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時節,桃花已開了滿山,遠遠望去,一片花海遍野相接,將稀疏分散的林蔭小徑,都遮蔽在了這似雲霞般的仙境裡。
隨着一陣清風吹過,幾片花瓣落了下來,粘在林間的那名着鴉青色衣袍的青年肩頭,隱隱散發出殘餘的香氣。
“荀兄,說不準,你可是要走桃花運了。”程若歡用食指與拇指拈起那片掉落在荀弋肩頭的花瓣,笑嘻嘻說道。
荀弋惜字如金,只漠然冷哼一聲。
沈茹薇聞聲朝二人往來,不覺微笑搖頭。
“你一直聲稱,找不到白煜,便誓不罷休。”荀弋右眼餘光掃到她這一笑,忽然停下腳步,凝神問道,“爲何?”
“對啊,”程若歡也跟着湊起了熱鬧,向前跨出幾個大步走到沈茹薇身旁,伸手摟過她的肩,道,“當年的事,師父也未對我詳細說過,如今既然都上了賊船,不如就說出來,給師姐……不,給師叔答疑解惑?”
“那不如小師叔你先告訴我,爲何你要找他呢?”沈茹薇眨了眨眼,衝她遞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你先前說,是因爲家仇讓你無法一直侍奉在師祖身邊,可事實卻是,在你說破身世之後,也沒有一個人來找過你的麻煩。所以說,你不該到今日還這般執着,對不對?”
“這個好說。”程若歡即刻伸手擋在脣側,靠近沈茹薇耳邊,壓低嗓音道,“這是咱們孤城派的家事,別胳膊肘往外拐。”
說完以後,她便收回了剛湊過去的腦袋,對沈茹薇挑眉一笑。這一連串動作,惹得荀弋目露狐疑,將她打量了好幾遍,越發疑心她是不是圖謀不軌。
“當年師父與白師伯之事,到處傳得沸沸揚揚,想必荀兄也曾聽說。”沈茹薇莞爾,“如今師父病重,那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也應當給她一個交代了。”
“照你這般說法,不是荊師姐耽誤白師兄,而是白師兄耽誤了荊師姐?”程若歡眉心微微一蹙。
“那種齷齪的東西,我活到這麼大,都沒見過活的。”沈茹薇道,“他嫉妒師父的天分,三番五次撩撥不成,便強行將她玷污,那時的師父年紀尚輕,被他三言兩語蠱惑,以爲是他用情至深方出此下策,方應允同他廝守,可他卻在師父有了身孕之後,變了臉色,還向師祖告黑狀,用盡詭辯言辭。”
“世上當真會有用心如此險惡之人?”荀弋似乎有些不信,“那麼荊前輩,便不辯解嗎?”
“師父那時前程盡毀,又遭那畜生惡言相向,早已歇斯底里,一個冷靜,一個瘋狂,若換成你是師祖,又會相信誰呢?”沈茹薇不覺嗤笑一聲,道,“在那之後不久,白煜更是爲逃避師祖對此事的調查,設計假死,以致師祖對師父信任全無,師父找了他多年,烙下心病,若非有故人將她帶離中原,誰知又會遭遇怎樣的是非?”
程若歡聽完這些,愣了半晌,方長舒一口氣,道:“那還真是……不過師父對我說過,她最看重的弟子,還是荊師姐,而白師兄雖然聰明,卻有着太多她虧不破的小心思,不論當年真相如何,他負了師姐都是不爭之實,所以……唉——”
“可師父想要的,是讓白煜親口承認他的所作所爲。”沈茹薇看了看程若歡,搖搖頭道。
程若歡沒吱聲,只是朝荀弋望了過去,卻見荀弋只是低着頭,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荀兄,”程若歡想了想,便即衝他喊道,“白煜同你有過往來,難道沒對你提過此事?”
