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鳳冠正

雪肌紅脣甜,體香膚膩媚,錦枕繡被斜,雲雨巫山癲,細喘嬌吟醉,纏綿入骨酥,輕鬆愉快的享受,簡單舒服。

簡單的快樂都是舒服的。

心中莫名隱痛是不舒服的。

可真正簡單真實的快樂和滿足,是沒有若有若無的虛空感的。

“朕羨慕你的父皇!”迷亂裡,李世民叫道,“他活得痛快!”

楊妃只是稍稍擁緊李世民,溫柔嫵媚的笑:“皇上累了,皇上要多注意身子纔是。”

楊廣,人稱:美姿儀,少敏慧。也許是太敏慧了,早勘破迷障;也許是太完美了,終跌入深淵。

李世民,人稱:幼聰睿,玄鑑深遠,臨機果斷,不拘小節,時人莫能測也。

看着是兩種人,所以父皇敗了。想來父皇肯定是不服氣的,可不管父皇怎樣想,結局是公正的。

但如今,李世民到底還是說了:朕羨慕你的父皇!

哪怕是說說而已。

到底是心中揮之不去的陰魂。

楊妃對隋煬帝並沒有多少舔犢深情,稱是貴爲公主,其實也不過是百十個養在深宮裡的女兒中的一個罷了,父皇連名字都不會記得住。所以,在父皇潰敗時沒有帶上自己也不足爲奇,要不是正好遇上了李建成,要不是李建成正好看得上自己,恐怕早晚都得馬踐脂肪骨髓香。

不過,輾轉爲李建成的歌姬,總是委屈的。沒辦法,也只得忍了。生在深閨,長在後宮,有些規矩進退是爛熟於胸的。

老天唯一的厚賜是:一副嬌柔鮮豔的好相貌。

不管別人怎麼想,楊妃認爲,美貌是重要的,尤其亂世,尤其亂世中的皇女。

楊妃很清楚,這一生,生在宮廷,也必將死在宮廷,不論多少兇險跌宕。楊妃不能想象自己洗衣煮飯的樣子——身在宮廷,骨血中早烙下了宮廷的印痕。

天璜貴胄,或金縷玉衣,或刀劍加身,或屍?出戶,或自刎烏江,都是死得其所,唯獨沒有貧病交加,窮困而死。

這些,細細勾描成形,就是楊妃。

美目橫波,香靨回春,嬌媚高貴,馨雅清怡,蘭蕙聰穎,恬柔明透,女人中的女人,清靈一笑,漾開了花。

深宮裡的女人,在風渦中唱,在浪尖上舞。水袖釵環,紅粉薰香,掩過多少幕後刀兵,杯底乾坤。

早已習慣如呼吸,流暢自然。公主的宮廷,歌姬的宮廷,其實都是一樣的。

世上只有一個宮廷。

鶯歌燕舞罷,總是腥風血雨。

舊的宮廷,新的主子,硃紅的玄武門遮去了斑斑血跡。成王敗寇,一朝天子一朝臣。還好,新的天子依然青睞這舊時的模樣。

不愧是兄弟。

帝皇的寵妃自然比王府的歌姬好得多,恍惚間,也和昔日的身份相仿了。

一樣嗎?

不一樣。

再被冷落的公主也是公主,再受寵愛的妃子也不過是妃子。主子就是主子,臣妾就是臣妾。再奢華風光都不過是一時幻影。

涇渭分明。

這就是宮廷。生我養我囚我殺我的宮廷。血脈相和的宮廷。

偷偷回眸,流光輕漾。身旁的帝皇斂眸懶臥,神思飄浮。

朕羨慕你的父皇!

