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曉寒驚霜落

在第一片枯葉落地之後,西嶺雪山腳下的樹木,也越發顯露出秋的意趣。

杜子美有詩云:“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說的正是這西嶺雪山。山中常年積雪,極目遠眺,盡顯皚皚。

放眼這益州地界,還沒有哪一座山能與它比高。

林天舒是在渝州城外受的重傷,加上不常下山,受傷又是平生頭一回,比起某些隔三差五中箭中刀的大俠,筋骨還是脆弱了些,是以連暈了幾日後,直至回到成都地界,仍是虛弱得很。

他雖覺得自己在青蕪這個陌生女子前表現過於窩囊顯得十分丟臉,可還是把她當做恩人來看,如今這般狼狽,若不是她“仗義”送自己迴雪山,他這位躊躇滿志的初生牛犢,也就只能這麼無聲無息給交代了。

青蕪僱了頂肩輿擡着林天舒,便開口辭行,她一向說什麼話都是一副溫婉和善的模樣,林天舒自然要當真的。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皆把這道義二字看得極重,既然得了人恩惠,也定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把人趕走。

除此之外,他也認定如她這般“俠義心腸”,在如今這般亂局下,定能出一份力。

可青蕪卻擡眼望着那高聳入雲的山巔,在心底默默打了個寒噤。

自己這副身子,真的還能撐住嗎?

許是老天垂憐,在這上山途中,青蕪除了覺得過於寒冷,寒疾倒是出乎意料地不曾發作,她不由得在心裡想着是不是那廬州安濟坊裡的老醫師是真人不露相,給她灌的藥起了作用?若果真如此,那幾天還真是沒白窩在病坊裡。

林天舒雖坐着肩輿,可是看着身旁的“弱女子”獨自一人攀這雪山也未曾要誰攙扶,便越發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他總不自覺用餘光去打量身旁的青蕪。這個女子,與他那些師姐妹都不一樣,在他從前輩們口中聽來,在唐遠那一輩,碧華門中便出過一個欺師滅祖的女弟子黎蔓菁,因此碧華門內,很少會收女徒,即便是有,也是交給老弟子傳授些強身健體的基本功,如今是太平盛世,江湖上也許久不曾有過什麼太大的紛爭,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世外桃源里長大的花草,天真得很,平日裡也就與同門師兄弟們打打鬧鬧,到了十六七歲就嫁人,從此相夫教子,安度餘生。其中性子最強硬的幾個,也不過就是言語上潑辣些,頂多與師兄弟們爭吵時揮舞刀劍做個噱頭,或者打上不痛不癢的兩拳,再隨便開些玩笑便會一個個跳腳臉紅,原形畢露。

可是青蕪呢?她看起來和顏悅色的,似乎也沒什麼脾氣,可舉止言行,似乎根本容不得他人評判定奪。

林天舒有些想不明白,他只覺得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女兒家,又爲何非要活得如此硬氣,便不需人來照顧嗎?

守山的弟子看起來比林天舒小不了幾歲,可開口便是喚他“林師叔”,青蕪將人送到後便說要走,卻被幾個守山弟子攔着,又莫名其妙晾在大堂裡等了許久,這纔出來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相迎,聽旁人的說法,應當就是卓超然無疑。

這卓超然與唐遠同輩,亦已過了不惑之年,妻子也是這門裡的弟子,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夭折了兩個,最小的那個身子也弱得很,二十七八才娶的妻,成婚後不久便一命嗚呼,也沒能留下一兒半女。

只可憐了他的妻子,因不願在這二八年華就過上寡居的日子,本想再嫁,可卓超然是長老,她自己也是門內弟子,經過這事,還被扣上了個剋夫的帽子,又有誰敢娶?

是以才過了半年多,便因此瘋癲而跳了崖,碧華門內衆人,也都不約而同保持了緘默,讓那個女人的名字,成了不成文的禁忌。

這哪裡還是桃源?分明是地獄。

人的年紀越大,年輕好看的骨肉皮相也就越加失去了作用,骨子裡的性子,從眼神氣度上看起來,也就越加分明。卓超然長着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縱使一身寬袍大袖,看起來都仍像是頭披着羊皮的狼。

這位鬚髮斑白的長老,言談舉止始終分外從容。可青蕪分明能夠感覺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試探自己。

