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紅日西斜,鶴竹堂裡一片寂靜。

宋殊站在唐景玉的小耳房屋檐下,靜靜地聽屋內談話,眼睛望着遠處碧空,古井無波。

屋內,莊夫人替唐景玉重新包好紗布,一擡頭見姑娘大眼睛裡還在往外冒淚,她疼愛地替她擦掉,然後坐到唐景玉身旁,握着她手道:“你身上可有什麼物件證明你是阿玉?不是我不信你,只是我僅在阿玉三歲的時候抱過她一回,光憑你一面之詞,我實在不好分辨。”

唐景玉搖搖頭,眼淚又落了下來:“我有一塊兒玉佩,娘說那是她出嫁前您給她的,只是我離開京城時被人販子抓住,他們把我的東西都搶走了。外祖母,我真是阿玉,您不信可以問我任何關於母親的事,我都知道的!”

“別哭別哭,哭得我都心疼了。”莊夫人溫柔地給她擦淚,捧着她小臉仔細端詳,“你長得不像你娘,眼睛隨你爹,眉毛有點像阿盈……唉,你要是不介意的話,讓我看看你後背吧,阿玉左邊肩胛骨那裡有塊兒胎記,淺淺一塊兒,我看着像蝴蝶,你娘還笑話我眼神不好,你給我看看,如果有,你就是我們家阿玉了。”

什麼都可以弄假,胎記是弄不了假的。

唐景玉不知道這事,不過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右手抽開腰帶,主動將衣衫褪了下去。她就是唐景玉,就是外祖母曾經抱過的那個孩子,她沒什麼需要怕的。

褪下了,她安靜地等着。

等來一聲哽咽,還有溫熱的淚落到她脊背上。

莊夫人手指摩挲那塊胎記,很快又挪到旁邊一處傷疤上:“這裡是怎麼弄的?阿玉,我可憐的阿玉,你這些年到底都受了什麼苦啊……”莊夫人淚如雨下,又擔心外孫女身體,哭着哭着抹了淚,認真檢查外孫女身上。背後有幾處小疤,她小心翼翼轉過唐景玉,見她瘦骨嶙峋的,還是在宋家養了兩個月的結果,當即再也忍不住,摟着人失聲痛哭。

宋殊就在外面聽着,聽她們祖孫倆哭了足足一刻鐘的功夫才平靜下來,再聽唐景玉抽搭着提起當年京城舊事。

“你娘臨去前是那樣囑咐你的?”莊夫人一怔,不可置信地問。

唐景玉紅着眼圈點頭:“是,可是大舅……那人來京城時,我求他帶我走,他說我是唐家的女兒。外祖母,父親續娶之後我給你們寫了兩封信,你們都沒收到嗎?”

“沒,外祖母一點都不知道你的處境,知道的話早就去接你了,都是外祖母不好,害你吃了那麼多苦。”莊夫人摟緊懷裡的人,沒讓她看清眼裡的恨意。

女兒去時阿玉還小,她聽不懂母親話裡的深意,後來顛沛流離也沒有心思回想,哪像她,一下子就聽出了端倪。唐尚華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女兒的事,女兒料到她死後唐尚華不會好好撫養阿玉,才這樣教她的啊,甚至女兒年紀輕輕早逝都與唐尚華有關!

莊夫人咬緊脣,心口像是被人剜了一刀,刻骨鑽心的疼。

她好悔,悔當初不該錯看唐尚華,讓他花言巧語騙了女兒的心,悔女兒病逝後她只想着女兒大病一場,莊寅不放心她,碰巧老三媳婦臨盆在即,才使喚莊文恭那個黑心肝的去了京城。她本以爲莊文恭接管莊家庶務後已經滿足了,沒想他們連一個小小的孩子都不肯照拂,至於京城來信……

到底是被唐家的人截住了,還是在莊家這邊出了差錯,她還不能確定。

“阿玉,外祖母對不起你啊……”莊夫人哭得肝腸寸斷,阿玉十歲離家,十歲,如果不是她命大,她都難以想象孩子現在是什麼下場。京城到嘉定千里迢迢,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

唐景玉哭夠了,見老人家如此傷心,她反而不忍了,擡起頭幫老人抹淚,笑着安撫道:“外祖母別哭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那些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得知外祖母還記着我,我就滿足了。往後阿玉有外祖母疼,掙錢了可以孝敬外祖母,阿玉很知足了。”

“你這樣也叫好好的?”莊夫人渾身都疼,看看唐景玉包着紗布的手,抹抹眼睛道:“好了,你說的對,過去的事咱們先不管了,走,收拾收拾跟外祖母回家去,以後外祖母照顧你,一定把你身體調理好。”

