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謀天下,須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陽,進鬼谷之後,眼界雖開,也多是間接性的,列國情勢或存於想象中,或存於書本中,或來自道聽途說,究竟如何,他真還是一無所知。張儀此去楚國,孫、龐已事魏國,有這幾人在,楚、魏已經基本知情。秦國是他的目標,燕國有姬雪在,也可暫時忽略不計。餘下的大國中,唯有齊、趙、韓三國,他毫無頭緒。
沉思良久,蘇秦決定暫不回家,踅身東去。經過一月跋涉,蘇秦來到臨淄,在稷下安居下來。天下顯學皆集稷下,這裡可謂人才濟濟,門派如林,衆多稷下先生各執一說,互相攻訐,着實讓蘇秦大開眼界。蘇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過得倒也逍遙,不知不覺中竟住數月,期間並無一絲兒張揚,莫說是鬼谷先生,即使龐涓、孫臏之事,他也絕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觀列國情勢。先是楚國伐宋,後是魏伐項城,大敗楚人,迫使昭陽撤兵,再後是越人南下謀楚,楚、魏議和,昭陽南下御越。
列國的一連串熱鬧,看得稷下學者們瞠目結舌,唯有蘇秦真正明白。他在會意一笑後,於這年夏日,二十餘萬越人完全鑽入楚人佈下的巨型口袋之際,背起行囊,前往趙國,在邯鄲又住數月,於秋葉再落時返回故里——洛陽。
渡過洛水時,樹葉多已黃落,時令已入初冬。與六年前離家時的狼狽完全不同,蘇秦此時心清氣爽,渡過洛水,卷褲子涉過伊水,躊躇滿志地踏上軒裡村北頭那個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蘇秦身揹包裹,屹立於坡頂,俯視眼前這個曾經生他養他的村落。在這裡,他可清楚地看到蘇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樹葉的椿樹。坡下是村裡的打穀場,場中央是幾堆垛起來的秸稈。幾隻狗正在打穀場上追逐,許是過於沉迷於嬉戲,它們竟然忘卻職守,對他這位不速之客視而不見。一羣母雞正在秸稈垛下奮爪刨食,一隻羽毛閃亮的公雞昂首挺立,不無自豪地審視他的這羣妻妾,時不時“咯咯咯”地叫出幾聲。
軒裡村仍然是六年前的樣子,也與他在夜靜更深時無數次想象中的村子毫無二致。蘇秦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搖搖頭,輕嘆一聲,緩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側,離土坡約兩箭地開外的桑林裡,幾個女人手拿剪刀,正在埋頭修剪桑枝。中間一個年歲大的是蘇厲妻子,左邊一個是六年前曾與蘇秦拜過堂的朱小喜兒,右邊一個不認識的女子,腹部微微突出,顯然有了身孕,看樣子是蘇代家的。
蘇厲妻偶然擡頭,看到已經走至坡底的蘇秦,揉揉眼睛,確認是他,不無興奮地衝着小喜兒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來了!”
小喜兒心頭一顫,紅了臉道:“大嫂,你……又來打趣!”
“這一回是真的!”蘇厲妻手指漸去漸遠的蘇秦背影,“你看,就是那個人,正朝家裡走呢!”
朱小喜兒順着她的手勢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過麥場,看樣子是朝村子裡走。雖說結婚六年,也拜過大堂,可朱小喜兒心中慌亂,頭上又被紅巾蒙着,因而未曾見過蘇秦一眼。此時見到這個背影,哪肯相信,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蘇代妻並未見過這位二叔,此時也催道:“二嫂,快呀,二哥總算回來了,你得快點回去纔是!”
小喜兒只是站在那裡,呆呆地望着蘇秦的背影。好半天,她終於怯生生地轉頭望向蘇厲妻:“嫂子,那……是……是他嗎?”
