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典隔不斷戰報。眩目迷神的盛典罩不住鐵血橫飛的戰爭。
己卯,突厥侵高陵。
李世民望着精當準確的戰報,眉目深寂。突厥,一顆難以啓齒的心頭毒瘤,如今已越捂越大,卻仍無力徹底剜除。幸好,早有準備。
辛巳,行軍總管尉遲敬德與突厥戰於涇陽。尉遲敬德輕騎與其挑戰,殺敵名將,大破之,斬首千餘級。
一戰懾敵,威震八方。
癸未,突厥頡利至於渭水便橋之北,遣其酋帥執失思力入朝窺探,自張形勢。
李世民當即喝令捆綁下獄。
隨後,帝親出玄武門,馳六騎幸渭水上,與頡利隔津對視。
千里渭水,悠波和徐風,靜淡莫測;萬丈傾金,暖流蕩燦浪,雍華從容。
天子鸞駕,威嚴貴重,李世民聖顏大怒,慷慨陳辭,一瀉萬言,厲責突厥負約。
俄而衆軍繼至,塵沙彌天,蹄落雷鳴,迅疾追風,驟停勒馬,整肅劃一。
頡利可汗見軍容既盛,又知思力就拘,驚疑不定,以爲無隙可乘,心中見懼。遂請和,收斂示弱,詔許焉,氣度泱泱。即日還宮。
乙酉,帝又幸便橋,與頡利刑白馬設盟,突厥引退。史稱便橋會盟。
九月丙戌,頡利獻馬三千匹羊萬口,帝不受,令頡利歸所掠中國戶口。
丁未,帝親引諸衛騎兵統將等習射於顯德殿庭,謂將軍以下曰:“自古突厥與中國更迭有興衰。若軒轅善用五兵,即能北逐獯鬻;周宣驅馳方召,亦能制勝太原。到漢晉之君,及至隋代,不使兵士素習干戈,突厥來侵,莫能抗禦,致遺中國生民塗炭於寇手。我今不使汝等穿池築苑,造諸淫費,農民恣令逸樂,兵士唯習弓馬,希使汝鬥戰,亦望汝前無橫敵。”於是每日引數百人於殿前教射,帝親自臨試,射中者隨賞弓刀、布帛。朝臣多有諫者,曰:“先王制法,有以兵刃至御所者刑之,所以防萌杜漸,備不虞也。今引裨卒之人,彎弧縱矢於軒陛之側,陛下親在其間,正恐禍出非意,非所以爲社稷計也。”上不納。自是後,士卒皆爲精銳。
長孫主六宮,服飾用度皆適宜爲限,合體得當,從不奢靡。自此,宮中朝野,皇女命婦,都卸華妝,去璨羽,衣容物件依禮置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京城風氣一新。皇后賢德,衆**贊。
九月壬子,詔私家不得輒立妖神,妄設淫祀,非禮祠禱,一皆禁絕。其龜易五兆之外,諸雜占卜,亦皆停斷。
長孫無忌封齊國公,房玄齡邢國公,尉遲敬德吳國公,杜如晦蔡國公,侯君集潞國公。
冬十月丙辰朔,日有蝕之。
詔追封故太子建成爲息王,諡曰隱;齊王元吉爲剌王,以禮改葬。葬日,上哭之於宜秋門,甚哀。魏徵、王表請陪送至墓所,上許之,命宮府舊僚皆送葬。
癸亥,立中山王承乾爲皇太子,生八年矣。
太子承乾乳母遂安夫人奏後曰:“東宮器用闕少,欲有奏請。”後不聽,曰:“爲太子,所患德不立而名不揚,何憂少於器物也!”