“他只說,少時曾負一人,如今深感有愧,無顏苟活於世。”荀弋眉頭漸漸舒展,隨即扭頭望向沈茹薇,道,“你若肯早些相告,我便是違背承諾,也定會盡早帶你去見他。”
“這……”程若歡看了看荀弋,又看了看有些愕然的沈茹薇,當下一拍大腿,道,“早知道早知道,哪有那麼多的早知道,你們這些人,腸子彎彎繞繞,心裡藏着事又不肯直接說,怎麼就……唉——”
“如今說出倒也不晚,”荀弋頓住腳步,回頭對沈茹薇道,“等去到那裡,先莫要告訴他你的身份,這些年來,江湖上發生的事,白煜多多少少也都知情,幸好,你如今容貌身份都與以往不同,想要隱瞞,並非難事。”
“那我呢?”程若歡一愣,當即指着自己,道。
“你穿回女裝,我來替你換一張臉。”沈茹薇靈機一動,道。
於是等到了鎮上,沈茹薇便拉着她去了一家成衣鋪子,挑了件月白衫子,纏枝紋下裙,配上素淨的銀色頭面。
如此打扮一番,再以特製妝粉改換容顏,這位過去大大咧咧的“承歡公子”,立刻便成了一個嬌俏動人的少女。
“這麼一看,我都不像是你師叔,反倒像你師妹了。”程若歡嘖聲感嘆,“那我該叫你什麼?還是穀雨姑娘嗎?”
“當然了。”沈茹薇莞爾一笑。
“你這個人,總是神神秘秘,叫人捉摸不透。”程若歡對着眼前的銅鏡做了幾個鬼臉,又搖搖頭道,“我做不來小姑娘,一點也不習慣。”
“也就這麼幾天了,”沈茹薇道,“再說了,你想要的桃花運,不也是同你一樣,喜歡姑娘的女孩子嗎?若總是作男人打扮,還怎麼找得到與你一樣的人?”
程若歡聽着,不覺一愣。
這樣的話聽起來,似乎也有些道理。從前她慣以男裝示人,歸根結底,還是擔心自己不同於常人的喜好,會遭人說道。
可不論喜歡男人也好,喜歡女人也罷,又算是什麼見不得人的過錯呢?她生來便是如此,改定是改不了的,若是強扭着與男人廝守一生,於人於己,皆是辜負。
“走了。”程若歡連忙岔開話題,拉着沈茹薇朝門外走去,她二人借了成衣鋪的裡屋打扮,外頭可還等着個人呢。
荀弋此刻就站在成衣鋪的門口,雙手抱臂橫在胸前,背後倚靠着石柱,聞得兒女走出大門的腳步聲,便即扭頭看來,一瞧見程若歡的模樣,便蹙緊了眉頭,轉向沈茹薇道:“你是打算帶個娘去嗎?”
“滾蛋!”程若歡嘖嘖兩聲,“彆扭不死你。”
“的確是彆扭。”荀弋說着,便提起被他擱在一旁的長刀,轉身朝大路上走去。
滿城微風,吹散了道旁花樹旖旎的春意,釀得一絲甘甜,瀰漫在風裡,覆上青瓦,也染醉了腳下的黃泥。
沈茹薇不自覺回首,目光卻驀地變得迷惘。
這漾然春意不止在南國,也在泰山。只可惜一片好景,都被摧毀在了爾虞我詐的刀光劍影中。
各派掌門派出的人手,並未能追蹤到逃走的桫欏一行人,陸陸續續也都回到青州覆命,玉星兒再度被提出問話時,已經哭得沒了人形,被關押了這麼些日子,她即便是再傻,也已能夠猜到,等待自己的將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這日衆派以唐遠爲首聚齊,陸續都上了泰山,本不願參與此事的蕭璧凌也極爲不情願地跟着去了。就在後山的空曠地,早已搭好了一方石臺,高量尺,方圓三丈有餘,泣不成聲的玉星兒早被五花大綁捆好,就這樣孤零零被扔在了石臺上。
“我等在青州滯留近兩月,在此期間,也出了不少或大或小的卵子,”唐遠起身發話,“經諸位掌門提議,此事是該儘快做個了結。”
“唐掌門!”人羣中有人提議,“此妖女蠱惑人心,分明就是個禍害,我看還是儘早處置了的好。”
聽到這話,蕭璧凌不自覺瞥了一眼葉楓。
他分明就知道,這個女人手裡握着沈軒下落的線索,卻爲何直到現在,都不曾採取任何措施?玉星兒再如何蠢鈍癡狂,又與玄澈在蜀中的所作所爲有何關係呢?
“你這妖女,便交代了罷。”邊修明見玉星兒哭得傷心,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看你這般年紀,與我孩兒也差不了許多,偏偏生來作惡,真是可惜。”
“我交代了,我都已交代了!”玉星兒哭喊着,大肆掙扎起來,“我沒有一個字是胡編亂造,張郎對我說的就是這樣,都是沐劍山莊!都是那個叫葉楓的人!他纔是蠱惑人心的妖魔鬼怪啊……”
“你這丫頭,還不住口!”嶽鳴淵大喝,見玉星兒面露恐懼,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辯駁之時,即刻向葉楓拱手道,“莊主,此女妖言惑衆,壞我山莊清譽,又豈能容得?”
