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頓塵回首望天闕(三)

韓岡趕在午時前回到居所。王韶他這邊正好送人回來,看到韓岡,便是有些驚訝:“玉昆,怎麼回來得如此之早?”

“已經是午時了!”韓岡看了看天色,提醒王韶道。

“午時算什麼?去中書等差使,不到申時哪可能能回來?!”王韶可能是有着一段不願去回想的苦難過去,兩句話裡就透出了他對中書門下的舊怨。“大概是玉昆你得人看重吧,王介甫和馮當世你見到了哪一個?”

“都沒見!”韓岡搖起了頭,這兩位他也不想見,“只跟章子厚說了兩句話。他那邊幫我們把事都辦妥了,王相公也不會特地再招下官去。至於馮大參,他當是不喜見到下官。”

王韶聽出了韓岡對馮京好像有些看法,但他沒心思追問這些小事,而是問着更爲重要的一件事:“還是要去延州?”

韓岡搖了搖頭,“怎麼都推脫不了了……”

“……苦了玉昆你了。”王韶的嘆氣聲中滿是無可奈何。

雖說韓岡在王安石面前,給自己的推辭找了諸多借口,王韶也明白韓岡至少有大半的理由,是因爲他更爲看重河湟之事。對韓岡的忠誠,王韶深爲感動。韓岡可是放棄了在宰相面前賣好的機會——而且是兩名!

王韶另外還擔心韓岡離開後,會給新成立的通遠軍帶來什麼變數。這一年來,河湟開邊能如此順利,連番大捷,韓岡的功勞絕對是佔到了很大的一塊分量。韓絳強行把韓岡調走,這是明擺仗勢欺人,王韶就算已經認命了,也免不了一肚子的火氣。

“……關於調任延州之事,章子厚已經說了,這僅是暫調而已,不會在鄜延久任,不久還是會回本職。”

“章惇沒這本事,王介甫也不可能虎口奪食!韓絳若不答應,天子也挪不動你。”王韶搖頭不信,但他又想了一想,卻是恍然大悟,“是韓絳在延州留不久!”

得王韶提醒,韓岡只慢了一點,也便明白了爲什麼章惇能說得那麼肯定:“不論橫山得失與否,韓相公都不會在延州久留,長則一年,少則半載,就會回京——從沒有宰相長久在外領軍的道理,就算天子不擔心,言官也會找機會說話。屆時韓相公一走,下官就可以回古渭……不,是回通遠軍了!”

韓岡和王韶正在說話,這時李小六從韓岡的小院跑過來。韓岡向王韶告了罪,過去問李小六,卻道是路明前來拜訪,並帶了章惇的請帖而來。

關於章惇要在樊樓擺宴的邀請,前面在中書的時候,韓岡已經聽章惇親口說了。不過路明帶着章惇請帖親來,顯得更爲鄭重。

韓岡轉身要向王韶告辭去見客,不過王韶卻道:“是當日與玉昆你一起上京的路明?……前次二哥進京,也跟他見過面,得了許多指點。也該見他一見,謝上一謝。”

路明很快被領了進來。王韶端坐着,韓岡則起身相迎,“明德兄,別來無恙?”

路明當然無恙,境況甚至比當初要強上十倍。

才一年不見,他的氣象大不同於從前。原來一身的窮酸措大氣消失無蹤,現在是紅光滿面,如麪糰一般發起來的一張臉,把皺紋都沖淡了許多,竟變成一個略顯富態的官人模樣。

路明在兩人面前拜倒行禮:“有勞韓官人掛心,在下這些年來一切安好。”他又看向王韶,問着韓岡,“韓官人,這位是否就是大破西羌、威震邊陲、名震天下、引得天子垂顧的王子純王安撫?”

路明會說話,馬屁拍得也好聽。王韶自昨夜聽到噩耗時起,就變得木然的一張臉,終於鬆懈了下來,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他今次上京升了正七品的左司諫,不過安撫使比司諫聽起來還要高一些,路明便是往高裡喊去。

倒是韓岡,一直以來他在官運上,跟王韶相比算是比較背時的。儘管韓岡自入官後一年三遷,其進速已經足以讓人目瞪口呆,可比起他的功績,仍是不免要使人嘆一聲朝廷刻薄。韓岡今次上京,預定之中是要進宮面聖,依例必然是要特旨遷官,爲了能讓天子親自加官,以收買人心,所以在渭源之役的封賞名單上,也就沒有他的份。但現在韓岡因故見不了天子了,他這一場辛苦,卻什麼都沒換到。