癸酉,封賞。裴寂實封一千五百戶,長孫無忌、尉遲敬德、房玄齡、杜如晦一千三百戶,高士廉、秦叔寶、程知節七百戶……
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御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能雷同給賜乎!”於是計算人口爲基準。
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非有功者爵爲縣公。
丙午,上與羣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爲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飢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爲盜,安用重法邪!”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民造反,請求發兵征討。上曰:“獠民依仗山林,時常鼠竊,乃其常俗;牧守如能撫以恩信,自然順服,安可輕動干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爲民父母之意邪!”終不許。
癸酉,親錄囚徒。進封子長沙郡王恪爲漢王。
是歲,新羅、龜茲、突厥、高麗、百濟、党項並遣使朝貢。
貞觀元年春正月乙酉,改元。
諸事初平,分封百官。
房玄齡、杜如晦功列爲第一,並任宰相,執掌朝政。驍將尉遲敬德自恃戰功累累,更兼擁戴用功,不滿位列房杜之後,勃然大怒,咆哮當堂,甚至變本加厲揮拳打傷前來勸解的任城王李道宗的眼睛。皇上震怒,聲色俱厲:“朕覽漢史,見高祖功臣全終者少,深不爲然,引以爲鑑。及居大位以來,常欲保全功臣,令子孫無絕。然卿居官輒犯憲法,方知韓信受戮,非漢祖過失。國家大事,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行,勉自珍愛,以免後悔也。”尉遲敬德冷汗淋漓,匍匐在地,再不敢爭。皇者威重強壓下一場風波。
人去殿空,空蕩蕩的大殿上,垂目望去,只見一色的大理石莊典華貴,沒了人氣薰暖,冷硬清泠,寒徹骨髓。
年輕的君王端坐在金碧輝煌的御座上,面如冠玉,目沉如水,輕釦着一柄玉白的如意,靜思冥想。
“召魏徵上殿。”斷金切玉般的聲音響起,淡淡擡眼,下旨。
狼狽不堪的魏徵被帶上殿,手腕腳踝上的淤青還未消腫。
“汝離間我兄弟,何也?”皇位上的質訓端凝肅殺。
“皇太子若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臺階下的囚徒忽的擡頭,梗着脖子嘶喊,雙目圓睜,亮得怕人。
李世民哈哈大笑,步下御階,親扶起魏徵。
“錚錚鐵骨,有名臣風範。”李世民走回坐下,“魏徵聽旨:朕封你爲諫議大夫。”
“臣接旨。”魏徵重重跪下、叩首,“主上既以國士見待,微臣必以國士報之!”
“好!愛卿果不負朕望。”李世民掌擊御案,長身立起,直直撞進魏徵擡起的眼中,火光四濺,不禁胸膛微微起伏。
“漢高祖擡舉一個雍齒,止了文武爭功,平了降臣忐忑,籠了天下人心,高明,高明至致啊。”李世民擁着長孫,悠悠長嘆,“而魏徵也的確是個錚錚國士,我不會看錯的。”
“息烽火於未燃,總是最好的。”長孫也靜靜鬆了口氣,“變亂太多,得休養民生,不能再動盪了。”
安內,是首要大事。杜絕巫邪,厚葬兄弟,確立太子,穩住權臣,安撫百姓,架空王公,規矩心腹,吸納才俊……年輕的帝后有條不紊的一一施行,分寸不亂,只是,需要時間,時間還夠嗎……
突厥的鐵騎,馬蹄碎鐵,氣吞山河,虎視眈眈,劍指中原。
厲兵秣馬,戒奢建軍,內鎮叛亂,外防侵略。
皇位上的儀態永遠威重挺拔,雍容澹定,安撫了臣子的心,震懾了蠢動的魂。
希望,能爭取到需要的時間。
可是,世上最難把握的也就是時間。
光陰如駒,瞬隙過。
時間總是不夠的。時間至貴,沒什麼能取代時間。時間是上天的權力,絕對權力。
而人間的英雄,一代代長成,不服天命,拔劍長嘯,依仗智慧、眼光、膽量,押上鮮血、生命、所有,前赴後繼,搏一場生死豪賭。
情勢急迫,點兵備戰,兵源不足。李世民眉鋒深鎖。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並點。”李世民默默點頭。
誰料,敕令既出,魏徵固執以爲不可,連續拒絕簽署。
李世民勃然大怒,猛擊御案:“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徵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震碎如意,玉碎清脆。
魏徵跪伏於地,慷慨激昂:“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衆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御之,足以無敵於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雲:‘吾以誠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
李世民又氣又驚:“朕何爲失信?”
魏徵朗朗對答,響徹殿堂:“陛下初即位,下詔雲:‘百姓拖欠官家財物,悉數免除。’有衙門以爲拖欠秦府者,非官物,征討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爲天子,秦府之物,非官物爲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免一年徭役。’既而繼有敕雲:‘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爲始。’退還之後,又再徵收,百姓已不能無責怪。如今既徵物,復又點兵,何謂以來年爲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是地方官吏,居常簡閱,皆以委之;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爲治乎!”