鏡淵是邪教,動輒傷人也並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他似乎固執地在心底認定,青蕪一定與鏡淵有着某種關聯,而杜若雲等人之所以不殺林天舒,也不過與她聯合起來做做樣子,好讓這個“奸細”能夠混進這些名門正派,裡應外合來下手。

青蕪畢竟是出自讀書人家,這些人家爲了讓女兒嫁個好人家,教養女兒的方式,多半是一個模子刻的,那些察言觀色,曲意逢迎的本事,她十歲以前就學得滾瓜爛熟,雖說私下裡從不遵循,可真到了用得上的時候,仍舊能做得滴水不漏。

卓超然稱她俠義也好,心善也罷,橫豎不過就是不打算讓她走。青蕪當然也知道,這個年紀的老前輩,對許多事根本就已固執到可以,卓超然分明便是自信到認定自己無所不能,足夠有能耐“甕中捉鱉”,這才千方百計要把自己這位“奸細”留下。

可這恰好順得是她的意。

她甚至不用怎麼僞裝便被對方認定了是個自以爲是的蠢材,加之她看起來柔弱纖瘦,還拿着一把人人看着都會覺得她在裝腔作勢的橫刀在手裡,這些大小門派的人,十成裡就有九成,從第一眼看她就不會把她放在眼裡。

不過這個“共商剿滅魔教事宜”的名頭,聽起來還真挺像那麼回事,要是換上林天舒一般的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怕是早就被這位老前輩的豪言壯語感動得熱淚盈眶了。

她在這山中待了些時日,陸續又看到許多因送信而負傷歸來的弟子,她越發看不明白顧蓮笙想作甚,即便反覆琢磨那些從蕭璧凌口中轉述來的隻言片語,也並不能推斷得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位顧尊主到底有多麼自以爲是?難道非得激怒這些名門正派不可嗎?不說此前的內鬥便已有了耗損,鏡淵即使真有滅盡各大門派之能,如今這般頻繁樹敵,又是所圖何事?

被抓走的女人少說也有十七八個,除了唐月兒與莊子瀅,還有解秋堂的祝小文,摘星樓的沙宛鈺,鴻蒙館的侍女阮湘湘……諸如這般,一干大小門派,但凡有女子在內的,絕大多數都未能倖免。

碧華門將這英雄帖陸續送出後,除了受邀的大門派,也有些無關的小門派紛紛跑來湊熱鬧,這些人不用猜都知道心懷叵測,連想也不用想,九成都是爲了那隻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黑匣子。

畢竟沈軒落入天元堂之事極爲隱秘,多數人還是認定,不論是人或是盒子,必然還在鏡淵手中。這碧華門是閉門也不便,敞開門又嫌麻煩,唐遠身爲掌門,自然沒空去管這些閒事,便索性把卓超然打發了去。

這場沒有任何結果的聚義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各大門派到來之前,充分讓青蕪這個旁觀者見識到了卓大長老八面玲瓏的功夫,以及那些宵小的麪皮之厚,估摸着要是能一張張撕下來包餃子,不煮上七天七夜,只怕都嚼不爛。

折騰了大約小半天的工夫,卓長老憑藉着他那張三寸不爛之舌,把這一幫人說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實在不要臉的,也打發了弟子安頓下來,林天舒這個做弟子的忙上忙下跑了一天,也是累得夠嗆。

青蕪的寒疾是後半夜裡發作的,等西廂外輪值守衛的女弟子華雙雙發覺並叫來了門中醫師,她的臉都還是慘白着的,次日聞訊而來“探望”的卓超然反而詫異了起來,私下再三詢問醫師其病情細節,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老糊塗了才把好端端的姑娘當做了奸細,並將原先安排好監視她的弟子也都給撤了去。

她一開始還不曾料到自己的病情歪打正着地給自己帶來了如此便利,等她昏昏沉沉睡了幾日後醒來,才聽華雙雙說各大門派的人幾乎都已到齊了。

“卓長老說,青蕪姐姐要好好養病,等到此間事了,他會專程派人送你下山的。”華雙雙眨了眨眼睛,每一個字都轉達得十分認真。

“可別這麼說,你救了林師兄,在這住些時日又算得了什麼,”華雙雙一提到“林師兄”三個字便面頰緋紅,顯是對他傾慕已久,“而且,如今飛雲居的人也還未到,長老說,若是到時姑娘有心參與,這等俠義之舉,也是……”

“那些往後再議,”青蕪笑道,“這幾日都是你在照顧我嗎?”