蘇厲妻急道:“哎呀,好妹子呀,都啥時候了,你還在問這個?我跟他在一個屋檐下住有一年多,還能認不出?你得趕緊回去,不然的話,你家那口子說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幾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兒依舊未動,依舊兩眼癡癡地怔在桑林裡,手中的剪刀掉落於地。不知是激動還是別樣情愫,兩行淚水順着她的面頰悄無聲息地流淌下來,滑落在秋風催落的一地桑葉上。
蘇家院落裡,一個約五歲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與兩個孩子玩耍。蘇秦走到跟前,繞過他們,正欲進門,男孩子忽地起身攔住他:“喂,你要做啥?這是我家!”
蘇秦蹲下,微微笑道:“你是誰?”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順兒!”指着身邊一個約三歲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個小女孩,“這是我弟,地順兒,這是季叔家的妞妞!”
蘇秦又是一笑:“你阿爹可是蘇厲?”
男孩子將兩隻大眼忽閃幾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蘇秦:“咦,你怎麼知道?”
蘇秦呵呵笑道:“我還知道你爺爺、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頭望着他:“你是誰?”
蘇秦正欲答話,蘇秦娘蘇姚氏正在竈房裡發麪,準備蒸饃,聽到聲音,急步走出,看到蘇秦,揉揉眼睛:“秦兒?”
“娘!”蘇秦起身急迎上去。
蘇姚氏驚喜交集,熱淚流出,拿袖子抹淚道:“秦兒,你……想死娘了!”
蘇秦鼻子一酸,在蘇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兒不孝,惹娘操心了!”
蘇姚氏陡然一怔,顧不上兩手面粉,蹲下拉過蘇秦,驚奇地望着他道:“秦兒,你……你好像是不結巴了!”
蘇秦點頭:“嗯,孩兒不結巴了!”
蘇姚氏的淚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沖天就是三拜,泣謝道:“蒼天在上,老身謝你了!秦兒不結巴了,嗚——”
天順兒急撲上來,扯住蘇姚氏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頭衝蘇秦怒道,“你敢欺負我奶奶?”
天順兒作勢欲撲上來廝打,被蘇姚氏一把扯住:“天順兒,不得撒野,他是你仲叔!”
天順兒止住步,上下打量蘇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嬸家的仲叔?”
蘇姚氏責道:“仲嬸就是仲嬸,不許你再叫跛子仲嬸!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天順兒嘻嘻一笑:“奶奶,天順兒知錯了。”
“知錯就好!”蘇姚氏指着村外,“天順兒,你快到田裡喊你爺爺,就說你仲叔回來了!”
天順兒“嗯”出一聲,撒腿跑向村外,一路跑出二里開外,老遠就衝正在田裡忙活的蘇虎大叫道:“爺爺——爺爺——”
蘇虎正與蘇厲、蘇代吆牛耕地,聽到喊聲,喝住牛,慈愛地望向小孫子,大聲叫道:“天順兒,跑慢點兒,別磕着!”
天順兒跑到蘇虎跟前,上氣不接下氣:“爺爺,家裡來人了,奶奶說是我仲叔,要我喊你回去!”
蘇代興奮道:“阿爹,是我二哥回來了!”
蘇虎眼中一亮,幾乎馬上又暗淡下去,沉思一會兒,擡頭問天順兒:“天順兒,說給爺爺,只你仲叔一個人嗎?”
天順兒點頭:“嗯!”
“他……沒有高車大馬?”
天順兒搖頭。
“也沒帶什麼物什?”
“帶了。”天順兒應道,“仲叔背個大包囊,有點泛黃,是個舊的。”
蘇虎長長吁出一氣,微微點頭,對蘇厲、蘇代嘆道:“唉,這小子在外野這幾年,總算收心了,蒼天有眼哪!蘇代,你到集市上割塊肥肉兒,買個豬頭,叫你娘她們弄幾個好菜,家中有壇酒還沒開封,我們爺兒幾個這要好好喝幾盅!”