窗外宋殊不自覺地蹙眉。

唐景玉也愣住了,見到外祖母后,她一直在哭,根本沒有想過相認過後的事情,甚至是這場相認,都不是她計劃之中的。

“外祖母,我,我不想搬過去。”唐景玉用右手拉住莊夫人,低頭解釋:“外祖母,阿玉想陪在外祖母身邊,可那裡畢竟是莊家,我過去了是表姑娘,不管旁人喜不喜歡我,我都得守一個表姑娘該守的規矩。外祖母,這幾年阿玉懶散慣了,不想再束手束腳的。我想留在這裡掙錢,等我買了宅子,我再跟外祖母走親戚,那時我住在自己家裡,想怎麼過就怎麼過。”

她的話有道理也沒有道理,卻提醒了莊夫人一件事。

她慢慢坐回牀上,沒有說話,只將唐景玉摟到懷裡,一邊哄孩子似的輕輕拍着,一邊認真思考起來。

不行,她不能認唐景玉。京城唐家怕影響名聲謊稱阿玉死了,她現在告訴大家阿玉千里尋親,旁人定會問這四年阿玉去了哪裡。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漂泊四年,就算沒事也會被人猜忌指責,她不能毀了阿玉的名聲。

莊夫人把這個道理講給唐景玉聽,末了柔聲道:“阿玉,外祖母認你當幹孫女吧,這些名頭都是虛的,咱們祖孫倆一起過日子纔是真的,將來外祖母給你找個好人家,你父親那樣對你,唐家嫡女的身份不要也罷,你只當他死了。”

唐家既然宣佈阿玉死了,肯定也不會再自扇嘴巴認回阿玉的。

幹孫女還是外孫女,這些對唐景玉而言都不重要,她在乎的是世上還有一個真心疼愛她的親人,只是……

“外祖母,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可我真的不想去莊家住,我就想有個自己的宅子,不用看人臉色。去了莊家,外祖母對我再好,在旁人眼裡我還是寄人籬下的啊,阿玉想靠自己過活。”

莊夫人摸摸她腦袋,慈愛地訓道:“這是什麼話,真想買宅子,外祖母給你買,別跟外祖母客氣,外祖母自己有嫁妝,給你的錢都是外祖母的,跟莊家無關。阿玉,外祖母就你娘一個嫡親骨肉,本來外祖母的東西都是留給你孃的,現在你娘沒了,就都是你的了。還有你孃的嫁妝,回頭我馬上派人去取回來,那都是你的。”

“外祖母,我……”

莊夫人點點小姑娘嘴脣,笑道:“你不喜歡束縛,好,外祖母這就給你置辦一處宅子,花的是外祖母的錢,你不用擔心旁人說。你娘是我千嬌萬寵養大的,你也不能差了,外祖母給你挑丫鬟侍奉。”

就像是天上掉下來一塊兒大餡餅,砸得唐景玉暈乎乎的。

她想要的那些,如今都可以有了?

可是,她就是不想走。燈鋪裡有傻朱壽,有聰明卻常常照顧她的錢進,有兄長般關照她跟朱壽的楊昌,有教她挑菜做菜的龐師傅,還有……神仙一般的掌櫃。

跟一座空空的宅子比,唐景玉更喜歡現在的生活。

唐景玉低下頭,絞盡腦汁給自己找留下來的藉口,“外祖母,我,我還是想自食其力,對了,我還欠掌櫃四十六兩銀子呢,畫了押的。我知道外祖母願意幫我還,可君子一言,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我不想讓掌櫃看不起,以爲我攀上富貴親戚就一步登天了。”

“你們畫押了?”莊夫人掃一眼窗外,故意大聲道。

宋殊臉上莫名一陣發熱,不好再聽下去,大步去了堂屋等候。

屋裡唐景玉點點頭,把放在竹蓆底下的字據拿了出來,“掌櫃可小氣了,命我用心學畫,若是無法讓他滿意,這次給我買的補品錢也要算進債務裡。”

莊夫人飛快看完字據,小聲附和道:“是啊,他那人一直都很小氣,給你買的補品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聽外祖母誤會宋殊,唐景玉忍不住又替他辯解:“也不是,今早還燉了鮎魚湯。”

莊夫人眼神一下子變得意味深長起來。

說實話,讓外孫女自己住在外面,她確實不太放心,方纔不過是想破掉外孫女心裡的隔閡,她的一切都是外孫女的,給她什麼她都可以坦然接受。

那就繼續留在宋家?

