稍遲疑一下:“甚是熱烈。”
“可有判詞?”
“判言是,蘇子所論,切中天下時勢。蘇子所論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長。本壇預言,蘇子當爲秦公重用,蘇子所言帝策,當爲秦國未來國策。”
“何爲上、中、下三策?”
“此爲蘇子的興秦方略,上策爲帝策,可使秦國一統天下,建立王業;中策爲霸策,可使秦國威服諸侯,建立霸業;下策爲邦策,可使秦國偏安於關中,建立邦業。”
惠文公閉上眼睛,沉思良久,緩緩說道:“謝先生了!”
竹遠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龍體,草民告退!”
惠文公抱拳道:“竹先生慢走!”
聽到竹遠走遠,惠文公叫道:“來人!”
內臣閃出:“臣在!”
“召公子華覲見!”
翌日,士子街上,兩個士子邊走邊談,黑雕臺的一個小雕扮作士子,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論政壇了嗎?”
另一士子道:“沒有。”
“嘖嘖嘖,仁兄算是錯過一場高論了。不瞞仁兄,蘇子預言天下必歸於秦,判言斷定蘇子必受重用。嘖嘖嘖,這個蘇子當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廝。我原要去聽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兩人說着走進一家客棧,小雕也跟進去,在廳堂裡尋個角落坐下。堂中約有十幾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昨日蘇秦論政之事,一士子正在發表宏論:“嗨,我說諸位,聽到昨日的判言了嗎?判言說,秦公必將重用蘇子。在下想問諸位,秦公怎樣重用蘇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還用說,定是讓他替代大良造公孫衍。”
“不不不,”有人搖頭,“大良造職爵太小了,盛不下蘇子。”
“你說什麼?”前面的士子反駁道,“大良造的職爵還小?公孫鞅那麼大功勞,也不過是個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說公孫鞅呀,早過時嘍。再說,公孫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領地六百里、十三個縣嗎?”
有人點頭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將會如何晉封蘇子?”
“依在下之見,秦公若興帝業,必仿關外爵制,特爲蘇子設立相位。諸位想想看,沒有相國,如何建立帝業?”
衆士子紛紛點頭:“嗯,有理。有理——”
御書房中,公子華抱着一大堆竹簡走進來,放在惠文公几上,跪下稟道:“啓稟君兄,臣弟使人訪探一日,這些均是見聞。”
“放下吧!”惠文公掃過竹簡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華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華退出之後,惠文公開始逐一翻閱。
翻有一陣,惠文公擡起頭來,雙目微閉,眉頭越擰越緊,耳畔浮出孝公的遺言:“駟兒,如此王業,寡人已是無能爲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駟兒,此爲上天玄機,斷不可泄於他人。否則,列國若知,必羣起伐我,大禍必至……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業,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駟兒,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許傳給嗣位太子……駟兒,君臨天下,一統是上天賦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違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時時自誡,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淚水流出,喃喃自語道:“君父,如此天機,卻被這個蘇秦一語道破,嚷嚷得普天下皆知,叫駟兒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頃,緩緩站起身子,在廳內來回踱步。走有幾個來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長嘆一聲:“唉,蘇秦哪蘇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識破天下大勢,爲何識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如此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訖,惠文公陡然發力,將跟前的黑漆几案掀倒於地,案上的一堆竹簡“嘩啦”一聲,盡滑下去。
半個月過去了,秦公並未召見蘇秦,也未現出絲毫舉動。
樗裡疾驅車趕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對公孫衍道:“公孫兄,君上思賢若渴,今大賢已至,竹先生也必奏過君上。然而旬日已過,君上仍無任何動靜,是何道理?”
“蘇子在幹什麼?”公孫衍沉思有頃,擡頭問道。
“似是並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誦讀。”
“竹先生呢?”
“仍在論政壇裡,閉門不出。前日韓國來一士子,出三金請求開壇,竹先生竟未應允。士子出錢開壇,壇主卻不允准,這在論政壇,尚屬首次。”
公孫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孫兄,”樗裡疾壓低聲音,“在下以爲,蘇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蘇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說,君上應該——”
樗裡疾打住話頭,眼睛盯着公孫衍。
“樗裡兄,”公孫衍擡頭說道,“高手對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難解悟的。蘇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應。君上手握棋子,遲遲不下,想必另有所慮。”
“不瞞公孫兄,”樗裡疾托出底細,“蘇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宮,說是做出一夢,夢中有鴻鵠東來,使人解夢,說有大賢至秦,特使在下訪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錯失大賢,方纔拉上公孫兄前往士子街,果就遇到蘇子。”
公孫衍微微點頭:“這就是了。”
樗裡疾眼睛一亮,直視公孫衍:“公孫兄快講!”
“君上明不出子,實已出子,這叫無招之招。”
“何爲無招之招?”
“就是坐以觀變,知作不知,靜觀蘇子反應。”
“嗯,”樗裡疾連連點頭,“公孫兄所言甚是。蘇子赴秦,是蘇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蘇子。蘇子既未叩宮求見,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頓一下,“只是這樣空耗下去,不利於秦。”
公孫衍微微一笑:“不會空耗,蘇子必有應招。”
樗裡疾搖頭:“大賢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釣於渭水,文王是聞賢上鉤。蘇子之纔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貶身價,如何再肯上門去求?”
“嗯,這倒也是。”公孫衍笑道,“在下雖是不才,也未曾求過他人,何況是蘇子?不過,如此僵局,終須打破纔是。”沉思有頃,“有了!”