李世民默然,再開口,已心悅言緩:“朕以爲卿固執,疑卿不通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確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賞賜魏徵金甕一口。
丁亥,上宴羣臣,奏《秦王破陣樂》。音調雄壯,舞姿矯健。
李世民擊掌和樂,興致昂揚:“朕昔受命出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此而成,不敢忘本。”
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足比。”
李世民聞言斂笑,肅容沉聲:“平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封德彝頓首。
李世民環顧羣臣,語重心長:“君依於國,國依於民。薄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慾也。”
在李世民的生命中,楊廣是一個獨特的存在。半世興國至奢靡,半世揮霍至亡身。他的雄才大略,他的放縱驕橫,他的國**死。由他創造,由他毀滅。精彩的傳奇,民咒的昏君。行在運河上睥睨天下的隋煬帝常常在深夜裡驚醒睡夢中的李世民,心魂激盪,冷汗淋漓。
既然連楊廣都不能興國與縱慾兼得,李世民願意節慾興國。他願意廣開言路,恪守法律,慎用皇權。
李世民認爲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升爲大理少卿。當時候選官員多詐冒資蔭,李世民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者事發,李世民欲殺之。戴胄奏:“依法應流放。”李世民震怒:“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戴胄對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候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現既知其罪不至殺,則應依法明斷,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李世民曰:“卿能執法,朕復何憂!”
李世民令封德彝舉賢,久無所舉。李世民詰問,封德彝對曰:“非不盡心,但如今未有奇才耳!”李世民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封德彝慚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御史赴司檢校。”李世民問封德彝,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錯失,御史自應糾舉;若巡視諸司,吹毛求疵,太爲煩碎。”杜淹默然。李世民問杜淹:“爲何不再爭辯?”對曰:“天下之務,當盡至公,善則從之,德彝所言,真得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非議。”李世民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復何憂!”
有上書請去佞臣者,李世民問:“佞臣爲誰?”對曰:“臣居草澤,不能得知其人,願陛下與羣臣言,或佯怒以試之,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李世民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爲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待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
有人告魏徵偏袒親戚,李世民遣御史大夫溫彥博查之,不實。溫彥博奏曰:“魏徵不存形跡,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李世民令溫彥博責問魏徵,且曰:“自今起應表態存形跡。”他日,魏徵入見,奏曰:“臣聞君臣同體,應竭誠相待;若上下俱存形跡,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詔。”李世民離座驚道:“吾已悔之。”魏徵再拜曰:“臣幸得事奉陛下,願使臣爲良臣,勿爲忠臣。”李世民曰:“忠、良有何異乎?”對曰:“后稷、契、皋陶,君臣齊心協力,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干,犯顏直諫,身死國亡,所謂忠臣。”李世民心悅,賜絹五百匹。
