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寒不直接回答,反而凝視着她的眼睛,語氣堅定地問道:“你將唐國公兵法交給我的時候咱們曾說過什麼,你還記不記得?”
凌靖雪略一沉吟,眼中顯出些許迷茫:“徐家上下?”
他點點頭,走到窗邊環視四周,闔上門窗扶着她的肩坐下,低聲道:“倘若我認罪回京,徐家一門便是皇上砧板上的魚肉,隨便找個藉口就可殺得一乾二淨。魏將軍與爹相識多年,不忍見徐家受此屠戮,執意挺身頂下罪過。”
只要徐寒留在西南一日,手上還有兵權,徐家就有一線生機。儘管如此,凌靖雪仍不相信徐寒會眼睜睜看着魏將軍身敗名裂,繼續追問道:“這次是魏將軍,下回怎麼辦?就算欠光了朝中重臣的人情,皇上未必會放過徐家。”
稱呼由父皇變成了皇上,對於凌風龍的步步緊逼,她心中殘存的父女親情已基本消磨殆盡。選擇在她有孕的時候對付她的夫家,可見凌風龍絲毫沒有考慮過她。逼她在孩子和夫君中作出選擇,差點丟掉自己的性命,這樣的父親簡直禽獸不如。
徐寒看出她眼中的恨,語氣微頓,終於將心底的話和盤托出:“我已經與李寨主徹談幾次,做好了萬全的打算。”
最初嫁入徐家,她的目的便是說動徐寒起兵反對鄭氏一族。籌劃了這麼多年,終於得到了她希望的結果。凌靖雪心頭怦怦亂跳,並無夙願得償的大喜過望,反而憂心忡忡地望着徐寒:“你真的決定了?”
徐寒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充滿懊喪地點頭,卻沒有直接答覆一個字。
這樣的事萬一被有心人聽到,便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徐寒向來謹慎,絕不會宣之於口。眉宇間的憂色令她隱隱覺得不安,但他表現出來的痛苦瞬間擊潰了她。輕輕靠上他的肩,她軟語溫存:“我都聽你的。”
張臂摟過她,徐寒吻了吻她的額發,嗓音沙啞:“等這些事了了,我陪着你好好過日子。咱們生十個八個孩子,看着他們一個個長大,好不好?”
以前他從不主動提起孩子的事,現在這般說顯然是知道了。她心中陣陣劇痛,忍不住低頭抽泣:“我們的孩子……只怕……”
“只要你我心意相連,有沒有孩子不打緊。”徐寒知道瞞不過她,索性把話說開:“徐家的子嗣儘管交給大哥三弟他們,我徐寒今生今世絕不會對不起你。”
感受到他的如海深情,凌靖雪胸中再無顧慮,扯着他的衣襟低聲道:“好在還有方姨娘。從前是我對不起她,往後必定將她當妹妹看待。”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慶幸,還有一個方五娘能爲徐寒開枝散葉。
內宅的爭鬥徐寒並非一無所知,但聽她如此坦率地承認陷害方五娘,仍覺得不可思議。轉念一想,她坦誠相告無非是怕他對方五娘有心結,爲了他寧可賭上自己的幸福。念及至此,徐寒真真切切爲她的深情感動,喚了一聲:“靖雪。”
一聲靖雪出口,兩人同時怔住了。徐寒從來只稱她公主,情到濃時至多叫封號“昭林”,這是第一次越過身份的藩籬直呼她的名諱。凌靖雪知他沉穩謹慎,若非情難自已絕不至此,不由感動得淚水晶瑩。
她性子堅強不輕易掉淚,卻因他一句“靖雪”雙淚長流。徐寒心中慚愧,更加用力箍住她:“以後我就叫你靖雪,好不好?”
凌靖雪面露嬌羞,聲若蚊蚋:“母親給我起了小字夢塘,別人都不知道。”
十六歲時陳蝶偶然在池塘邊救了負傷的凌風龍,結下一生孽緣至死不忘。後來凌風龍棄她如敝屣,她卻始終忘不了當年的相遇,甚至爲女兒起名爲夢塘。
徐寒不知其中的緣故,依言喚道:“那我就叫你夢塘。”
兩人相依相偎,徐寒在她耳邊道:“聽我的,與魏大人一同回京。”
“爲什麼?”凌靖雪一臉警惕望着他:“你要做什麼?”
聳聳肩,徐寒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附在她耳邊道:“一則爲了你的身子,二來你設法與田貴妃取得聯繫,及時瞭解皇上的想法。”
他留下來與黑雲寨部署,隨時準備自西南起兵。一旦被發現便是誅九族的死罪,必須有人深入京師腹地作內應。而這個人最好既能照應徐家老小,又能打入皇宮內闈不引人注意,自然沒有比她更適合的。
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假思索點頭:“昌寧即將大婚,我正有藉口時常進宮探望。就算皇上對徐家有想法,也可早作打算。”
不哭不鬧不撒嬌,徐寒有些意外,挑眉笑道:“你倒放心。”
凌靖雪半低着頭,目光堅毅吐出幾個字:“橫豎我陪你一起死。”
“後日一早,你跟魏將軍車隊同行。”徐寒捧着她的臉,凝視着她的眼睛,似乎要將她的模樣永遠記在心中:“你在京師等着我,不見不散!”
此去經年能否再見,他們誰都沒有把握,亦沒有別的選擇。徐寒以凌靖雪小產傷身的理由請求送家眷回京,即使皇帝亦無從反駁。
西南道上的官員皆來送行,有幸災樂禍的,也有真心惋惜的。徐寒唯恐被人瞧出了端倪,表情淡漠與凌靖雪說了幾句話,便轉身同魏將軍道別。
“公主這一去,不知何時再會。”廖夫人假惺惺地抹着眼淚,挽着耿夫人感嘆道。
耿夫人表情甚不自然,暗暗咬緊嘴脣。耿大人失了一條腿,初時她把罪責歸在徐寒身上,恨不得將他食肉寢皮。後來耿大人甦醒對她說明了原委,她又轉而深恨廖家,哪裡願意幫着廖夫人裝模作樣。
凌靖雪將二人表現看在眼裡,隨口客氣了幾句,由墨竹扶着上了馬車。魏將軍咳嗽了兩聲,向衆人拱拱手:“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各位大人就此別過!”
徐寒遠遠地瞥了一眼,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凌靖雪望着他身影一點點遠去,心中悵然,默默溼了眼眶。書劍趁人不注意繞到車邊,從簾縫裡塞進一封書信,依稀正是徐寒的筆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