此言一出,衆派門人議論紛紛。
蕭璧凌聽着這些亂哄哄的話語,不自覺伸出手來,用手背搓了搓鼻尖,又想開口,卻又有些拿不準主意。如今的他全無自保之力,若是把人都給得罪乾淨了,蕭元祺也定不會保他,因此,許多話若說不巧妙,那便是決計不能開口的。
“我很好奇,”梅韻心清脆的話音打破了在場的一片嘈雜,“這個姑娘來歷不明,卻非要一口咬定她的出現,與沐劍山莊八年前所發生的事情有關,且不論她所言真假,你們就一點也不覺得古怪嗎?”
“有什麼古怪?”吳少鈞見岳父眉間隱有怒意,便忙討好似的替他開口。
“有什麼古怪,吳兄看不出來嗎?”梅韻心冷哼一聲,道,“我可記得,去年在蜀中發生的事情,玄澈所爲,對衆派皆有損害,並無所針對,而如今這丫頭的話,矛頭直指沐劍山莊,甚至牽扯出八年前那一樁懸案,要是這個還不古怪,那就沒什麼是古怪的了。”
“所以楊夫人的意思,是指我派與魔教爲伍?”嶽鳴淵攔住了氣急敗壞只會說瞎話壞事的女婿,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我可沒這麼說,”梅韻心冷哼一聲,極爲不屑道,“諸位可別忘了,前些日子出了件什麼事——扶風閣方閣主師徒雙雙殞命,倘若這是鏡淵所爲,那爲何所有的一切,都只針對金陵?”
“少昀,”解秋堂主賀峰清了清嗓子,“管好她!”
楊少昀此時剛好端起了一盞茶,聽到這話,便神色凝重地放下了茶盞,轉向賀峰道:“堂主,這種事情,在場諸位都心知肚明,夫人不過出言說破,又何錯之有?”
賀峰聽了,沒有吭聲。
解秋堂如今這一席之地,皆是倚仗這夫婦二人闖下的俠名,他又能說什麼呢?
衆派也不過是礙於情面,不便摻和沐劍山莊的私事而已。
“葉莊主,”唐遠想了想,不免有些尷尬地轉向葉楓,道,“你看……”
“我從未見過畫上之人。”葉楓的面色突然冷了下來。
蕭璧凌聽着,心想方錚旭所言,或許是真的,說不準,葉楓自己也知道,沐劍山莊裡,那個密道所通向的地方,埋藏着一個決不可爲外人所道的秘密。
既然玉星兒當衆說出了口,那麼只好犧牲這一條線索,換得那個秘密的安全。葉楓可是連自己的夫人都能犧牲的狠人,一個萍水相逢的玉星兒,又算得了什麼東西?
玉星兒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無比,她瘋狂地挪動着身子,彷彿想要衝下石臺與葉楓拼命。
在她心裡,也始終對眼前這一切懷着不解——爲何?爲何自己所述皆是實情,卻無一人肯信?
人心險惡,最是難測,在這一場場詭譎紛爭裡,幾乎所有人都明白人人自危的道理。
唯有玉星兒不懂。
此時此刻,蕭璧凌的心下也備受煎熬,許多念頭掙扎在心頭,已是呼之欲出,卻都被他用理智強壓着。
他很清楚,那個秘密一旦揭開,得到的並不是解脫與釋放,只會讓更多居心叵測的人加入爭奪,屆時受此牽連的,又何止沐劍山莊與扶風閣這兩家?
可他偏偏是溫厚之人,要他壓抑這本該自然流露的善良,又談何容易。
“話又說回來,”一個聲音忽然開口,“莊主沒有見過的人,也未必不存在。”
蕭璧凌猛然扭頭,時才發覺,這話竟是冷君彌說的。
幾乎是同一時刻,葉楓同嶽鳴淵都看向了這個一直以來,心思都那麼變幻莫測的青年,一個詫異,一個恐慌,還夾雜着許多旁人看不懂的顏色。
“隨意說說而已,不必當真。”冷君彌一笑置之,彷彿根本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
“對啊!”梅韻心不顧賀峰與丈夫阻止,上前一步道,“葉莊主,您這位門客的話,當真有幾分道理。”
葉楓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
“金陵那些事,我們也都不過耳聞,”梅韻心道,“沈肇峰一家,皆是深居簡出……對了,他還是讀書人呢,對於妻兒的管束,當是處處遵循禮教,他的孩子,說不準連沐劍山莊裡的人都還認不全呢。”
葉楓聞之大笑:“有理有理,我也只是見過那沈軒一兩次,這八年過去,若是形貌有所改變,我等又僅僅是見過那畫像而已,無法辨別也是人之常情。”
於是他呵呵笑着,目光轉向了周素妍,道:“周閣主,我聽聞,貴派有人見過那個‘張公子’,可是真的?”