“好咧!”蘇代應過,將天順兒一把抱起,放到自己脖頸上,“走,季叔帶你逛集市去,讓你小子過回肉癮!”
小天順兒開心地連連拍手:“有肉吃嘍,噢,有肉吃嘍——”
望着小天順的快活樣兒,蘇虎樂不合口,轉對蘇厲道:“二小子回來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沒,聽聽他說些啥話。告訴二小子,就說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蘇厲點點頭,彎腰收拾工具。
這日晚間,蘇家正堂裡燈火輝煌。
正堂的正面牆上懸着那條寫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襬着一張長條几案,上供神農氏、蘇家列祖列宗的多個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隻煮熟的豬頭、一隻肥鴨和一隻燒雞。堂正中處擺着兩隻並在一起的几案,周圍全是席位。蘇虎偕蘇厲、蘇秦、蘇代、天順兒、地順兒魚貫而入。蘇家的所有男人,蘇虎打頭,身後是蘇厲兄弟三人,再後是天順兒兄弟二人,無不跪在几案前面。
蘇虎行過三拜九叩大禮,致辭道:“神農先祖、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在上,不肖後人蘇虎偕蘇門子孫叩拜先人,懇求先人聆聽蘇虎祈禱。虎有不肖子蘇秦,不思農事,於六年前棄家出走,背井離鄉,浪跡天涯,嚐盡離鄉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蘇秦迷途知返,於今日晡時浪子回頭,返歸家中。蘇虎心底寬慰,特備犧牲,敬獻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禱畢,蘇虎將一碗米酒灑於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數拜。蘇虎拜完,蘇厲、蘇秦、蘇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後是天順兒和地順兒。
見衆人拜畢,蘇虎咳嗽一聲,起身轉回來,在廳中主席並膝坐下。蘇厲三人及天順兒兩個也按長幼之序,分別坐定。
蘇秦起身,朝蘇虎跪下,叩道:“不孝子蘇秦叩拜父親大人!”
蘇虎聲音慈愛:“起來吧!”
見蘇秦起來,蘇虎轉對天順兒道:“天順兒,這還沒有開席,你先領地順兒到外面玩一小會兒,待會兒一開席,爺就喊你!”
天順兒、地順兒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餚,嚥下口水,手牽手走出。
蘇虎輕輕咳嗽一聲,掃視三子一眼:“蘇厲、蘇秦、蘇代,你們聽好!”
三個兒子兩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蘇虎。
蘇虎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厲兒、秦兒、代兒,這些年來,爲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們好好種田,你們可知爲什麼嗎?”
兄弟三人無不搖頭。
蘇虎擡頭望向那隻大匾,指着它道:“就爲這塊匾額!”
蘇秦望向匾額,見上面蓋有大周天子的印璽,知是天子御賜之物。其實,他自幼就熟悉這塊匾額,只是從未過問它的出處,就好像他從未過問父親的內心一樣。
蘇虎凝視匾額,情深意切:“蘇門世居軒裡,祖系隸農,世代爲大周天子耕種。至曾祖蘇文之時,勤於耕作,不誤農時,接連八年五穀豐登,於周安王二十二年被裡正舉爲傑民,奉詔入宮,與周圍八十八邑選出的八十八傑民一道,榮獲大周天子嘉勉。入宮那日,天子龍顏大喜,赦曾祖隸農身份,賜曾祖爲平民,賜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臨終之際立下祖訓,囑託後人立本務農,世代做天子傑民,爲天子耕種。”略頓一頓,咳嗽數聲,“爲父自撐家門之後,無時無刻不以此訓自勉。爲父今已五十有三,腰痠背疼,身體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說了。就木之前,爲父唯有一願,就是看到你們三人能種出一手好莊稼,能如曾祖般覲見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爲蘇門列祖列宗爭光!”