華雙雙點頭:“師父說,女人家的要少摻和那些事,我也閒着無聊,平時都待在姐姐這裡,也能說說話解個悶。”

“覺着悶的話,爲何不同師姐妹下山去轉轉?”青蕪只是隨口一問,卻見華雙雙吐了吐舌頭,眸子裡流露出幾分悵然來。

“我武功不好,都還沒下過山呢,”華雙雙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多都有種與生俱來的樂觀心性,只小小失落了片刻,便很快露出歡欣的神情,眸子裡還帶着些許欣羨之色,“話說回來,從前都沒聽說過青蕪姐姐的名字,你是哪裡人呀?”

“我自幼便在外漂泊,到哪都是家,哪還知道自己是哪的人呢。”青蕪搖頭笑道。她這話的確不假,自她懂得記事的年歲起,至今都不知道“家鄉”究竟是怎般模樣,聽母親說,父親從來不甘心只做一個讀書人,他對偃術天分極高,四處拜師學藝,替人制造或拆解機關無數,亦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表現的機會。也正是由於此,僅僅她所記得的住處,就有十餘處之多。

她也依稀記得母親提過,故里的天很藍,兩排或高或低刷着白牆的瓦房,隔着一條小河相對而望,小河窄而清澈,蜿蜒去望不見的遠方。

這些聽起來,似乎是某個江南水鄉的景象,可不論此後的她走過多少相似的地方,都尋不到半點故鄉的氣息。

或許在家鄉的人看來,父親也不過是那萬千少小離家的遊子當中的一個,隨着年歲漸遠,終究模糊在了遙遠的過去,往後即便還能歸鄉,怕也都物是人非了。

黃昏過後,濃重的夜色漸漸佈滿了整個天空,唯有月色皎白,投下稀疏而清冷的光澤,照在山間。

青蕪這幾日實在是休息得夠多,見山間月色清,便想出去走走。

她裹了一身厚重的裘衣走到門口,才拉開房門,便覺一陣寒氣撲面而來。一時之間,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大概是這寒疾發得足夠久,這陣涼意過去,似乎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症發作。

青蕪與華雙雙可不同,自幼便是坐不住的性子,於是理了理衣襟,即刻走出門去。

她對這山裡的路極爲生疏,也不便走得太遠,是以漫無目的轉了幾圈後,又繞回到客房附近。此時月色正好,那光澤皎白清冽,將這寸草不生的半山腰裡,每一個角落都籠罩其中,彼方層巒疊嶂的山巔覆滿終年不化的白雪,潔淨如蓮。

“想不到這夜半出門的傻瓜,除了我還有別人。”

身後突然傳來的女聲,直令青蕪猝不及防,她有些驚愕地回過頭去,卻看見一名坐在輪椅上,面容盡毀的女子。

“我好像沒有見過你。”周素妍神情淡漠。

青蕪沒有帶刀的模樣,看起來實在太過普通。

“姑娘莫不是扶風閣的周長老?”青蕪依稀從她形貌辨別出了身份,當即拱手施禮,“見笑了。”

“你看起來不像是碧華門的弟子。”周素妍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青蕪見過周……姑娘?”青蕪隱約覺着對方並不喜歡聽到“長老”二字,便立刻改了口。

“你就是青蕪?”周素妍目光在她眼角定了片刻,眸光愈顯深邃。

青蕪莞爾,略一點頭道:“能被周姑娘聽說這個名字,也是青蕪之幸。”

周素妍不言,脣角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把話收了回去。她擡眼望了望遠天的明月,半晌方緩緩說道:“金陵城裡,可看不到這樣的月光。”

“聽碧華門的人說,你有寒疾在身。夜裡出來,容易着涼。”周素妍淡淡道。

“我這幾天睡得夠多了,再這麼歇下去,只怕便成廢人了。”

周素妍的表情仍舊沒有變化,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便推動椅輪背過身去:“夜裡風大,早些休息。”言罷,身形已漸行漸遠。