“李長空已死,宋雲錫失蹤,您讓我去問誰?”周素妍冷哼一聲,答道。
她將在場同樣見過此人的蕭璧凌的名字刻意隱去了,也不曾提起曾趕去相助的蘇易。
“這樣嗎?那當真是可惜了,”葉楓轉向還在石臺上挪騰着,衣裳都已變得破爛的玉星兒,道,“不如這樣罷,玉姑娘既然非要說此事與我派相關,不如指點一番,如今那位‘張公子’人在何處,讓葉某親眼見一見,也好看看玉姑娘的話,究竟是真還是假?”
“我……我不知道。”玉星兒臉上還掛着淚痕,“不是那老妖婆便是鏡淵,你們……你們真的肯相信我?”
“信不信可不好說,”葉楓笑呵呵道,“總得見了才知道。”
葉楓說完這話,卻見玉星兒忽然蜷縮起身子,發出劇烈的顫抖,周遭亦泛起森寒殺氣,顯是來了不速之客。
“星兒,你喚誰是‘老妖婆’?”一個柔媚的聲音,在玉星兒的耳邊響了起來。
衆人這才驚覺,玉星兒的身旁已經站了一個女人。
這女人穿着一身紫色衣裙,長髮披散在面頰兩側,沒有梳髻,卻絲毫不顯凌亂,生得一雙媚眼如絲,貝齒朱脣。嬌俏的臉孔未施粉黛,卻攜着天然成就的邪惑之色,在女人看來,這是出類拔萃,令人豔羨的美,而在男人看來,卻是禍國妖姬纔有的面相。
也算是天上難尋,人間獨有的妙曼姿色了。
“你……你莫非是……裘慕雲?”人羣中有人發出顫抖的聲音。
玉星兒已是面如死灰。
“小丫頭啊,”裘慕雲伸出右手,彈指在玉星兒額前輕輕一點,“怎就不挑時辰,逮着機會便要說我壞話?你是真當我捨不得殺你,還是,根本毫不畏死呢?”
玉星兒死死咬住嘴脣,整張臉都是慘白的顏色。
“你可是說呀,”裘慕雲悠哉在她身旁坐下,道,“說給我聽聽,在你心裡,我是個什麼?還有什麼難聽的話,你也不用憋在心裡,儘管說出來給我聽就是了。”
“你是何方妖人?也敢在此放肆!”卓超然發出一聲低吼,對身旁弟子輕輕一揮手,道,“拿下!”
碧華門是大派,即便明知對手來路不明,也該做出表率,此舉一出,一呼百應,在場衆多門派紛紛也派出了自己的人手,一時之間,黑壓壓的一片,涌上那石臺,將裘慕雲與玉星兒二人圍在正中央。
此番泰山聚義,各派主力仍舊留守門中,是以手邊人手並不算多。裘慕雲此前,都活在各種江湖傳聞裡,而不曾現身,如今出現在各大門派眼前,對於許多小派門人,哪怕是他們的掌門而言,心裡都是發怵的。
“你再不說,我可就沒功夫聽了。”裘慕雲連眼皮都不曾動一下,“還是說,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你說不出口?”