言及周天子,蘇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來,蘇秦還是第一次聽到蘇虎的心底之言,深深爲之震撼,兩眼久久地凝視父親。父親的額頭刻滿皺紋,剛過五十,看起來竟比七旬老人還要蒼老。
是的,父親不曾理解過他,他也未曾理解過父親。此時此刻,蘇秦由衷感到,他開始走近父親,開始瞭解父親,也第一次注意到父親正在變老。
蘇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蘇秦不孝,今日方知父親之心!”
“秦兒,”蘇虎也動情了,“你能知爲父之心,爲父縱使現在閉眼,也死而無憾了!”轉視蘇厲、蘇代,“蘇厲、蘇秦、蘇代三子聽好,爲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蘇厲年逾三十,早該立世,蘇秦、蘇代也早過冠年,各有家室,爲父不該再去約束你們。今日蘇秦浪子回頭,爲父決定趁此機緣,析家分產,望你們各立門戶,各爭榮譽,各奔前程!”
蘇代急道:“阿爹,家裡還是由您掌管爲好。有您撐着,我們兄弟心裡踏實!”
“不必說了!”蘇虎望他一眼,輕嘆道,“家中別無財物,僅有祖傳田產一井,打總兒一百畝,爲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們兄弟三人,一人二十畝,另外四十畝算作公田,由我們老兩口兒暫時掌管。你們三人,依周時農制,先公後私,也就是說,農忙時節,先種公田,後種私田。爲節儉起見,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務諸事,由你們孃親掌管,一日三餐,則由三個妯娌輪值,長嫂掌勺。待過兩年,各有產業時,再行分竈。”
兄弟三人面面相覷。
蘇厲想了下,點頭道:“阿爹定要如此處置,厲兒身爲長子,唯有遵從。”
蘇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蘇秦,要蘇秦反對,不料蘇秦非但不反對,反而點頭道:“秦兒亦遵從阿爹處置。”
蘇代無奈,只好點頭。
“好,”蘇虎籲出一氣,“既然你們兄弟三人均不反對,這事兒就算定下,爲父明日即去里正處,讓他更換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時節,分家析產,並不耽擱農時。”
三人皆道:“聽從阿爹處置。”
蘇虎呵呵笑道:“好好好,這事兒既已定下,就可開席了!”朝外叫道,“天順兒,地順兒,開席嘍!”
早就候在門外的兩個順兒不及應聲,人已躥進廳中,急不可待地將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禮節,男丁在正堂吃飯,蘇姚氏則領幾個媳婦及孫女在偏房吃。酒過數巡,蘇代見蘇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見蘇秦徑往茅房走去。
蘇代站在椿樹下面候有一時,見蘇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種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點頭呢?”
“唉,”蘇秦輕嘆一聲,“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還有哥和小弟你,爲我操心!此番回來,二哥啥都不爲,只想看看你們。二哥不孝,無法照料雙親,家中諸事,還望小弟費心了!”
蘇秦說完,朝蘇代深鞠一躬。
“二哥,”蘇代心頭一怔,“聽你話音,難道還要出去?”
蘇秦點頭。
“幾時走?”
“既然回來了,就打算暫住幾日。”
“這敢情好!”蘇代笑道,“二哥一走幾年,別的不說,想煞小弟了!不瞞二哥,你走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種地,滿腦子盡是達官貴人,早晚聽到車馬響,就有點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幾年你在家時一樣!”
蘇秦笑笑,拍拍蘇代的肩膀:“是一樣,也不一樣!”
“嗯,”蘇代點頭道,“聽二哥說話,就是跟別人不一樣。二哥,你且說說,這些年都到哪兒去了?還有,你的結巴是怎麼治好的?”
蘇秦不想多說,指指屋子:“還是屋裡去吧,阿爹等着喝酒呢!”