李世民謂房玄齡曰:“隋文帝爲何等人主?”對曰:“克己復禮,勤勞思政,每一臨朝,常至日落。五品以上,引坐論事。護衛之人,傳餐站崗。雖性非仁明,亦勵精之主也。”李世民曰:“公得其一,未知其二。此人性至察而心不明。夫心暗則觀事不達,至察則多疑於物。事皆自決,不任羣臣。雖勞神苦形,豈能一一中理!朝臣既知上意,亦復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承受而已,莫敢諫爭,此所以二世而亡也。朕意不然。以天下之廣,豈可獨斷一人之慮?朕擇天下賢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爲天下之務,委任責成,各盡其用。宰相彙總,深思熟慮,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誰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因敕百司:“自今詔敕行下有不當者,皆應稟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家國之振興不是一飛沖天之傳奇,不得不兢兢業業循序漸進,有謀無巧。依然是天災人禍連綿,依然是賑恤平叛固本,點點滴滴捋順。李世民端坐皇位,指揮沉定,決不顯露出半點疲態焦躁。莊稼無收、王將謀反、突厥虎視、京都初平……所有一切的一切絞在一起亂麻一團,輕不得重不得,急不得緩不得,而衆人都看着年輕的皇上,指望他掌控天下局勢殺開一條生路。
帝皇的心清明深遠,帝皇的眼淡定精準,帝皇的手循序漸進。
辛丑,燕郡王李藝反於涇州,伏誅。
二月丁巳,詔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無夫家者,州縣以禮聘娶;貧不能自行者,鄉里富人及親戚資送之;鰥夫六十、寡婦五十、婦人有子若守節者勿強。
命大加並省,因山川形便,分爲十道:一曰關內,二曰河南,三曰河東,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隴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劍南,十曰嶺南。由此,藩地削。
三月癸巳,皇后親蠶。
夏四月癸巳,涼州都督、長樂王幼良有罪伏誅。
五月癸丑,敕中書令、侍中朝堂受訟辭,有陳事者悉上封。
六月是夏,山東諸州大旱,令所在賑恤,無出今年租賦。
秋七月壬子,吏部尚書、齊國公長孫無忌爲尚書右僕射。
“妾既託身紫宮,尊貴已極,實不願兄弟子侄佈列朝廷。漢之呂霍可爲切骨之誡,特願聖上勿以外戚爲宰執。”長孫諄諄勸告。
李世民不聽。
八月河南、隴右邊州霜。
事態尚未全靖,人心早已浮動。宮廷,永遠是宮廷,察言觀色,趨炎附勢,明踏暗損,哪朝哪代都差不多。因爲人心,不分今古,總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君主,明察秋毫還是昏庸無能,擇才善用還是惡諍愛諂,影響着朝代的興衰交替。
誰都明白,聖眷最隆的是長孫家。妹妹是皇后,哥哥是重臣,就連舅舅,都是皇上極倚重的人。桀驁如尉遲敬德,敢譏嘲房玄齡,頂撞杜如晦,卻也不敢對長孫無忌有絲毫不敬。
長孫看在眼裡,憂在心底。
舅舅的府邸是皇帝親賜,氣派遠遠超過當日舊宅,卻依然是舅舅一貫的格調,垂柳明泊,嬌花曲廊,清雅恬怡。
“皇后今來之意,可容老臣一猜?”高儉眉目含笑,溫潤澹雅,遞過一盅暗香清遠的野山茶。
“舅舅請說。”長孫輕輕漾笑。
“長孫一族已位極人臣,眷寵無雙。皇后可是怕衆口鑠金,物極必反?”
長孫幽幽嘆息:“更可怕的是已無人敢言長孫一族的不是了。”
高儉默默點頭:“其實也不難辦,若長孫一族現在有人抽身,淡出京都,無稽猜忌自然就不攻自破。臣在京城也呆乏了,請皇后成全。”
“這不行。”長孫蹙眉,一口回絕。
“丫頭,你忘了舅舅最大的心願是什麼了,又何必強留我在京城?”高儉淡淡笑開了,和暖如春風拂面。
長孫心中一酸,忙舉杯掩過,輕啜一口,竟甘釅非常:“此茶清妙,不同宮中。”
“天然野趣,縱難入宮門,也自有好處。”
戊戌,貶侍中、義興郡公高士廉爲安州大都督。
人心或有眷戀,世事自去無痕。長孫希望守弱以保全,哪知上天常不從人願。
天下情勢峰迴路轉,格局將暗換,李世民的磐定和施政會得到回報。可就在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看不清形勢的蠢才們紛紛叛變。
九月辛未,幽州都督王君廓奔於突厥。
十二月壬午,李孝常、劉德裕、元弘善、長孫安業密謀以警衛兵作亂。
昭陽殿。長孫哭倒在李世民膝前:“安業罪死無赦。然不慈於妾,天下知之;置以極刑,人必謂妾所爲,恐累及陛下名聲!”