就在她說出“口”字的一剎,隨着她輕輕一擡手,一道長綾便自袖中翻飛而出,徑自便捲上衝在最前頭的一名碧華門下少年弟子的頸項,稍一用力,便令那年輕人身首分離,轟然倒在地上。
這幫弟子見頃刻間便死了人,再聯想起從前聽過的那些傳聞,一個個本能都朝後退開,原本密不透風的人網,旋即便疏鬆了許多。
“怎麼回事?不許退!”人羣外的卓超然瞧不見當中情形,甚至慘叫聲都沒聽見,便瞧見了門人懦弱的一面,心下驀地便燃起怒火。
可他哪裡想得到,裘慕雲少說也是有一百歲的人,她的功力修爲,豈是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年輕人可匹敵的?若是還能在殺人前給對方留下慘叫的空當,那這女人的本事,才真的叫做稀鬆平常呢。
見長老有命,那些門人當然不敢退,林天舒身爲長老弟子,更是首當其衝,可不論他的劍如何刺出,仍是沾不到裘慕雲的一片衣角,反倒被她耍得團團轉。
裘慕雲生性喜怒無常,愛殺人便殺人,愛愚弄便愚弄,那石臺又比空地上其他位置高出許多,被這麼些人圍着,臺下的那幫掌門長老,也沒一人能看出當中情形如何,更不可能剖析出裘慕雲這一身武功深淺。然而不過一時半刻的功夫,那幫年輕後生大多也都作鳥獸散,原本聚集在一處黑壓壓的人馬,已被石臺上十數具橫七豎八倒着的屍體給取代。
只剩下林天舒等幾個碧華門下弟子,仍在與之苦戰。不過到了這個時候,石臺上統共也沒能剩下幾人,裘慕雲的一招一式,功力收放如何,那些在場的大派掌門長老看過之後,也都不約而同地倒吸一口涼氣。
“妖孽……當真是妖孽!”唐遠暗自吸了口涼氣,立時也便覺出,在場那些所謂高手,只怕到了這女人手下,連十招都捱不過,便忙下令,大聲朝石臺方向喝道,“都給我退下!”
林天舒等人雖有不甘,卻只能依言後退。
當初在益州時,黎蔓菁的身手已然叫湯圓望洋興嘆,更何況這個連黎蔓菁見了也只能自愧不如的裘慕雲。
那個深山老妖的傳說,莫非是真的?
唐遠不覺有些恍惚,卻突然聽到人羣中發出一聲低喝:“你待如何?”於是扭頭望去,卻看見裘慕雲不知何時下了石臺,一步步走到了周素妍跟前,而說話的人,是她身旁的陸寒青,竟絲毫不見畏懼,僅以一人一劍,攔在這二人中間。
“你不是她的對手,退下。”周素妍淡淡開口,隨即擡眼望向裘慕雲,道,“不知宮主遠道而來,有何貴幹?”
“這麼好看的姑娘,怎麼就被人把臉給糟蹋了?”裘慕雲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素妍,她雖以輕紗覆面,卻仍舊能隱約看出面頰上的疤痕。
周素妍本當這是嘲諷,卻在與裘慕雲目光對視的一瞬,覺出了幾分憐憫與心疼的意味來。
“你要如何?”陸寒青微微蹙眉,衝裘慕雲問道。
“我心疼這小娘子,關你什麼事?”裘慕雲目露輕蔑,道,“心疼她非但毀了容貌,還得住在賊窩裡,管着這麼一幫大賊小賊。”
陸寒青不屑與之爭論,然而不等他做出表態,便被周素妍一把推到了身後。
“我聽聞,就在前些日子,有人在此冒犯了我手下的姑娘。”裘慕雲漫不經心垂眼欣賞起了自己雙手用花汁染過的指甲,那指甲的形狀被修得有些尖銳,襯着她白皙而纖長的十指,顯得異常妖冶。
“可是貴派派出這細作擾亂人心,如今卻倒打一耙,是否有些不妥?”唐遠雙手負在身後,挺直了頎長的身形,正色反問。
“細作?你可是在說這蠢丫頭?”裘慕雲連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擺擺手道,“你們要殺就殺了,免得我再帶回去管教。”
此言一出,在場諸人不免譁然。他們本以爲裘慕雲現身,是打算搭救玉星兒,可誰知道竟是這樣一個局面?
卓超然冷哼一聲,衝裘慕雲道:“那麼裘宮主今日造訪,又是所爲何事?”
“看你們這些臭男人不順眼,就不能殺掉幾個,好清靜清靜?”裘慕雲轉過身去,蓮步輕移,姍姍走上那石臺,忽然擡足踹了玉星兒一腳,直把這丫頭踹得從石臺邊緣滾落下去。
玉星兒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直接撞在了一塊岩石上,嘔出一大口鮮血,昏死過去。
“死丫頭,淨會添亂。”裘慕雲像是解了氣,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轉向周素妍道,“小姑娘,你的事我可聽說了,臭男人信不得,看看星兒,爲了個直娘賊,把自己都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周素妍懶得理她,只是別過臉去,不予理會。
裘慕雲卻笑了。
她並不怎麼喜歡對女人生氣,只有玉星兒除外。
“好啦,我也不多說了,”裘慕雲轉向唐遠,道,“把欺負我手下小姑娘的臭男人都交出來,要不然,我定蕩平這泰山!”