青蕪抱臂而立,望着她的背影,漸漸蹙起眉來。

人人都說扶風閣周長老性情孤冷,可若真是傲慢之人,哪裡會主動與人打招呼。

不過是爲了保護自己而刻意築起的外殼罷了。

被夜風吹得越發清醒的青蕪,快到丑時纔回到房中睡下。

看到容顏盡毀的周素妍,直叫青蕪忍不住想起,當年逃亡時左額被追殺之人狠狠劃下的一刀——那道傷疤至今都還留在她臉上,只是被易容的妝粉遮蓋,看不到罷了。

這種同病相憐的感受,往往都來得那麼突然。

翌日起時,已是午後了。

青蕪想起昨夜之事,便想着去正式拜會一下這位周長老。

此番聚義,女客都被安排住在西廂,是以二人所住客房相距並不算遠,然而到了門外不遠,卻聽不見屋中有何動靜,哪怕是呼吸聲也無分毫,顯然是其人不在屋內。

這一大早的,會去哪呢?青蕪凝眉查看地面輪轍,依稀找出一條軌跡,便一路循了過去。

這碧華門在西嶺雪山的半山腰上,並不在山頂,因此有些山石並無冰雪覆蓋,是以那輪轍也是斷斷續續的,難以斷定其方向。

就在青蕪疑心自己找錯路時,卻隱約看到遠處山崖上有人影一閃而過,緊跟着便是一聲驚呼,青蕪足下微微一滯,隨即便飛快跑上前去,卻見一臺輪椅懸掛在崖邊,正是周素妍所用之物。

可那輪椅之上,卻空無一人。

青蕪大驚,即刻將那輪椅扶正推至一旁,腳下卻倏地一滑。她下意識退開幾步,俯身去看地上那些方纔被她踩到的碎石,卻隱約發現了被器物撬動過所留下的劃痕。

那些劃痕並沒有被風沙侵蝕過的痕跡,顯然是才留下的。

莫不是有人撬動過這裡的石頭,想讓誰滑下山去?

她連忙向崖下望去,只隱約聽見幾聲低微的呼救聲,那呼聲一出,便很快被山風吞噬,若不細聽,幾乎難以辨認。

於是循聲找了一會兒,方見那崖下二里多處橫着一塊突出的石面,隔着烈烈山風,恍惚能看見有人影攀附其上,再看這崖邊的輪椅,想必滑下去的那人正是周素妍無疑。青蕪見四下無人,若要再往他處求援,想必會耽擱很久。然而周素妍所在的石塊也未必安全,任由她在崖下也只會更危險,思慮片刻,便即從懷中掏出幾枚普通小鏢,夾在指縫之間,藉着鋒刃卡入岩石之中的摩擦之力,一點點向周素妍靠近。

要說周素妍方纔跌落之時,也的確是毫無防備,好在她反應及時,以袖中銀絲探入石縫,借力攀上,這才躲過一死。她雙腿俱廢,根本不可能攀上崖頂。又聽那山風凜冽,將呼救聲吹得無影無蹤,本已是萬念俱灰,可等了一會兒,竟見有人影靠近,一時又驚又喜,待得來人近了,卻不由一愣:“青蕪姑娘?怎會是……”

“把手給我,”青蕪只是伸出空缺的左手,道,“我拉你上去。”

“你當真撐得住嗎?”周素妍一時踟躕,“萬一有什麼三長兩短,你我都……”

“崖上的石頭被人動過手腳,你便甘心爲人所害?”青蕪說着,右足所踏岩石卻有鬆脫,險些便一腳踏空。她收回右足,找了塊更結實的岩石落腳,再一次朝周素妍伸出手去,口氣沉穩有力,“把手給我。”

周素妍原是不會輕易信任他人的,可當她從這個女人眼中看到了某種莫名的冷靜後,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然。

她的目光裡,是經歷過生死邊緣的人才有的沉着與堅定,也正是這種神色,才讓周素妍伸出手去,扣上了她的左臂。

二人費了好半天的功夫,才狼狽回到崖上。青蕪雙足一着地便癱倒下去,半跪在亂石之間,大口喘息。

“你怎麼樣?”周素妍關切問道。

青蕪搖頭,指了指輪椅邊那些被人動過手腳的岩石,周素妍抓起幾塊碎石看了看,面色也越發低沉。

“有人知道你一定會經過此處?”青蕪呼吸聲已漸趨平緩,“這樣的碎石,尋常人未必會跌下去,可若是輪椅,因其滾動之力,十有八九逃不過。”

周素妍看了一眼那地上的碎石,目光先是有些遊離,卻又漸漸收於一處,逐漸冷下來,口中喃喃:“可笑……”

青蕪見狀凝眉,只見周素妍閉目長嘆一聲,便自扶着一旁的輪椅竭力想要坐上去。

就在這時,華雙雙驚訝的呼聲卻傳了過來:“青蕪姐姐,原來你在這裡呀?發生什麼事了嗎?”