李世民微微一顫。

脫口而出。鬆快,又懊惱。

這不該是跟楊妃說的話。雖無大礙,還是失了分寸。

李世民稍稍坐起,楊妃眼捷手快輕柔細緻的把軟墊塞在他腰後。一切都那麼周到體貼。

李世民忽然覺得有點厭煩。

他想要宣泄些情緒,想要表達些感觸,那些鬱堵在胸的東西。但他知道,不能在這兒說,當着楊妃的面說。這不符合帝妃相處之道。

李世民忽然很想長孫。莫名萌動的各不相干的情感猛地自四面八方涌來,窒息心口,不由緩緩下滑,倒在牀上。

然後,就這麼一動不動。寧願這樣,也不願去昭陽殿。

什麼時候起,相見如此沉重。

從滿足到沉重。生命是如何在歲月中走過,闔眼悄思,歷歷在目,清晰得殘忍。

所有的榮辱,所有的愛恨,所有的生殺,我們一起走過。經歷太多,渴望太多,實現時,早已耗盡情智精慮。

實現時,遠不如想象中完美。地基裡,埋葬了太多白骨;千層樓,需要更多的心血。

以鮮活的血肉之軀打磨完美的磐石王國,是心刑。心刑,是世上至酷之刑。

承受着相同心刑的人相對,並不能分擔痛苦,只是蔓延沉重。

同樣的路,同樣的苦,同樣的人。

看着對方,就像看着自己爲自己親建的神殿和祭堂。

心中累積,沉澱爲一種痛惜,痛着惜,惜着痛。

心結百轉,惟有長孫懂得,相惜相痛,可無力相救。

所謂知音,就是影子。

誰能從水中撈起自己的倒影?

傳說中,在那遙遠的西方,有個絕世的少年豁然撲入水去。

蕩起一個漣漪。

純白的王國夢甜求苦,身卻已被這斑駁的世界牢牢錮住。

伸手推窗。

一點的好,千姿百態,生動鮮豔,活生生的世界,風光明媚。

多好。

你的美曾在我的眼底泛過色。

不需完滿。

多好。醇酒,美色,變幻生動。笑得開懷,誰在乎心中蒼茫?

直至虛空充斥心胸。

是的,快刀斬亂麻。可這不是麻,是草。

春風吹又生。

黃金樽,琥珀酒。

清如水,烈如火。

那是曾經的心,曾經的情,曾經的志。

遙敬一杯。

懷念,曾經的滿足。

甜蜜的靜謐的滿足,身心的滿足。

歸不去。

更進一杯,燒乾心淚。

楊妃看着不對,清清豔豔笑着,遞過一盞梨,白玉盤子盛着,晶瑩剔透:“皇上,吃個梨潤潤喉吧。”

李世民回過神來,拾起一個梨,咬了一口,脆甜水嫩。怔了怔,沉聲喚道:“媚娘,這梨甚好,給皇后端去,鴨梨止咳。”

楊妃愣了愣,把梨遞給媚娘,背影不禁有些僵直。回過身來,依然巧笑倩兮:“皇上再歇會兒吧。”

李世民撫慰的笑了笑,扶着楊妃並肩躺下。

抱着她,溫軟柔盈,依稀又回到了兄弟親厚、策馬比箭、酒酣贈美的日子,那麼歡亮,那麼輕暖,飛揚恣意的快樂。

醉眼半闔,似夢非夢,一抹淺笑,掠過脣角。

昭陽殿。

高陽倔強的長跪,苦苦的哀求:“我愛辯機。母后,請成全我。辯機是我一生唯一的愛。”

一雙眼淚光盈盈,璀璨如鑽,晶亮的滑過玉頰,悄然碎在綢襟。

高陽,天之嬌女,驚人的美麗,驚豔的才情,驚心的濃烈,驚世的魂魄。

千依百順的駙馬,本來也說不上什麼不好,可命中註定,高陽遇見辯機。

那個頌經的和尚,團坐在那裡,似天地鴻蒙之初的存在,醒目,迷惘,掙扎。粗布僧衣,寶相莊嚴,濃眉深鎖,俊目緊閉,虔誠的梵音壓抑不住的苦痛。引動了綾羅綢緞的公主回首一瞥,身心劇震——夢縈的渴望凝成了真實的血肉,孤獨的靈魂尋見了相契的伴侶。

就是他。

和我有着相同靈魂的人!

不必詢問,我的心知道。

熱淚盈眶,不覺已迎上前去。髮膚相燙,淚眼對上詫眸,微微顫抖:“我的佛,心欲的誘惑和追求的雪寂,可已壓垮了你的人?”