說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裘慕雲顯然是發了狠,眉眼間甚至是牙縫裡,透出的都是令人膽寒的殺意。
可這個要求,這一干名門正派人士,定然是不會答應的。
“貴派與鏡淵勾結,傷我弟子,害我門人,”唐遠眉頭緊鎖,道,“難道這筆賬,裘宮主便打算一筆勾銷不成?”
“鏡淵是什麼東西,也配同我合作?”裘慕雲冷笑道,“小子,要是打算倚老賣老,這還沒你說話的份!”
唐遠已是這場泰山聚義當中,年事最高,也最德高望重的一位掌門,至於益州發生的那些事,並沒有多少人會在意。
男人多是如此,即便明知同類做了不齒之事,也都視爲一種上位手段,紛紛嚮往,或是效仿。
哪怕一切得來得名不正,言也不順。男人終歸是最團結的。
除了黎蔓菁,也就只有裘慕雲敢公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既是如此,便不與你廢話。”卓超然輕叱一聲,即刻飛身而來,屈指拿向裘慕雲肩頭。
此舉堪稱得上是魯莽已極,可如今情形,卻偏偏是騎虎難下,非得有一人做出表率不可。
否則傳揚出去,今日情形便成了“魔教妖女在各大門派的眼皮底下公然鬧事,碧華門掌門更是受此女言語侮辱,卻不敢做聲”。
如此這般,縱能苟活於世,這些個“名門正派”的面子又豈能好看?
可若只讓卓超然一人出手,也必然落敗,因而衆派掌門長老,也都心領神會,不約而同上前,試圖合力攔下這個“妖女”。
“還真是講義氣。”裘慕雲挨個人頭點過去,目光落在蕭元祺身上,卻嘖嘖了兩聲,搖頭說道,“你這人面相不好,假仁假義,就先殺你好了。”言罷,一掌斜劈而上,直取對方眉心。
飛雲居藏書閣絕學衆多,蕭元祺雖背不得滾瓜爛熟,卻也習得大半,其中有一門輕功,名作“游龍吟”,須得有長足的內勁,方得施展。而一旦施展開來,足下方圓即成大陣,非但可於當中來去自如,還可借大陣窺探對手空門,伺機而動。
可偏偏裘慕雲是個被歲月饒過的小妖精,功力深厚,眉眼臟腑也全無滄桑,她這一掌劈下,極是剛猛,直看得旁人心驚肉跳。
“父親!”蕭璧凌眼看着蕭元祺險而又險地避開這致命一擊,懸着的心方纔放了下來。
“喲,又是哪個臭男人?”
裘慕雲故作嬌嗔,在人羣中掃視一番,目光在蕭璧凌身上落定,道,“你也想一起死嗎?”
蕭璧凌不覺愣住了。
爲何他竟會如此在意蕭元祺的生死?本以爲自己早已看破,那些曾壓抑許久,也缺失了許久的感受,卻在這種時候表露了出來。
然而眼下也顧不得許多,他只得撥開人羣,向裘慕雲與衆派掌門長老所在方向走了過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蕭清瑜在他身後冷哼一聲,道:“你想死嗎?”
“豈不正合你意?”蕭璧凌言罷,決然走上前去。
“他真是你老子?”裘慕雲露出有些玩味的笑容,看着一步步走到眼前的蕭璧凌,上下打量幾眼,道,“哪裡像了?”
“你給我站着別動!”蕭元祺喉頭一動,立時大聲喝止道。
“簡直是找死!”周素妍將手肘在輪椅一側輕輕一撞,便即使那輪椅退後,到了蕭璧凌身旁,隨即一手拽住蕭璧凌一條胳膊,喝道,“你尚未脫離本門,這條性命,我還管得起。”
“哦?”裘慕雲聽到這話,似乎也起了興致,便即一個旋身到了二人跟前,伸手把玩着鬢髮,饒有興味說道,“原來你也是個賊啊?”
“裘宮主口口聲聲說,扶風閣上下皆是賊,那麼在下可否問問,究竟我等因何被稱爲‘賊’?”蕭璧凌看起來十分平靜,絲毫不見性命受脅的驚慌。
“那當然是因爲偷東西呀。”裘慕雲笑眯眯道。
周素妍別過臉去,小聲對蕭璧凌道:“你如今不宜與人動武,還是讓我來對付她。”
“不宜動武?”裘慕雲聞之哈哈大笑,“我就說嘛,偷來的東西,就是耍不好。”
蕭璧凌聽完這話,不覺心念一動。
她既然也知道“留仙引”是從墓穴竊取而來,那麼是否便可證明,沈軒也瞭解不少內情?