李世民輕輕嘆息,扶起長孫。嬌軀溫軟,顫抖不已。李世民攬入懷中,耳鬢廝磨,清香淡雅。
爲了我的名,爲了你的名,爲了家國,爲了天下……這就是我們……貞觀帝后……不是隋煬帝和蕭後……也不是……長孫和李世民……
輕輕擡手,細細拭淚,爲長孫。
長孫安業得以免死,流配。
二年春正月辛丑,長孫苦勸,李世民不得已改封長孫無忌爲開府儀同三司。
家國不懼外患,唯恐內憂。哀兵必勝,樹大必空。李世民撐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如今的突厥,已過了它的黃金時期。
天與弗取,反受其咎。頡利可汗優柔寡斷,錯失良機,如今,內憂外困,總叛親離,情勢已倒轉。
倒是李世民,死裡逃生後,後福無窮,終於可以從容佈局瀟灑下子,勝利的天平慢慢向李世民傾斜。
世事本如此,不進則退,兩勇相爭靜者勝。
癸丑,吐谷渾寇岷州,都督李道彥敗之。
庚午,刑部尚書李靖檢校中書令。
十二月,西突厥統葉護可汗爲其伯父所殺;伯父自立,是爲莫賀咄侯屈利俟毗可汗。國人不服,弩矢畢部推泥孰莫賀設爲可汗,泥孰不應允。統葉護之子力特勒避莫賀咄之禍,逃亡在康居,泥孰迎而立之,是爲乙毗鉢羅肆葉護可汗,與莫賀咄相互攻伐,烽火不息,俱遣使來請婚。上不許,曰:“汝國方亂,君臣未定,何得言婚!”且諭以各守領地,勿復相攻。於是西域諸國及敕勒先役屬西突厥者皆叛之。
突厥北邊諸姓多叛頡利可汗歸薛延陀,共推其俟斤夷男爲可汗,夷男不敢當。上欲圖謀頡利可汗,遣遊擊將軍喬師望走小道奉冊書拜夷男爲真珠毗伽可汗,賜以鼓。夷男大喜,遣使入貢,建牙於大漠之鬱督軍山下,東至,西至西突厥,南接沙磧,北至俱倫水;回紇、拔野古、阿跌、同羅、僕骨、諸部皆屬焉。
三月壬戌,李靖爲關內道行軍大總管,以備薛延陀。
己巳,遣使巡關內,出金寶贖饑民自賣子女者還之。
三年春正月辛亥,契丹渠帥來朝。
三年正月辛未,司空、魏國公裴寂罷。
二月戊寅,中書令、邢國公房玄齡爲尚書左僕射,兵部尚書、檢校侍中、蔡國公杜如晦爲尚書右僕射,刑部尚書、檢校中書令、永康縣公李靖爲兵部尚書,右丞魏徵爲守秘書監,參預朝政。
三月丁巳,上謂房玄齡、杜如晦曰:“公爲僕射,當廣求賢人,因才授任,此宰相之職也。聞爾聽受辭訟,日不暇接,安能助朕求賢乎!”因敕“尚書細務屬左右丞,唯大事應奏者,乃關僕射。”
夏四月乙亥,太上皇徙居於大安宮。
甲午,皇上始御太極殿聽政。
亮電撕裂黑幕,戰鼓隆隆已擂響,驚懾天下。
帝皇舉起刀劍,血洗恥辱,揚威立儀,榮耀大唐。
戰馬在嘶鳴,刀劍雪亮,將士目中有火氣勢如虹。
犯大唐者,雖遠必誅。
拂曉,露溼,天高雲淡,金星璀璨。
長孫李世民親自斟酒爲將士送行。
李世民把臂將士,言語諄諄:“吾自少征討四方,頗知用兵之要,每觀敵陣,則知其強弱,常以吾弱擋其強,強擊其弱。彼逐吾弱,奔襲不過數十百步,吾逐其弱,必突至其陣後乘勢反擊之,無不潰敗,所以取勝,多在此也!”
丁亥,李靖爲定襄道行軍大總管,以伐突厥。
秋八月丙子,薛延陀毗伽可汗遣使朝貢。頡利可汗大懼,始遣使稱臣,請尚公主,修婿禮。
代州都督張公謹上奏稱可取突厥而代之,因爲頡利縱慾逞暴,誅忠良,暱奸佞,一也。薛延陀等諸部皆叛,二也。突利、拓設、欲谷均得罪頡利,無地容身,三也。塞北霜旱,糧草乏絕,四也。頡利疏其族類,親委胡人,胡人反覆無常,大軍一臨,必生內變,五也。華人入北方,其衆甚多,聽聞嘯聚勢盛,佔據山險,大軍出塞,自然響應,六也。”
聖上認爲頡利可汗既然想與唐朝和親,又出兵援助大唐的敵人樑師都,小人不可信。
九月丁巳,華州刺史柴紹爲勝州道行軍總管,以伐突厥。
九月丙午,突厥俟斤九人帥三千騎來降。
戊午,拔野古、僕骨、同羅、奚酋長並帥衆來降。
冬十一月庚申,幷州都督李世?爲通漠道行軍總管,兵部尚書李靖爲定襄道行軍總管,華州刺史柴紹爲金河道行軍總管,任城郡王道宗爲大同道行軍總管,幽州都督衛孝節爲恆安道行軍總管,靈州都督薛萬徹爲暢武道行軍總管,衆合十餘萬,皆受李節度,分道出擊突厥。
乙丑,任城王道宗擊突厥於靈州,破之。
丙午,西突厥、高昌遣使朝貢。
辛丑,突厥寇河西,肅州刺史公孫武達、甘州刺史成仁重與之廝戰,破之,捕虜千餘口。
十二月戊辰,突利可汗來奔請罪。
壬午,遣使上貢,上曰:“遠道而來,蓋因突厥已臣服之故也。昔人謂御戎無上策,朕今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豈非上策乎!”