“血跡斑斑的朝聖路上,慈悲的佛祖可曾用珍貴的金光爲你療傷?”

“佛祖的金光太聖潔,可是刺傷了你的心?”

“安慰你,治療你,笞撻你,傷害你,可是?”

“你求助,你逃避,你盼望,你畏懼,可是?”

“我的佛,涅?的道路又黑又長,我願爲你裹傷,你可願爲我祈禱?”

情生似朝陽熠熠高升,情熾似午日潑天耀眼,滾燙的心,燃燒的愛,輝煌如她的名字——高陽。

縱是情深不壽,也一生不悔。

長孫輕輕嘆息。

“高陽,聖賢教導我們中庸。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中庸,也不能忘擇善固執,母后。”

“偏執狂亂,違背常理,不是擇善。高陽,別鬧了,現在母后還能爲你收拾殘局。”

雲鬢鴉黑,明眸火媚,高陽,從來就美得逼人。

最出色的公主,最得寵的公主,皇帝的心尖肉,有求必應。

你以爲這次皇上也會答應你嗎?你還是不懂他啊。

濃烈驕縱的小公主,緊緊抓住一生中的唯一,不管不顧,高昂着頭,欲迫天地成全。

唯一啊,世上最珍貴的字眼。長孫心中隱慟。我這一生,豐厚疊彩,沒有唯一。

那時,還年少,花正好,春風薰暖,明泊盪漾,曾笑論:“我不稀罕純澈,會逼仄了眼界,我喜歡開闊,我更喜歡真實的啓迪而非夢境的呢喃。”

自由,速度,變化,無盡的風光,鮮活明媚,信馬放繮,任我徜徉。

這樣綺麗的年華,花一般的絢爛,風一般的自由,遇到了世民,相視一笑,隨心又契意,無限歡喜,那是我等了千年的人,和我心魂相通的人。

牽了手,沐風拂柳,賞花觀魚,鑑字論畫,談天說地,琴瑟共鳴,心脈相和。

伴着世民,寶貝着羲之雋逸的行書,遊走於獻之的嫵媚索靖的桀驁。

伴着世民,苦心着研判時勢的變遷,遊走於放馬的愜意花月的纏綿。

最後世民,寶貴着我,遊走於……

終於入局。

不羈的心叛立着,自由的魂流浪着,我們本就是相同的人。

看見他的時候,綠草如茵,百花盛放,一切都很好很好。

當時年少,夢美,感知卻未看清,所以捨不得,一步步隨他,隨他。

盡情享受着契合的快意,把預感掖在心底,隨着他。

一樣的人,並不一定有一樣的眼光。入局觀局,紅塵綠水,不同的境地有不同的選擇。

世民從未意識過要憐惜眼前,眼望青天,蒼鷹出雲,孤傲高遠,那是世民熱切的追逐,壓根沒看到腳下草凝露,花吐芳,雖然他從來就喜歡花園勝過書房。

手握閒卷傍湖浴香,在世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一步步隨着他,隨着他,在情志間搖擺。

——我要融化整合這個雜色駁亂的世界,洗煉成我純白的王國。我的王國要如你的丰韻,圓和諧美,完好無暇。

心蕩情濃時傾吐,天然無僞,心中一慟,滴下淚來。

好吧,好吧,隨你吧。

自由歡騰的野馬遠去了,它只作伴,從不跟隨,離開了草原,它會死。

一步步,隨他,心中預感,一一印證。人說,皇后雍容,萬事不驚。生命有難無奇,自然有傷無驚。

感時爲歡嘆,白髮綠鬢生。

到如今,早已倦透。可,還是捨不得。

心中銳痛,清眸晶瑩。

如今,遂了凌雲志的世民,回首也徹悟。

默然不語,微微苦笑。

魏徵說,陛下不能玩物喪志,雕兒悶死在袖中,世民微微苦笑;魏徵說,千斤子坐不垂堂,狩獵不能成行,世民微微苦笑;魏徵說,禮不該越過長公主……

世民勃然大怒,朕要殺了這個田舍翁!

你要殺誰呢?