說完這話,她便走過來將青蕪攙扶起身,道:“我還在找你呢……”少女話音未落,卻聽得一聲悶響。二人聞聲扭頭,卻見周素妍狼狽趴在地上,手心被碎石劃出一道細長的口子,向外滲出鮮血。

“雙雙,過來幫我一把。”青蕪喚了那少女與她一同將周素妍摻回輪椅之上,只見那華雙雙茫然道,“周長老這是怎麼了?”

“她方纔險些掉落懸崖,現下受了點傷。”青蕪淡淡道。

“什麼!”華雙雙大驚,卻見周素妍正怒目朝自己望來,她容顏本已損毀,加上這般神情,將猝不及防的她嚇了一跳。青蕪卻微笑上前挽起她的手道,“沒什麼大礙,你先回去。”

“那好……不過你當心點。”華雙雙說着,臨走之前還偷瞄了一眼周素妍,見她仍是那般神情,一時嚇得不敢多做停留,立時便跑遠。

“你爲何……”周素妍見華雙雙走遠,當下騰身欲起,奈何雙足殘廢不得着力,只是徒勞而已。

“你不願讓人知道?”青蕪似笑非笑問道。

周素妍聽了這話,並不應答,眼神分明便是默認。

“這個簡單,”青蕪橫刀一掃,將地上有着痕跡的碎石通通掃落山崖,看着碎石散盡,展顏笑道,“如你所願,這只是一場意外——”

周素妍只愕然的片刻,神情便逐漸和緩下來。

青蕪纔將人送回房內,便聽到有敲門聲傳來,緊跟着便是林天舒的聲音,“周長老可在?”

“進來。”周素妍無力道。

林天舒聽罷推門而入,身旁還跟着一名醫師,開口便道:“掌門聽聞周長老跌落山崖受了傷,便讓我領醫師來探望,不知可有打擾?”

周素妍望了一眼青蕪,見她的眸子裡也有些無可奈何。

不用說,話肯定是華雙雙傳的,那丫頭到底是年輕,嘴裡藏不住話。

“我很好。”周素妍略一頷首,道,“不必勞煩醫師,還請轉告唐掌門,多謝好意,素妍心領了。”

她還是那令人難以接近的老樣子。林天舒在心下如是感嘆一番,方拱手道:“那……在下先告辭了,周長老若有吩咐,直接傳喚蔡醫師便可。”

“多謝。”周素妍仍是不冷不熱迴應着。

一旁的青蕪見了林天舒那一臉尷尬的神情,隨即莞爾一笑,對周素妍道:“那麼我也不打擾了。”說着,向林天舒等二人略一欠身後,即刻走出門外。

“等等!青蕪姑娘——”林天舒似乎是想起了何事一般,立時轉身追了出去,“是你救了周長老?”

“談不上是搭救,”青蕪道,“是雙雙告訴你周長老受傷的?”

“沒錯,我還以爲出了什麼大事,原來……”

林天舒的話,很快便被一陣腳步聲打斷,青蕪聞之回頭一望,目光卻恰好對上李長空狐疑的目光。

“姑娘且慢。”

就在擦肩之際,他果然開口將她叫住。

“李公子何事?”青蕪淺笑。

“她爲何會跌落山崖?”李長空凝眉。

“山石疏鬆,易滑。”青蕪笑容坦然。

“當真如此?”李長空略擡高了些嗓音。

青蕪點頭,輕笑一聲,眼裡盡是輕蔑。

林天舒聽到這二人對話,已然看出李長空對青蕪那明擺着的懷疑,便即走上前道:“李兄多慮了,這世上有誰會推人落崖,又出手去救呢?”