庚寅,突厥鬱射設率所部來降。
丁未,東謝部落首領謝元深、南謝首領謝強來朝。聚居在黔州之西。詔以改遷東謝至應州、南謝至莊州,均隸屬於黔州都督。
乙丑,柯酋長謝能羽及充州蠻入貢。
党項各部酋長來降。
是歲,戶部奏:中國人自塞外歸來及四夷族前後降附者,男女一百二十餘萬口。
四年春正月,李靖帥驍騎三千自馬邑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大破之。
突厥頡利可汗不意靖猝至,大驚曰:“唐不傾國而來,靖何敢孤軍至此!”其衆一日數驚,乃遷徙牙帳至磧口。
李靖復遣諜離間其心腹,頡利親信康蘇密攜隋皇后蕭氏及隋煬帝之孫楊政道來降。乙亥,遣送至京師。
李靖進封代國公。
帝大悅,謂侍臣曰:“朕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往者國家草創,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未嘗不痛心疾首,志滅匈奴,坐不安席,食不甘味。今靖以騎三千,蹀血虜庭,遂取定襄,古未有輩,足雪吾渭水之恥矣!”
先前,有胡人降將稱唐朝有人私下與隋蕭後通書信。至此,中書舍人楊文請求訊問。上曰:“天下未定,突厥正強,愚民無知,或有斯事。今天下已安,既往之罪,何須問也!”
李世兵出雲中,與突厥戰於白道,大破之。
二月甲辰,李靖又破突厥於陰山,頡利可汗輕騎遠遁。
先是,頡利既敗,竄於鐵山,餘衆尚數萬;遣執失思力入見,謝罪,請舉國內附,身自入朝。
上遣鴻臚卿唐儉等慰撫之,又詔李靖將兵迎接頡利。頡利外爲卑辭,內實猶豫,欲待草青馬肥,亡入漠北。
李靖引兵與李世會合於白道,相互謀劃道:“頡利雖敗,其衆猶盛,若走向磧北,依靠舊族,道阻且遠,追之難及。今使臣已至彼,虜必寬心,若選精騎一萬,攜二十日糧草前往襲之,不戰可擒矣。”
以其謀告張公謹,對曰:“詔書已許其降,使者在彼,怎可擊之!”李靖曰:“此韓信所以破齊也。唐儉輩何足惜!”
李靖遂領兵夜發,李世繼之,軍至陰山,遇突厥千餘帳,俘以隨軍。
頡利見使者大喜,意自安。
李靖使武邑蘇定方率二百騎爲前鋒,乘霧而行,距牙帳七裡,虜乃覺之。
頡利乘千里馬先走,李靖軍至,虜衆遂潰。唐儉脫身得歸。
李靖斬首萬餘級,俘男女十餘萬,獲雜畜數十萬,殺隋義成公主,擒其子疊羅施。
頡利率萬餘人慾度磧,李世軍於磧口,頡利至,不得度。其大酋長皆率衆降,李世虜五萬餘口而還。
開拓土地自陰山北至沙漠,捷訊快馬報朝廷。
甲寅,因克突厥赦天下。
丁巳,以旱詔公卿言事。
三月甲午,李靖俘突厥頡利可汗以獻。
東突厥滅亡,皇朝拓疆至貝加爾湖北。
甲午,以俘頡利告於太廟。
夏四月丁酉,御順天門,軍吏執頡利以獻捷。
李世民召集臣商議突厥降衆之處置。
多數臣子認爲:“北方狄人自古就是中原的禍患,現在幸好其已敗亡,應遷徙至河南兗豫間,打亂種族部落,令其雜居於各州縣,教其耕織,轉爲務農,使塞北永遠空曠無人。”
禮部侍郎李百藥認爲:“突厥雖稱國,實各部族皆有其首領。現今應乘其離散,各以本部族設首領,使其不互爲臣屬,則削弱易控。相互勢均力敵則難以相互吞併,各自力圖保全,必不能與大唐相抗衡。請求仍在定襄置都護府節度,此乃安定邊防之長久計。”
夏州都督竇靜認爲:“戎狄本性如禽獸,不能威服以刑,不能教化以仁,且戀土難忘。不可安置中原,應乘勢奪其地間其族,削弱以鉗制,使其永爲藩臣,永保邊塞平定。”
魏徵認爲:“狄人弱則請服,強則叛亂,向來如此。應將其驅趕至荒蠻,不可留居內地,以絕心腹之患。晉初胡漢雜居中原,郭欽、江統勸晉武帝逐胡,武帝不聽。此後二十餘年,伊水、洛水之間,遂爲北方戎狄聚居之地,此乃前代的明鑑!””