一切都是自己選擇的。草長鶯飛的春光裡,不曾流連,如今,又何必氣苦。

最終世民還是微微苦笑。

抱歉,世民,這不是我能撫慰得了的心緒,不是我能滿足得了的渴望。

你識得了多久呢?我已煎熬了一世。

半生人,失了多少本真,去了多少親仇,終得天下。

回眸衆生淡,臨水照花不驚浪。

衆人膜拜,溫潤沉靜的皇后,恬澹寧定柔若春水的笑容。

那時,還年少,花正好,春風薰暖,明泊盪漾,曾笑論:“我不稀罕純澈,會逼仄了眼界,我喜歡開闊,我更喜歡真實的啓迪而非夢境的呢喃。”

還見當時,舅舅笑了,笑得欣慰又無奈,終於還是輕嘆了一聲:“不要純澈的唯一,而要真實的所有,好氣魄!”

舅舅的笑嘆深沉綿重,如今終於懂得——原來我既無法得到唯一也無法得到所有。

沒人能撫遍雲霞,挑最美的華彩,裁剪霓裳。

所有的都是一起來的,浩浩蕩蕩,喜得人眉開眼笑,遍覽風光好。

如果我只是一個旁觀者,多好。

我看我思我在,我歡喜。

可我已經入局。

雲捲雲舒,花開花落,所有的來了又走了。追求與捨棄共舞,密不可分;啓示與殘缺同在,拒絕彌補。

歲月流逝,我也終於明白了少年意氣間我到底遺失了怎樣的珍寶。

尤其是當她走進來的時候。

房氏。

她就那麼走進來了。那是我見過的最雍華高貴的一品誥命夫人,年齡絲毫無損她的丰采,眉眼間光彩流動,談笑從容,風韻天成。

那不是美貌,不是教養,是自信,是有所信仰的自信。

她的信仰是忠貞不渝的唯一的愛,她相信這是她和房玄齡一生的信仰。

她端莊優雅的行禮如儀,恬澹嫺靜的開口回稟:“請陛下賜下鴆酒。”

碧玉樽,赤紅酒,出自帝皇,經由內監,遞給夫人。

仰頭倒下,行雲流水般自然,既不見拼死的逞勇,也不見猶疑的膽怯。

理所當然。

帝皇也不禁結舌,長長嘆道:“若此,朕也不敢,何況玄齡乎!”哈哈大笑。

震撼。

剎那通透,頓悟了少時的輕狂。

沒有純澈爲底子的開闊,錘鍊不成純粹。

開創一個帝國容易,純粹一顆心難。

帝心慎獨。

因爲磐石帝國,帝心衡斷。

所以帝皇的情,重逾山卻不能深如海。

什麼樣的心什麼樣的情。

歸位。

“高陽,聽勸吧,你是公主,皇家體面不容有失,重臣之心不可輕忽。”

“那我呢,母后,高陽呢,高陽愛不愛呢,高陽快樂不快樂呢?”

高陽呢?長孫呢?

——我呢?

如今的自己,我顧念了幾分?曾經的自己,我還記得多少?

什麼時候,做天下最好的女人量化成了做一代賢后?

在夢想受制於分寸時。

生命如戲,歲月如梭,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戰鬥。我們必須選擇,必須捨棄,必須妥協,直至錯身間眼睜睜最珍貴的輕飄飄凋零。

“生命逃不開格局,高陽,這是紅拂說的,她幾乎歷遍了世間各種格局,最後,她說,生命逃不開格局。”

生即入局。

“給我一個理由,母后。”

“沒有理由。

人的根基——生命本就沒有理由,你又怎能奢望世事有什麼理由呢?

人從生到死最重要的一切都是沒有理由的。”

“好吧,母后,我願做個隱者,淡出宮廷,這樣就不會有人來跟我一個女孩兒過不去了,我可以靜靜和辯機相愛。”

“大隱隱於朝。”長孫悠悠嘆息,“如果你真能做到,你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完全可以任情儘性的張揚你的美麗,閃亮你的晶瑩。如果你能做到。”

只是,這需要大智慧,恬澹同天地的智慧,而人的一生誘惑太雜慾望太濃。

眼前無路想回頭,身後有餘忘縮手。

慾望惟有意志能拯救。印象和感覺,成就人,毀滅人。

高陽,光華奪目似紅日,可也能輝煌強盛似紅日?