宋殊她太瞭解了,不知道阿玉身份時就破例對她好了,這下子知道了,還不把阿玉捧到手心裡啊?她外孫女聰明懂事招人疼,近水樓臺先得月,說不定真就把宋殊的心偷過來了。

就是這身份她得好好想想,首先要恢復姑娘家裝扮,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更容易讓男人動心。

莊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字據最後一行小字上。

“來,外祖母給你擦擦臉,咱們找他商量去。”莊夫人收好字據,親自打溼帕子替外孫女擦臉。

“外祖母答應我留下了?”唐景玉茫然地問。

莊夫人捏捏她小臉:“當然要答應,從今往後,阿玉就是外祖母手心裡的寶貝疙瘩,阿玉想做什麼,外祖母都答應,不過外祖母叮囑你的,你也要聽,知道不?”

“外祖母真好!”被人如此寵着,唐景玉真是死也瞑目了。

莊夫人放下巾子,牽着人去找宋殊。

宋殊一直留意那邊的動靜呢,聽到開門聲趕緊走出堂屋,過來迎二人。

進了堂屋,莊夫人牽着唐景玉的手,笑着對宋殊道:“豫章啊,你可是幫了我大忙了,若不是你,我跟阿玉恐怕還不能團聚呢。”

宋殊看看低頭不語的唐景玉,自責道:“師母這話實在讓我慚愧,這兩月苛待阿玉很多,還望師母莫怪我。”

莊夫人連忙擺手,“不怪不怪,算了,你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就不跟你客套了,其實師母還有一件事想求你幫忙,不知豫章方不方便啊?”

宋殊馬上應道:“師母但說無妨。”

唐景玉困惑地看着自己的外祖母,她也不知道老人家到底要求什麼。

莊夫人將對唐景玉身份的憂慮說了一遍,嘆道:“阿玉不願跟我回去,我又不放心讓她一人住在外面,想來想去還是留在你這邊妥當。豫章,我是這樣想的,讓阿玉以丫鬟的身份待在你身邊,往後你去看我時把阿玉帶上,我再認她當幹孫女,日後也有名義爲她安排親事。二來呢,阿玉這丫頭重信守諾,非要完成跟你的那個約定,如此你就替我照顧她兩年?”

宋殊汗顏,起身朝莊夫人拜道:“師母,立字據時我不知阿玉身份,現在知道了,那字據自然作廢,師母再提就是存心羞辱豫章。”

唐景玉低頭偷笑,爲何有種自己找了個大靠山來欺負宋殊的感覺?

莊夫人上前將他扶了起來,再把唐景玉叫到身旁,仰頭問宋殊:“那你願意幫我照顧阿玉兩年不?這丫頭受了那麼多苦,她喜歡自在喜歡做燈籠,我都想隨她,你只管替我看着她別胡鬧就行,還有阿玉的穿衣打扮飲食起居我會安排人伺候,不用你費心的。”

宋殊有些爲難:“燈鋪裡都是男子,阿玉一個姑娘會不會……”

莊夫人笑道:“她明面上是你的丫鬟,她自己也不在意這個,不礙事,再說我會叮囑阿玉老老實實跟在你身邊學本事,不許她亂跑。”

宋殊看向唐景玉:“你,你願意留下?”

他的腦子不太夠用了,如果唐景玉留下來,他該如何跟她相處?當夥計還是當晚輩?

唐景玉有點不太好意思,看着他腰帶道:“我跟掌櫃畫了押的,掌櫃不必顧忌外祖母,如果我犯錯,掌櫃還像以前那樣管教我就好。”她從來沒想借莊家的名頭換宋殊特殊對待,也不想讓宋殊誤會她“仗勢欺人”。

“阿玉真懂事。”莊夫人慈愛地誇道,笑着看了宋殊一眼。

宋殊越發覺得頭大了,看看鶴竹堂,先給唐景玉安排住處:“那好,你,你先搬到後院去住,白日裡無聊可以留在前院,照舊跟朱壽他們一起學做燈籠。一日三餐……”

莊夫人接話道:“阿玉恢復女兒身份,就不好再跟你那兩個徒弟一起用飯了,我會派知夏過來,明面上給你當丫鬟,私底下伺候阿玉。知夏廚藝好,以後你們倆的飯菜都由知夏做,豫章啊,按輩分阿玉可以叫你一聲舅舅,以後飯桌上你可得替我看着阿玉不許她挑食,瞧她瘦成啥樣了,樂丫頭看着都比她大。”

“這,也好。”宋殊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只能應下。

莊夫人滿意地笑了,再三道謝。

若宋殊無心,她斷然不會強行撮合二人,眼下宋殊已現端倪,接下來每日朝夕相對,能忍得住?

都說苦盡甘來,此話果然不假,她家阿玉一來就撿到個乘龍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