惟有中書令溫彥博力排衆議:“突厥降衆宜遷居至河套,保全其部落,順從其習俗,則既可充實空虛之地,又可增強北邊防務。”又曰:“天子對萬物,應天覆地載,無有遺漏。今突厥窮困潦倒歸降中華,豈能拒之於外而不受?”
李世民贊同溫彥博,曰:“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族皆依朕如父母。”
於是,東起幽州,西至靈州,劃分突利可汗原統屬地,設置順、化、長四州都督府;又劃分頡利之地爲六州,東面設定襄都督府,西邊置雲中都督府,統領突厥降衆。
歸附酋長,拜爲將軍、中郎將,佈列朝廷。五品以上的夷狄官員百多人,佔朝臣一半,遷居長安者近萬家。
三月,戊辰,以突厥夾畢特勒阿史那思摩爲右武候大將軍。
三月,戊辰(初三),唐朝任命突厥夾畢特勒阿史那思摩爲右武候大將軍。
四月戊戌,西北君長請上號爲“天可汗”。西北諸蕃亦請上尊號爲“天可汗”。
上曰:“朕爲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羣臣及四夷皆稱萬歲。
於是降璽書冊命其君長。
上則兼稱大唐皇帝天可汗。
巍巍大唐,四海臣服。
時至今日,李世民的王國方纔打造完成。
只是,還是如誓言般雪白嗎?
——我要融化整合這個雜色駁亂的世界,洗煉成我純白的王國。我的王國要如你的丰韻,圓和諧美,完好無暇。
當年白衣燦耀的少年啊,擁着心愛的人兒,傾吐凌雲之志,不屑骯髒殘缺。
當年白衣燦耀的少年啊,今何在?
大風起兮,飄揚旗幟,紅白相間的旗幟迎風招展。
年輕的帝皇,身着金黃的龍袍,仰望大唐的旗幟,凝立如玉雕。
所謂融化,所謂洗煉,所謂完美。
長孫輕輕斟酒一杯,迎風灑在墓前,芬芳四溢,醇烈……如故人。
不禁熱淚滾出,落在風中。
“肇仁,我和世民看你來了。你當年的預言都實現了。你看到了嗎?你高興嗎?”
劉文靜,第一個爲了李世民的王國流血的自己人。
然後,魔咒啓動了。
百無禁忌,血流成河,不論親仇。
肇仁,爲了給你的血交代,爲了給我兄弟的血交代,爲了給蒼生的血交代,我一定會實現我的誓言,洗煉出純白的王國。
李世民手執金樽,斟酒一杯,灑在墓前。
安息吧,肇仁,瞑目吧。
附:淮安王李神通爭功是武德九年九月己酉(二十四日),是因爵位田邑不如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差點打瞎任城王道宗次的眼睛是貞觀八年的事,那時的李世民早就有意打壓武將了,所以一開始分封權位和長孫房杜持平的尉遲此時已大大不如了。我把兩件事都合到了貞觀元年,只是爲了集中體現當時的局勢。李世民不願急着改元以免留下不孝惡名,很多大事都是武德九年做的,我寫到貞觀名下,只是考慮到閱讀習慣。
魏徵也是武德九年降的,一開始封爲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使安輯河北,許以便宜從事。後又遷尚書左丞。因爲魏徵以諫臣聞名,所以我直接就寫了諫議大夫。中男之爭也是武德九年十二月。
一些李世民的言論我也歸了類,沒有全按時間先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