紅日,燦熠消翳,永劫輪迴。高陽不能,高陽是火,烈烈燃燒直到灰飛煙滅。

高陽,琉璃般流光溢彩,也琉璃般脆弱易碎。

“母后,我終於明白,神話都是刪選過的。”高陽清泠泠的笑,“何必呢?”

“神話流傳延綿是一種幸福。我永遠不會破壞幸福。”

長孫輕語,醇澹柔悅;和風煦暖,拂過鬢角;暗香清遠,薰染衣襟。

湘簾輕拂,微掀一線,輕瀉滿室情懷,濃郁,清悵,激越,明透,高陽靜靜跪着,低下了高傲的頭,緊緊拽着長孫的衣角,長孫默默垂眸,柔柔撫着高陽的肩背,靜美濃烈如潑墨畫卷。

武媚娘悄悄站在簾外,進退兩難,索性閒閒觀望,斂眸凝思。

所謂高陽,不過如此。

武媚娘是知道高陽的,鮮衣怒馬,人比花豔,心高氣傲,性比火烈,本以爲會是個風流別致的人兒,誰想也不過如此。

這般嬌貴,看來是一蹶不振了。

武媚娘輕輕嗤笑。

尊貴又嫵媚,淡瞥天下,盡斂於心的笑容。

生歡死哀,怨何天命?

要則取,不要則舍,能則動,不能則等,如此而已,哪來這許多的傷春悲秋?

要說境遇,此刻誰也不會比武媚娘更糟糕更兇險了。

鐵鞭馴馬,令李世民信定了童謠,雖然不敢擾亂天命誅殺之,還是貶爲侍女貼身伺候,以待揪住錯處好名正言順的正法。

真可笑,矇騙老天嗎?

天若全能,豈能矇住;天若受騙,豈是全能?

天心縹緲,武媚娘從不慮天。

荊釵粗衣,謹小慎微,武媚娘不怨天,不怪人,只是冷靜的咬緊牙關承受,魯莽的代價的確巨大,但還不至於壓得垮她。

錯了就錯了,錯了就受着,忍耐等待,如此而已,哪怕不見盡頭。

生命不過是一場豪賭,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輸贏。

輸了又如何,我盡興;贏了會怎樣,我展志。

我會來到這世上是因爲人間有我的遊戲。

我享受我的生命,不論輸贏,不論順難,我享受我的生命,享受榮耀也享受傷痛。

歡樂的頂峰有淚泉,悲哀的深淵有聖光。

生命如此深厚,華麗的皮,堅韌的骨。

曾經,越馬揚鞭,激揚文字,指點江山,以爲天下任我馳騁,殊不知那不過是父親的疼寵搭建的虛幻的天地。

後來,百轉千折,依然不改倨傲豔烈,以爲生命就該如牡丹,豐華雍容,奢靡春光裡絢爛綻放無雙姿容,春盡則去,毫不留戀,濃豔絕烈,璀璨完美。

直到正好千嬌百媚時被生生折斷。

謝主榮恩。

我看到了生命的深厚。血液不再沸騰,我安靜了下來,開始思索。

生命從不對清醒者隱瞞,徐徐展開原貌,豐滿,凝重,斑駁。

我無法評價,我只是看着。

生命的本質粗礪,渾蒙,又尖銳。

衣食即生,刀劍即死。

不過如此。

善用衣食刀劍者即爲帝皇。

不過如此。

武媚娘託着水晶碟子,默默站着。等待不算什麼,武媚娘早習慣了等待,在黑無天日的等待中,還學會了堅忍。

這就是武媚娘,無論什麼際遇,她都能從中吸取些悟得些什麼,然後對自己說,值得。

只是,飢餓如針,刺得腸穿胃破。世態炎涼,自從被貶爲侍,武媚娘就沒吃過飽飯,而現在又錯過了飯時,又得在餓上一頓。

再強悍的靈魂也無法撐過生理的極限,這是生命尖銳的諷刺,也是生命直白的警告。

原來我依然不夠心靜,依然在視而不見,所以生命犀利的警誡了我。

這是生命的寬厚,我必須警醒,否則,生命的懲罰是無情的,我已經承受過,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大家閨秀,名門之女,向來只知眺高望遠,何曾瞥見過螻蟻衆生。所以,衆生也不會憐憫落難才人,幸災樂禍者有之,雪上加霜者更有之,人之常情,不足爲怪。