“我怎知道?”李長空冷笑。

“周長老如今平安無事,究竟是何情形,你們完全可以去問過她再做定奪,又何須在門外爭執?”林天舒凜然道。

“進屋對質,你敢麼?”李長空冷眼道。

“太無聊了。”青蕪笑靨如花,“青蕪勸李公子一句話,不知李公子肯不肯聽。”

“說。”李長空回話十分生硬。

“眼睛別總朝着夠不着的地方看,當心閃了腰。”青蕪此話一出,李長空面色便立刻沉了下來,以至於他那推門的動作,簡直像是要將整個西廂拆個片甲不留。

林天舒聽她出言嘲諷,卻分明還是不肯爲自己分辨什麼,不由凝眉道:“青蕪姑娘,你可不能就這麼平白無故讓人冤枉。”言罷,不由分說就要讓她一同進屋去對質。

青蕪實在是受夠了這些大俠少俠找麻煩的本事,然而礙於禮數,任她再如何不情不願,也只好跟着進了屋。

李長空甫一進屋便遭了周素妍冷眼,緊跟着走到門口的林天舒與青蕪二人剛巧趕上聽她那一句冷若冰霜的問話。

“李長空?你來作甚?”

“可有受傷?”李長空凝眉問道。

“皮外傷。”周素妍看見林天舒等二人,不禁蹙眉道,“你們還沒走?”

青蕪尷尬一笑,卻見林天舒拱手道:“不知周長老可否告知在下,是因何故墜崖?”

周素妍聽到這話,若有所悟。便看了看李長空那張臭臉,不禁冷笑一聲:“你是看誰都不順眼,還是隻有看我不順眼?”

“我並非……”

李長空的辯解,被周素妍接下來的話乾淨利落地打斷:“我一個殘廢,行路不穩,又何須興師動衆?再者,即便不論長幼尊卑,你我男女有別,便如此闖進來,竟也未覺不妥?”

“素妍……”李長空的眉毛絞在一起的時候,原本就不怎麼好看的臉,便更加不能看了,“此事自然要調查清楚,否則師父問起……”

“我就纔出事半個時辰都不到,你就這麼心急火燎找人興師問罪,是想要爭功嗎?讓給你就是了,”周素妍嗤笑道,“青蕪姑娘,一會兒我若逢人便說,是李長空九死一生把我救上山崖,還差點摔死,你可會介意?”

“當然不會。”

這兩個女人一唱一和,林天舒在一旁聽着都想發笑,可他還是拼命忍住了,看着李長空鐵青着臉退出房門,適才鬆了口氣。

“熱鬧看完了,”周素妍瞥了一眼林天舒,道,“林少俠打算幾時再走?”

林天舒聽他如此一說,立刻便意識到自己的唐突,便忙對她施禮告辭,那位蔡醫師見狀,也跟着退了出去。

“見笑了。”周素妍望向青蕪,臉上雖無笑容,神色卻是出乎她意料的和緩。

“告辭。”青蕪微笑施禮,轉身出門之際,還細心反手帶上了房門。

“你脾氣真好。”林天舒見青蕪走進院裡後,忍不住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

“過獎。”青蕪早已習慣了寵辱不驚,連笑起來的模樣都不會有太大變化。

“要是我,一定會同他理論。”

“隨他去,我只和人說話。”青蕪這話乍聽還好,細想便能發覺她這分明就是在罵李長空不是個東西。

連人都不是。

“姑娘的身子好些了嗎?”林天舒跟上她的腳步,道。

“多謝關心,已無大礙。”青蕪淡淡一笑。

“你和周姑娘還真像,都那麼拒人於千里之外,”林天舒毫不遮掩道,“我倒是覺得,沒必要事事都那麼好強,女人嘛,應該讓男人來保護的。”

“哦?”青蕪脣角微挑,眼中似有戲謔之意,“那我倒覺得,男人沒必要事事好強,大不了讓女人保護,在家相妻教子就是了。”

林天舒一時語塞,似有若無嘆了口氣道:“也罷,不說這個。不過……周姑娘多年不在人前露面,這次卻忽然肯現身,也是難爲她了。”

“是嗎?”青蕪凝眉。

“師父說過,男人切記嘴碎,還是不說了,”林天舒復嘆了口氣,也不再多言,他本着東道主之責,將她送回到客房,卻見華雙雙早在等候,一時便笑道,“難得你和雙雙談得來,平日裡還是少外出的好,山風凜冽,你又有寒疾在身……”

“林師兄好關心青蕪姐姐啊,”華雙雙掩口偷笑,眸底失落卻如何也掩蓋不住。青蕪看穿她心思,當下輕笑一聲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林少俠方纔還說不可嘴碎,這會兒怎就忘了?”