御書房裡,公子華叩在地上:“君上,陳軫又來密函了!”從袖中摸出一函。內臣接過,雙手呈上。
惠文公啓開,絲帛上現出陳軫獨特的字體:“……越人斷糧,無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軍,所有退路已被楚人切斷。越王驚懼,連續突圍數次,均遭楚人攔阻,今已折兵數萬……昭陽欲殲越人,張儀主張圍而不擊,楚王聽張儀……微臣已有制儀之計,俟時機成熟,即行實施。另,魏王聽聞陘山之戰出自孫臏之謀,有招其爲婿之意。臣觀龐涓,斷不肯屈居孫臏之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未來數月,龐、孫將有一爭……”
惠文公脫口讚道:“好一個陳軫,真是寡人的大寶啊!”
正在此時,內臣稟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見!”
惠文公眼睛一亮:“來得正好!宣其覲見!”
公孫衍、樗裡疾覲見,見過君臣之禮,二人坐下,惠文公笑道:“二位愛卿相約而來,可有大事?”
樗裡疾、公孫衍互望一眼,公孫衍拱手道:“啓稟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國近日所弈妙棋,近幾日來,微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是何破解,說予寡人聽聽。”
公孫衍學着蘇秦的語氣:“一年來關外列國連走大棋,亂象紛呈,均可視爲勢之運動。天下大勢成形於天下衆勢,衆勢互衝互動,天下於是亂象紛呈。但天下衆勢無論如何亂衝亂撞,也必臣服於天下大勢。唯有把握天下大勢,方可解此亂象。”
惠文公眼睛睜大了:“愛卿詳解!”
“天下大勢歸一,天下亂勢亦必依此而動。凡順大勢而動者,當爲順動,凡逆大勢而動者,當爲反動。依此判斷,衆勢之動皆可有解。越勢趨齊,當是盲動;楚勢趨宋,當是順動;魏勢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動;越勢伐楚,當是蠢動。”
惠文公大是驚訝,再次傾身:“越人趨齊,爲何盲動?越人轉楚,爲何又是蠢動?”
公孫衍侃侃而談:“越人久居東南,不知中原變化,政治、農商、武備、韜略、人才諸方面均落後中原不下五十年,唯有鎖勢收斂,深居簡出,或可據地利而繼續偏安。因而,越人無論是伐齊還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頃:“既然二者均爲不智之舉,何有盲動與蠢動之分?”
“越人伐齊,雖然必敗,但未必亡國。越人伐楚,則國必亡。”
“此又爲何?”
“楚人伐越,越佔地利、人和,楚未必取勝。越人伐楚,楚佔地利、人和,越人必敗。越人伐楚,必傾巢而出。楚地廣闊,必誘敵深入。越人深入楚國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時,如何能勝?如果楚人斷其糧道,越人必定潰敗。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潰敗,必將全軍覆沒。此時,楚人乘勝至越,如入無人之境,越國再欲圖存,如何能夠?”
“越人爲何有此蠢動呢?”
“因爲有人至越,憑其三寸不爛之舌說服越王,使其改道謀楚,自取敗亡。”
“此人爲何助楚滅越?”
“因爲此人慾至楚國一展抱負,滅越算作覲見之禮。”
惠文公大是震驚,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孫衍,連連點頭讚道:“棋局之妙,正在這裡!幾日不見,公孫愛卿竟能悟至此處,實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孫衍緩緩起身,叩拜於地:“君上,請恕微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孫愛卿,你看破棋局當是好事,何來欺君之說?”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並不是微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陽士子蘇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這麼說來,愛卿會過他了?”
公孫衍點頭:“方纔所言,多是蘇子原話,微臣不過是鸚鵡學舌而已。”
“可寡人聽說,”惠文公故意顯得漫不經心,“此人不過是個誇誇其談之徒。”
“君上,”公孫衍急道,“此人之才,高出微臣不知幾多,微臣情願讓出大良造之位,甘爲蘇子執轡!”
惠文公撲哧一笑,轉向樗裡疾:“樗裡愛卿,公孫愛卿要爲蘇子執轡,你呢?”
“君上,”樗裡疾亦緩緩起身,跪叩於地,“微臣也會過蘇子了,微臣以爲,此人確爲棟樑之才,微臣願以舉家性命保薦蘇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聲長笑,“好好好,有寡人的兩位重臣聯袂推舉,想必此人真有過人之處。這樣吧,待寡人忙過眼前這陣兒,定去約見這個大才!”
樗裡疾、公孫衍略怔一下,互望一眼,一齊叩道:“微臣告退!”
惠文公擡手道:“樗裡愛卿留步!”
公孫衍退出。
樗裡疾再叩道:“君上有何吩咐?”
“你準備一下,明日出使魏國,公子華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惠文公點頭:“寡人預料,龐涓、孫臏近日將起爭執。愛卿就以請求函、崤、臨晉關等處互通關市爲名,出使魏國,設法見到孫臏,相機行事,說服他至秦。”
“君上?”樗裡疾大是驚訝。
“怎麼,”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嗎?”
“蘇子之才,遠高於孫臏,君上爲何舍近而求遠呢?”
惠文公微微笑道:“蘇子之纔是蘇子之才,孫臏之纔是孫臏之才,他們二人,不一樣。”略頓一下,斂起笑容,“至於其他,愛卿不必多問,去吧!”
“微臣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