滴水穿石,蟲蛀樹空,本就是生命的一種常態。只是過程太緩慢,對手太弱小,自己太強大,所以輕飄飄不以爲然。

直至滅頂之災。

這是狂妄的代價。

武媚娘靜靜站着,冷汗一滴滴滴下,在身體極度虛弱的同時,心頭卻異常清明,她已明白了該如何去做。

思考,行動,希望,忍耐,人生不過如此。

微微擡頭,聽到長孫說:“生命逃不開格局,高陽,這是紅拂說的,她幾乎歷遍了世間各種格局,最後,她說,生命逃不開格局。”

原來如此。

母儀天下的皇后也不過是個逃不開格局的人。

後不是皇,這是個最淺顯明白又最諱莫若深的道理。

長孫,已經把皇后做到極致了罷。

如此微妙,如此巧致,殫精竭慮,渾然天成。

已是藝術。

渾圓純粹、返璞歸真、完美無缺的藝術。

長孫的智慧是諧融,上善若水,長孫和她的時代水乳交融。

可我不願意。

如果生命能給我一次機會,如果我能賭贏,我必將打破這個格局,開創我的天地。

成敗不悔,生死一搏。

武媚娘緩緩擦去滴入眼睛的冷汗,輕輕擡眸,清亮深遠。

媚娘,國色天香,也許遜了長孫半分雍澹純厚,卻更性野心大,且同樣清華名貴。

只是此刻,太過狼狽。眼看天色愈黑,李世民快回寢宮了,必須趕回去覆命,而高陽仍在長孫宮中。猶豫再三,武媚娘還是沒有貿然闖入,悄悄退了出來。

李世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看見武媚娘居然端了回來,氣不打一處來,迎面就是兜心窩一腳,踹翻在地。

武媚娘痛得都叫不出了,掙了幾掙也沒爬得起,一絲心血沿着脣角蜿蜒而下。

水晶盤子跌得粉碎,片片晶瑩,折射得一地的梨子悽清流麗。

李世民見武媚娘不站起來,還要再踹,楊妃撲了過來:“皇上,消消火,彆氣壞了身子。媚娘是臣妾薦進宮的,惹惱了皇上,是臣妾的錯。請容臣妾再教她一遍規矩,要是她還不受教,也不必再忤在這兒惹皇上生氣了,直接拖到內廷仗斃算了。”

李世民冷哼一聲:“那好,你就再教她一次,什麼叫規矩!”旋即拂袖而去。

楊妃見李世民已離去,急忙上前察看武媚娘,面色發青,奄奄一息,喚道:“姨娘。”一抹殷紅又綿延直下。

“別動。”楊妃急急喚道,都不敢抱她,幸好身下是厚軟的波斯地毯,躺着也無大礙。

楊妃吩咐心腹侍女去請信得過的太醫來瞧瞧:“悄悄的說,別咋咋呼呼的惹事,明白了嗎?”

太醫很快就趕來了。鬚髮霜白的老太醫看了看臉色,搭了搭脈,溫聲對媚娘說:“還是別移動的好,我給你開幾服藥,喝了緩過來了再上牀歇着。”慈目悲憫,轉身又對楊妃說,“娘娘,請熬些粥給病人喝吧。飲食不調,氣血虧損,不可一下進食太多。還好年輕,歇好了也就緩過來了。”