“我……”林天舒被她這話噎得險些一口氣喘不上來,只得搖頭一嘆。可華雙雙卻撇了撇嘴,狡黠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轉,道:“看,青蕪姐姐都嫌你煩了。”

“青蕪姑娘畢竟救過我,多照顧些也是應該的。”林天舒拉下臉道。

“咦——林師兄一點也不好玩,開玩笑就翻臉。”華雙雙撇撇嘴道,“不同你說了。”

青蕪聽到這話,笑容依舊淡然如常,林天舒只好搖頭:“那我先回去了,雙雙,你好好照顧青蕪姑娘。”言罷,即刻轉身離去。

“好無趣,”華雙雙拉着青蕪走進屋內,對着林天舒的背影吐了吐舌頭,挽起青蕪的手道,“周長老她沒事吧?”

“我也不知,”青蕪道,“不過她傷得並不重。”

“可她平白無故怎麼會跑山崖邊去呢?”華雙雙眼珠一轉,繼而恍然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他!”

“什麼?”青蕪擡眼,眸光淡然。

“我是說何師兄啊,他們以前訂過親的。”華雙雙壓低嗓音,故作神秘道,“周長老平日裡都不肯出來,這一次碧華門出事便露面了,要說同何師兄無關,誰信呀?”

“何師兄?”青蕪仔細回想,前些日子各派掌門到來時,的確在碧華門弟子中見過一個姓何的,叫做何偅舒,有妻有子,妻子叫做施詩,兒子叫做何晏清。

“對呀,就是何偅舒何師兄啊,”華雙雙道,“你都沒看到,那天周長老出現的時候,他看她的眼神都在發光呢,當天晚上我就看見施師姐和他在弟子房的院裡吵了一架呢。”

“哦?”

“我聽見施師姐說‘你不要騙我,你就是還想着她對不對’。”華雙雙模仿起施詩的口氣,表情也分外生動,“那聲音可大了,我偷瞄了兩眼,施師姐哭得梨花帶雨的,看起來好可憐。”

“那你師兄沒說什麼嗎?”

“說了呀,何師兄說施師姐瞎想,樣子可兇了,一看就是不耐煩的樣子。”華雙雙撇撇嘴道,“施師姐當然不依啦,非逼着他答話,何師兄都快跳起來了,施師姐還是不依不饒,說何師兄一定還對周長老有情。”華雙雙說完,忍不住長吁了口氣。

“是這樣嗎?”青蕪聽她說了這些,便越發肯定這丫頭的八卦天性了。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後來何師兄還說周長老醜呢,”華雙雙說到這裡,面色卻暗淡下來,“這話說得可過分了,周長老毀容前我是見過的。我發誓,我就從未見過比她更漂亮的女人!”

周素妍是個美人胚子,這話不假,青蕪仔細打量過她眉目,若不是受臉上的傷疤影響,興許連自家師父當年的容貌都比不過她。

“好歹當年還有情分在,竟能說出這種話來。”青蕪搖頭一嘆,“興許,周姑娘沒有嫁他,還是件好事。”

她被華雙雙這大嘴巴灌了一耳朵閒事,竟忍不住在心底擔心起周素妍的情形來。

而華雙雙的話,仍舊沒有停。

“其實在那之前,何師兄與施師姐便已暗通款曲多年,若非周長老忽然出事,如今她纔是嫂子呢。”

“是嗎?”青蕪心念一動,“話說回來,她臉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這可說來話長了”華雙雙目露惋惜,道,“當初何師兄的師父,張行異張長老被人所殺,扶風閣受託調查真相,當時來的,一個是周長老,還有一個是叫……蕭什麼……對,蕭璧凌。”

怎麼和他也有關係?青蕪不免在心底小小驚訝了片刻。

“後來找出的兇手,是曾經碧華門的棄徒,好像是叫程林,似乎是爲了張長老的武功,自相殘殺……總之找到人的時候,已經內傷發作死去了。再後來,就是周長老他們回金陵途中爲大火所困,周長老被橫樑砸斷雙腿,還被燒燬了面容,是蕭公子冒死把她救出來的,聽說胳膊上還留了好大一塊疤呢。”

“那麼後來,又是誰先退的婚?”

“這我就不知道了,”華雙雙茫然道,“這些年來,周長老幾乎便與碧華門毫無往來,這一次卻突然出現了,施師姐會不高興,也在情理之中。”

青蕪聽罷,略一蹙眉。

她想起了山崖上被人做過手腳的岩石,以及周素妍那諱而不言的神情。

真的會有這麼巧,都與那何偅舒有關?還是說,這許多事之間,都有着某種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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