然而不等他捋清這些,裘慕雲已翻掌上前,拍向周素妍頭頂,蕭璧凌本能相攔,卻被裘慕雲反手一掌擊在胸口,逼退數步之遙。
石臺上的玉星兒,也被直接駭得驚叫出聲。
幾大掌門長老見狀,默默對視一眼,登即聯手縱身而上,將裘慕雲攔下。
“無趣。”裘慕雲言罷,旋身振臂,一掌拍向卓超然胸口,她身法極快,等到其他幾人近身,卻又虛晃一招,雙足離地而起,凌空翻越過諸人頭頂,雙掌同時發力,一左一右分別拍向蕭元祺與唐遠二人頭頂。
蕭璧凌見狀,一時緊張父親安危,胸口血氣上涌,足下頓時一軟,單膝跪在地上乾嘔起來。
不過,掌門畢竟是掌門,如今拿不下裘慕雲,多半都吃虧在不能知己知彼,並且各派武學路數不同,又不曾有過這樣的聯手,這才無法制勝。
“不中用的小東西,”裘慕雲餘光瞥見蕭璧凌,便頗爲不屑道,“那狗尾續貂的老無賴把偷來的武功佔爲己有,你等看不出便罷了,還叫這被改得面目全非髒東西傷了身子,可真是天大的笑話。”
她說出這話,其餘人聽不明白,周素妍與蕭璧凌,以及才趕到二人身後的陸寒青則心如明鏡。
裘慕雲分明知道這其中的許多事,可她久居世外,又是如何得知?難道只是因爲沈軒多嘴嗎?
但裘慕雲在世人眼裡,終歸是邪魔外道的女人,且不論善惡黑白,過了百歲的年紀,心思城府都比尋常人多出數倍,說出這樣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可這般僵持下去,各大掌門長老面對如此大敵,也越發顯得左支右絀。
除了配合不當,這些人內功修爲也遠不及裘慕雲,何況只要是個尋常人,上了年紀,體力總要漸漸衰微的,持久之戰,對他們而言並不合適。
而裘慕雲不知用什麼方式永葆青春,似乎也將她的精力氣脈給留在了豆蔻年華,加上日久積累的深厚內功,在這場對決中,只會源源不斷給她提供力量。
“裘宮主,”蕭璧凌見形勢不妙,即刻朗聲說道,“若您只是要帶走玉星兒,此處也無人攔得住你,又何必與諸位掌門久戰?”
“你這是什麼話?”林天舒少年氣盛,忍不住發話道,“這妖女害了這麼多無辜性命,難道就這樣……”
“蠢。”蕭清瑜所立之處於他不遠,不覺打斷林天舒的話,低低道了這麼一聲。
林天舒有些不解地望了蕭清瑜一眼,餘光瞥見了在他身旁坐着的蕭清玦,不由愣了愣。
他看見,蕭清玦正目不轉睛盯着正與各大掌門長老對峙的裘慕雲,眼中滿是詫異,還夾帶着許多他看不分明的複雜心緒。
“妖女,”卓超然略一思索,與唐遠對視一眼後,會意退步收勢,面不改色對裘慕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之事,我等不與爾計較,還請帶着你的人,速速去吧!”
說得好聽,倒是掙足了面子,也就只有碧華門那一干看不出裘慕雲深淺的愣頭青,以及各門派的低輩弟子纔會信。
“師父?”林天舒越發不解,似也忍不住要加入這戰局,只是華雙雙一直拼死拉着,不讓他上前罷了。
一旁的蕭清瑜用帶着探究與不解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緊跟着,便在裘慕雲翻掌拍向蕭元祺時,飛身上前,協助父親向後退開,至安全位置。
“得饒人處且饒人,”蕭清瑜直視裘慕雲目光,正色說道,“若貴派真與鏡淵所爲無關,解釋清楚便是,何苦再結仇怨?”
“你退開,”蕭元祺的口氣不容置辯,他甩開蕭清瑜的手,喉頭微微一動,即刻回身衝門人喊道,“高昱、餘舟,立刻帶人送三位公子下山!”
“若是我們真下了山去,您自己又當如何?”蕭清瑜微微蹙眉。
蕭元祺並不說話。
畢竟,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
僅僅來了一個裘慕雲,便能將各大門派逼到如此地步,相較之下,玄澈在益州大鬧西嶺雪山,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喲喲喲——這就要逃跑啦?”裘慕雲輕笑道,“你們這些所謂名門正派,就這麼膽小怕事呢?”