楊妃連聲道謝,客客氣氣的送老太醫出了門。

慢慢坐下,楊妃接過稀粥,輕輕吹涼,一口口的喂媚娘。

靜默無聲。

吃過粥,喂好藥,見媚娘緩過起來了,楊妃指點着幾個老到的侍女輕手輕腳的把媚娘擡上了牀。

伶俐的侍女們收拾完一地狼藉後,就悄無聲息的退下了。

楊妃坐在牀沿,穩穩的搭着媚孃的脈,眉眼寂寂,安定若入禪。

“姨娘,我錯了。”媚娘靜靜開口。

“不,錯的是我。”楊妃擡眸,深幽悔慟,“你精於朝廷權變,我便想當然的認爲你也精於後宮機謀,這是我的錯。”

“後宮啊,”媚娘輕咳,血濺如花,悽豔奪目,“我懂了。”

“朝廷上的皇帝和後宮裡的皇帝還真不一樣呢。”媚娘淺淺苦笑。

“當然是不一樣的,傻孩子,”楊妃啼笑皆非,苦盈盈的笑了,“妾妃算什麼,能跟臣子比麼。要說後宮中還有誰是皇上真當回事的,那也就是皇后了。其她的,高興了,乘興寵着點,惱火了,也就是兜心窩一腳了。伴君如伴虎啊,媚娘。皇上要做明君,對臣子還得斂着點,對嬪妃可就沒這麼多講究了,誰敢說他半句不是。”

“今天,我去皇后宮中送梨,瞥見高陽跪在那兒苦求皇后成全她和辯機。皇后對她說:生命逃不開格局,高陽,這是紅拂說的,她幾乎歷遍了世間各種格局,最後,她說,生命逃不開格局。”媚娘頓了頓,輕輕說下去,“皇后也不是那麼稱心呢。”

“誰又能那麼如意呢,”楊妃輕嘆,“皇上今天還大叫羨慕我的父皇呢。”

誰能圓轉如意呢?

神,歷劫百世,苦;佛,普渡衆生,苦;皇,打造帝國,苦;後,平衡求諧,苦;臣,功高震主,苦;妃,婉轉邀寵,苦;衆生,衣食奔波,苦……

苦心苦身,都是炎寒煎人壽。

除非你願意,你不悔。

“姨娘,我不悔。”媚娘淡淡的低語,“過得了這一關,是我的福,我願必成;過不了這一關,是我的命,我已盡情。無可悔。”

“追求的時候,全神貫注,竭盡心力,總認爲那是最重要的,風刀霜劍更激起熱情,激情是歡樂的。”楊妃悠悠長嘆,“真的求得了,好像也沒什麼,回頭看看,猝然驚覺錯過了那麼多,心就惘了,迷惘是痛苦的。”

“我不太明白。”媚娘蹙眉。

“你不必明白。該明白的時候你自然就明白了。”楊妃笑嘆,“希望你永遠也不會明白。”

“可有些事你必須明白,有些人你必須看懂。”楊妃斂了笑,肅容道,“如果你還想在這個宮廷裡活下去。”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媚娘斂眸道,“我第一次這麼仔細的端詳皇后。聰慧,柔美,眉眼靜定,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雍容華貴,真正的母儀天下的風範。”媚娘輕輕擡眸,望着楊妃,“我想,她還真是天生的皇后呢。永遠那麼嫺靜爾雅,動人心魄,哪怕在拒絕;永遠那麼端莊靜美,令人動容,哪怕在諍諫。她的賞罰是公正的,她的平衡不容任何人打破,鳳威凜懾。你可以恨她,卻無法怪她。”

“帝皇賢后,重臣之妹,太子之母,她根本不屑於在後宮中玩權術,因爲她有資本。”楊妃淡淡敘說,“但世事常兩面,正因爲此,她的煩惱也就不僅在後宮。她的憂慮更多,她的平衡更難,皇家長孫家,太子兄長,不是這麼好制衡的呢。”

“可笑的是那個徐才人,”媚娘想起了什麼,忽然撲哧笑了,“東施效顰,學人學皮,一本正經的一舉一動都學着皇后的模樣呢,也不想想,自己有那身份嗎。”

“那個徐惠,蠢了些,”楊妃也笑了,“但還不至於比你更出格。”