蘇代笑笑,跟蘇秦回到廳中。
這日蘇虎極是高興,不停喝酒,蘇厲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時分,蘇虎、蘇厲支撐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漸深,蘇代仍在陪蘇秦喝酒。蘇代妻在門外大聲咳嗽幾下,蘇代聽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對蘇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剛回來,想必累了,這先回房歇着。我們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話明日說。”
蘇秦乾笑一下,對蘇代道:“你先睡吧,我還要想些事兒。”
蘇代知道蘇秦不願回房,隨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幾年,真把二嫂想壞了。有啥事兒以後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蘇秦沒有睬他,端起酒碗,揚脖喝下。
蘇代以爲二哥是抹不開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這先回房去了。”
蘇秦點點頭,拱手別過。
蘇代走出大堂,與其妻回到他們兩口子的獨門小院。蘇秦走這幾年,蘇家大院不斷添丁加口,蘇虎繞主房增設兩進小院,一進是蘇秦家的,另一進讓蘇代家住了。蘇厲家住在主房後面,早在蘇秦走前已設小院。蘇虎、蘇姚氏則與兩個孫子、一個孫女住在主房。
蘇秦隱隱聽到關房門聲,再後是門閂的“嘩啦”聲,再後就悄無聲息了。
夜越來越深。
蘇秦又喝一時,周身燥熱,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樹下並膝坐下,閉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氣襲人。蘇秦一來腹中有酒,二來在谷中練就功夫,竟也不覺得寒。
整個院落裡,唯有蘇秦房中的燈光依然閃亮。蘇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舊一動不動,並膝端坐。不知過有多久,蘇秦聽到一扇門“吱呀”一聲開啓,不一會兒,一人緩緩走出,在他身邊坐下。
蘇秦不用睜眼就已知道,是娘來了。
蘇姚氏陪他坐一會兒,伸手撫摸他的頭髮,輕聲說道:“秦兒,外頭冷,你坐這裡會受寒的,榻上歇去。”
蘇秦睜開眼睛,望娘一眼,沒有說話。
“唉,”蘇姚氏輕嘆一聲,“秦兒,娘知你心裡苦,可你那媳婦,她也苦啊!”
蘇秦再也忍受不住,將頭扎進蘇姚氏懷中,哽咽道:“娘——”
蘇姚氏在他背上輕輕拍打,就像他小時候一樣。
蘇秦的小院子裡,朱小喜兒呆呆地站在門內陰影裡,望着相擁而泣的孃兒倆,淚水奪眶而出。有頃,她返身走進屋中,兩隻淚眼久久地凝視她早已鋪好的雙人被褥。榻上是三牀嶄新的緞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時親手繡下的鴛鴦圖。自成親那夜蘇秦出走,她再未用過,保存至今。
站有一會兒,小喜兒牙關一咬,拿袖子抹去淚水,從角落裡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兩牀舊被子,又從牀榻下面拉出一條硬席,靠牆角攤好,在上面鋪上一牀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牀將自己蒙了個嚴實。
油燈的餘暉斜照在她蓋了六年的舊被子上,被子隨着她的不斷抽泣而陣陣抖動。
蘇秦回到房中時,小喜兒已睡熟了。蘇秦望她一會兒,輕嘆一聲,從榻上取過一牀新被子,蓋在小喜兒身上,自己也於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蘇虎早早起牀,拿上地契,趕往裡正家裡。蘇秦喝過蘇姚氏煮的兩碗稀粥,回到房中打開包裹,挑出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朝院門走去。
剛到門口,蘇厲打外面回來,見他這副樣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蘇秦點頭。
“是去王城?”
“嗯。”
蘇厲將手伸進袖中,摸有一時,拿出一袋布幣,塞給蘇秦。蘇秦怔了下,正欲推還給他,見他又是憨厚一笑,轉身進院去了。
蘇秦細看這袋布幣,見它們錚錚閃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裡不知存放多少時日了。蘇秦心裡一酸,朝蘇厲的背影輕嘆一聲,將錢袋納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