對於自己的運氣,韓岡也沒了什麼想法,只盼着皇帝能記得他在這方面吃了虧就行了。

路明與王韶見過禮,寒暄了兩句,從袖中掏出兩份請帖來。看寫在信封上的收信之人,不僅有着韓岡的名字,而且還沒忘了王韶——章惇是準備將韓岡和王韶兩人一起請到。

“路明受章檢正所託,帶了這兩份請帖來。今日入夜後,在樊樓之上,已經備下了一席水酒,懇請安撫和韓官人勿要推辭。”

王韶和韓岡同住驛館中,如今是炙手可熱,多少人正愁找不到跟王韶拉上關係的途徑。章惇既然要擺宴,他的請帖沒有隻發給韓岡,而不給王韶的道理。

王韶將請帖展開了看了一看,裡面的文字當然不會像路明說的那麼沒有一點文采,王韶看了之後都不免默默點頭,難怪能兩次考上進士。當下就在韓岡這裡拿了紙筆,隨手寫了回覆,讓路明待會兒帶了回去。他準備去一趟,與章惇多多拉近關係。

韓岡也寫了回書,正式地謝過了章惇的邀請。今日章惇辦席,他和王韶算是主賓,而路明提不上筷子,照規矩多半會再找個朋友來。

聽說章惇跟開封府的推官自少相交,情誼匪淺,如果有章惇能把這位推官請來。韓岡倒是很期待。

……

周南的閨房中,沒有金玉之類的俗物,只有少少的幾件素雅的裝飾。

橫闊只有一兩丈的房間中,有着一牀、一桌,一張古舊的梳妝檯,還有一個只容兩人並坐,中間架着矮几的短榻。一張古琴橫放於榻前,沉黑色的附足棋墩連着兩隻棋盒則堆在短榻一角。方枕邊有着一卷柳屯田的詩集,而一張煙鎖重樓的畫卷,則是掛在素白的牆壁上。雖然落款的李公麟非是當世名家,但出自今科進士的盡心手筆,也正證明了周南的魅力。

靜謐的房間,碎檀木陰陰地燃燒着,淺淡的香菸,從獅耳螭紋的獸頭綠釉香爐中徐徐騰昇而起。若有若無的檀香味,讓人的心神全都變得平和了起來。

周南對着鏡子,用墨筆輕輕描着眉線。原本就是不描而翠的纖秀雙眉,被墨筆劃過,便把更加惹人心動的線條,用筆畫勾勒出來。

周南瞧着鏡子裡面的自己描好的雙眉,左望望右看看。作爲東京城中屈指可數的花魁行首,若是不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現出來,那就實在太丟臉了。

一名四十餘歲、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推門走了進來,圓潤豐滿的身材甚是惹人注目。只不過也許是爲了遮去皺紋,臉上的脂粉便用得多了些。紅紅白白的,像極了用摻了丹砂的石灰抹過的牆壁。這一位,家中排行第一,人稱許大娘。二十年前是教坊司中有名花中魁首,現今則成了教坊司的教習,管着周南和其他十幾名官妓。她的這個身份,如果是在民間青樓,也就是老鴇了。

周南從鏡中看到許大娘進來,便站起身,冷冰冰的喚了聲:“娘。”

周南的冷淡讓許大娘微微變色,但很快她又擠出笑容:“今天秦二官人可能會來,南姐兒你就留在家裡,哪裡都不要去了。”

周南彷彿沒有聽到,絲毫也不加理會,重又對着鏡子坐了下來。今夜的妝容才做到一半,當然不能半途而廢,她還想着在情郎面前做到最好。

拈起一片來自杭州的胭脂餅,淺淺地在掌心抹了一層,白玉一般細膩的掌心因胭脂而染上了暈紅,這樣的紅,就是等待情郎的妙齡少女臉上纔會擁有的顏色。一點也沒有許大娘臉上用來刷牆的紅色那麼粗俗。

只是看着滿手的紅,周南想了一想,又把胭脂都收下來,手很快也擦乾淨了。當今世人,喜歡濃妝的甚多。多有將胭脂粉如抹牆一樣厚厚地擦上臉頰,雖然不比唐時宮女,太過濃烈的裝束弄得洗臉後,盆中都是鮮紅一片,周南不喜這樣的妝容。她一直都是淡妝,甚至素面朝天的時候都有。只不過今天還是要花一點妝,不能讓人以爲她是個沒有受過正確教導的土包子。

也不理睬正瞪着自己的許大娘,周南信手抽開梳妝盒上的一個小抽屜,裡面放着一件只有掌心大小的龍鳳磁盒,封在上面的金漆紙證明了這是出自於官造的器物。揭開磁盒上的封條,打開蓋子,一股丁香混着藿香的味道散了出來,裡面盛滿了丹紅色的口脂。

探出嫩如蔥管的手指,周南輕輕抹起一層脂膏,塗在了嘴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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