媚娘羞紅了臉。

楊妃輕輕嘆息:“可我們不同,媚娘,我們是在後宮中掙扎求生的女人,這方寸之地就是我們的全部,我們的身家性命都在這裡,我們沒有資格不屑後宮。”

“我曾經不屑也不懂,”媚娘淡淡道,“如今我依然不屑,但已懂了。”

“懂了就好。”楊妃點頭。

侍女進上新熬的藥,楊妃端過,細細吹涼,一口口喂媚娘吃了。

“姨娘,我好多了。”媚孃的臉色緩過來了些,不再青白青白的嚇人了。

楊妃爲她掖好被子:“還是小心些,別年紀輕輕的就落下吐血的毛病。”

媚娘依言躺好,楊妃起身點了一炷安息香。

“姨娘,”媚娘輕笑,“我真傻,怎麼揭了層紗反而看不清了呢。其實後宮和朝堂也沒什麼大不同,只是更少遮掩,更多本相,我開始喜歡後宮了呢。”

媚娘清冷冷的笑,眉眼光華流動:“這裡的皇帝更有意思。”

“也更危險。”楊妃輕叱,淺笑無奈。

“爲什麼皇后是特別的,就因爲那些權勢榮光嗎?”媚娘閒閒笑問。

“你能以氣韻安人心,你就是神;你能以智慧動天地,你就是聖;你能以風姿璨時空,你就是仙。這就是魅力。”楊妃微微笑答。

“我看也不盡然,”媚娘悠悠笑說,“怕是還有同病相憐的情結吧。”

“同病相憐麼,是一把雙刃劍呢。”楊妃輕輕搖頭,嘆息一聲。

“要這麼說,風華絕代也不過是一個影像,雖然是一個飄忽不滅的影像,但所有魅力的總和也敵不過生存本身。”媚娘淡淡道。

深深的宮闈,隱隱的魅影。

亂世風雲,紅顏薄命;江山錦繡,紅顏薄命。

“所以我從不相信什麼魅力,”媚娘眸色微轉,靈光四濺,“我只相信我自己。”

抿脣而笑,燦若火霞。

“姨娘,那些士子尚自稱:生不五鼎食,死當五鼎烹。我們可不止食五鼎。我懂得了後宮,但它困不住我。”

“睡吧,媚娘,你懂了就好。”楊妃淡淡道,“你是個聰明孩子,懂了就不會錯了,錯了也是心甘情願的。這就行了。”

燭火搖曳漸滅,暗香恬馨,一個安寧的夜晚,窗外金星燦亮,遙掛天角。

注:生子的楊氏有三:楊妃生吳王恪、蜀王?,楊氏生曹王明,楊妃生趙王福。我寫的楊妃將恪母和明母合而爲一了。而且明母原爲巢王妃,並非李建成的人,我改的野史,戲劇性一點。《舊唐書》:恪母,隋煬帝女也。恪又有文武才,太宗常稱其類己。既名望素高,甚爲物情所向。長孫無忌既輔立高宗,深所忌嫉。永徽中,會房遺愛謀反,遂因事誅恪,以絕衆望,海內冤之。有子四人:仁、瑋、琨、?,並流於嶺表。史臣曰:太宗諸子,吳王恪、濮王泰最賢。皆以才高辯悟,爲長孫無忌忌嫉,離間父子,遽爲豺狼,而無忌破家,非陰禍之報歟?武后斫喪王室,潛移龜鼎,越王貞父子痛憤,義不圖全。毀室之悲,《鴟?》之詩,傷矣!比齊?之妄作,豈同年而語哉!《新唐書》:曹王明,母本巢王妃,帝寵之,欲立爲後,魏徵諫曰:“陛下不可以辰贏自累。”乃止。貞觀二十一年,始王曹,累爲都督、刺史。高宗詔出後巢王。永隆中,坐太子賢事,降王零陵,徙黔州。都督謝?逼殺之,帝聞,悼甚,黔官吏皆坐免。景雲中,陪葬昭陵。

歡樂的頂峰有淚泉,悲哀的深淵有聖光。——嗯,我從小查到大,也沒查到這句話是誰說的,誰要知道麻煩告訴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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