“妖女,休得胡言亂語!”站在林天舒身後的鐘毓罵道,“冤有頭,債有主,你要找的人,可不就在你的面前嗎!”
“給我住口!”唐遠覺出不妙,然而想要喝止已來不及。
“你說有人傷你手下,大可問問在場諸位,那日爲首的,攔着你手下大打出手的,可不就是那個蕭清琰?我說蕭公子,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天生一個牆頭草,攪和完了金陵又回齊州折騰,現在還想害死我們這麼多人嗎?”
“我?”蕭璧凌不覺好笑,伸手指着自己,衝鍾毓遞過去一個難以置信的眼神。
蕭元祺的臉色也變得不好看了,他有些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卓超然,卻聽見唐遠靜靜說道:“裘宮主莫信小徒妄言,飛雲居上下爲人清正,絕不會做出這等下流齷齪之事。”
可這個時候,裘慕雲哪裡會聽他多說?
她走到蕭璧凌跟前,眼神漸漸變得陰冷,可她等了半天,也沒聽見蕭璧凌開口說什麼。
“你不說話,我可要殺你了。”裘慕雲起了玩心,“別人被這麼說了,一定得跳起來,你居然連個狡辯都沒有,難道是一心求死不成?”
“我活得好好的,爲何要求死?”蕭璧凌搖頭,略顯無奈道,“可若您真要殺我,這裡又有誰能攔得住你?”
“那你告訴我,是誰哄騙桫欏在此逗留?”裘慕雲沉下臉來,道,“不說,我就讓你死得很不痛快。”
“桫欏是誰?”此前諸多事宜,蕭璧凌都不曾參與,聽裘慕雲說出這個名字,他的反應還是懵的。
“桫欏是誰?桫欏是誰……”裘慕雲反覆唸叨着這幾個字,臉色漸漸由陰轉晴,緊跟着便哈哈大笑起來,“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蕭璧凌兩手一攤,眼裡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這麼些年了,除了江煥膺,難得有個男人讓我不討厭,”裘慕雲說着,卻又冷冷瞥了林天舒與鍾毓一眼,道,“不像有些人,年紀輕輕便養出一副令人作嘔的嘴臉,也不知是從哪裡學來的。”
“你……”林天舒頓時語塞。
而就在這時,蕭璧凌面色突然一變,隨着胸口傳來的劇烈疼痛,整個身子都跟着顫了一顫,猛地嘔出鮮血來。
“公子!”高昱等人連忙上前攙扶。
“你這妖人!”蕭元祺見狀勃然大怒,便要上那石臺與裘慕雲一爭高下,卻被蕭清瑜給拉住了。
“莫要衝動,父親。”蕭清瑜心下雖不是滋味,卻也只能壓抑着。
他可未曾受過這般優待,只想着那廝不過是受了點傷,竟能得到父親這般關心,還當真是叫人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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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聽話,”裘慕雲這聲嘆息,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看來這偷來的東西,真是會害死人的。”
高昱等人沒有理會,只是徑自將蕭璧凌攙到蕭清玦身旁坐下,可就在他們幾個將人放下,轉身走開之後,蕭清玦卻低聲說了一句話。
“她用了那殘卷上的功夫。”
蕭璧凌立時瞪大了雙眼,詫異望向長兄。
“你傷勢已入骨髓,若就此放任,後患無窮。”蕭清玦眉心緊蹙。
蕭璧凌聽完,有些不解地朝裘慕雲望了過去。
聽她所言,對“留仙引”乃是盜取一事,似乎是知情的,再聽長兄所言,似乎這女人所知道的,似乎遠比蕭璧凌能想象到的,還要多上許多。
“小子,”裘慕雲站在石臺上,伸出手指着蕭璧凌道,“你要不要同我回去?”
“什麼?”蕭璧凌一愣。
“你若是主動答應同我回去,我便放了這的所有人,如何?”裘慕雲笑容嫵媚。
“若是不呢?”蕭璧凌挑眉。
“你不答應,我一樣有辦法帶你走。”裘慕雲輕笑道,“可我會殺光我能殺光的人。”
“那還真是怕了你了。”蕭璧凌雙手十指交疊,輕輕一握,隨即展開,略一聳肩,有些無奈搖搖頭道,“那也只好隨您開心了。”
他刻意用上敬辭,將長幼尊卑擺上了檯面。
“你待如何?”蕭元祺上前一步,“清琰,不要亂來。”
“可是,誰能攔得住她?”蕭璧凌淡淡笑着,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