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有百年曆史的古城,古舊的東西城門、東西牌樓,一條直街。不知多少年前塗的油漆早已開始脫落,城門、牌樓上露出斑駁的五彩印記。
七、八十年代小城人大多生活的清貧,卻生活得其樂融融。
欣欣想起前世,爸爸得了肝硬化脾切除了,喪失了勞動能力,三十多歲只能退休,部隊領導問他去哪個城市,他懷着葉落歸根的心態說:“回老家。”
爸爸帶全家回到了故鄉的小城,他的工資只有四十多元,每個月給兩家老人一部分,其它用來吃藥,媽媽承擔起了養家的重任。
媽媽在街道掛麪廠工作,純體力勞動消耗了她的大量心血,每天邁着沉重的腳步回家。
小城有個鞋廠,總有些零活批發給外面加工,她家也承攬了扎鞋墊工作。一下午能扎一百雙鞋墊,一雙鞋墊去掉線錢,能掙一分錢,每寸多少碼、每雙多少圈都有嚴格的規定。
她經常坐在縫紉機旁,手忙碌着,思維沉浸在圈圈的鞋墊中,大圈套小圈,小圈奔向另一個圈,感到她已成爲熟練的轉圈機器人。
晚上,全家人圍坐在桌邊香甜地吃着飯,溫馨的感覺充滿了小屋。
桌上,只有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菜餚,通常是一盤炸醬,一盤蘸醬菜,綠的菜、白的蔥,看起來煞是好看。偶爾有一個鹹鴨蛋那是給爸爸和弟弟吃的。
晚上,媽媽、爸爸從來都不讓她扎鞋墊,常說:“你太小,別累壞了眼睛。”可忙了一天的媽媽,仍然疲憊地在昏黃的燈下扎鞋墊,直到很晚很晚。媽媽的眼睛就是在那時落的病,後來總是模糊不清。
隔壁住着爸爸的好朋友,洪叔叔,身體不好。
洪叔的胳膊在抗日戰爭中失去了,他屬於殘廢軍人,在小城頤養天年。
洪叔有二個孩子,女兒大了,早嫁了,還有個小兒子,才三歲。
欣欣奇怪地問:“洪叔家的孩子怎麼年紀相差那麼多?”媽媽告訴欣欣:“洪叔結婚以後就開始參加抗日戰爭,洪嬸生了個女兒,三十年後洪叔打完仗回來,已經五十歲了,沒想到老來得子,才生了這個兒子。”欣欣感嘆。
小城的日子很清苦,什麼都要憑票供應,秋天分秋菜,民政部門把好的秋菜賣給了熟人,把破爛菜分給殘疾軍人。
洪叔氣的揮舞着一支胳膊和他們講道理,管理人員胖子把洪叔推倒,還罵罵咧咧,洪叔氣的回家就病了。
後來,他在病牀上半年多才好,病好後就傻傻的不愛說話,過去的火暴脾氣沒了,家中生活越發困難,洪叔
只好找了個值班的工作。
洪叔常傻傻地抱着兒子發呆,病的起不來以後,依然注目着小兒子,看着老妻已經花白了頭髮,拉着爸爸的手久久不放下,眼神中充滿期待,總算說出了話:“將來幫忙照顧這孩子,好嗎?”看到爸爸點頭,洪叔才與世長辭。
爸爸儘管身體不好,依然履行着承諾,每個月把洪嬸家的糧本拿來,買完米再送過去。
每月民政部門發給殘廢軍人半斤肉票,常常是媽媽拿着飯盒去買,一般都是買肥肉,僅買很小的一塊瘦肉。
媽媽把肥肉切成薄薄的片,在熱熱的大鍋中幹炒着,油不斷地從肥肉中流出來,匯聚起來,菜格外香。
僅有的一小塊瘦肉媽媽細細地切成連筋薄塊,那是給生病的爸爸吃的,家中一月一次飄滿了肉香,全家滿足於一月僅有的這一餐。
記得有一次,媽媽讓欣欣去買肉,她買回了好大一塊瘦肉。
媽媽訓斥了她:“傻丫頭,瘦肉不香,記住下次買肉一定要多買肥肉。”欣欣不記得這瘦肉是怎麼吃的,只深深記住了媽媽的話語,以後,媽媽再也不讓女兒去買肉,生怕一月一次的享受被女兒無心地放棄。
欣欣九歲的時候,練習挑半桶水,拿一個一分錢的水牌,讓放水的爺爺放兩個半桶,把扁擔左右繞一下,晃晃蕩蕩地兩手用力把着水桶的繩子,全身的感覺都停留在兩根繩上,身體搖搖擺擺地走着,累了,就歇一歇,好容易小步挪到家,又得去擔另半擔。
時間在流逝,小城的日子註定平淡而溫馨,隨着時間過去,爸爸的身體越來越差。
有時,爸爸的手會突然地麻木起來,媽媽急急地用酒給揉着,直到爸爸自己能活動爲止。爸爸的心臟會毫無規律地跳動,全家人急急忙忙地拿藥、買藥,惶恐地整天盯着爸爸,爸爸已成爲醫院的常客。
媽媽在上班、忙家務的同時,不斷地到民政、公費醫療辦、醫院、藥店等地來回奔波。
回來後通常是眼睛紅紅的,不知在外面流了多少眼淚,受了多少的氣。
欣欣十六歲高中畢業了,貧困的家已經沒有能力叫欣欣上大學,媽媽皺着雙眉對她說:“報考技校吧,就兩年,聽說吃飯不花錢。”爸爸一聲不肯地用歉疚的眼神望着她。
她好想對媽媽說:“媽媽,我想考大學。
望着爸爸蠟黃的臉,躊躇良久,話在嘴邊轉了又轉硬嚥了回去。欣欣順利上了技校,每月平均僅有十元錢的消費,卻時時記掛着爸爸的病,把生活標準降低到最低。
她每次回
家都給爸爸買點小城沒有吃食,讓生命不多的爸爸能有一番驚喜,但這樣的禮物在七十年代末選擇的餘地少之又少,不得不選了又選,把兜裡的錢細細地數了又數、算了又算,纔買。
有一次,欣欣買了些糖炒栗子,爸爸美美地吃了許久,那滿足的感覺,許多年以後依然在她的眼前浮現。
以後,只要回家,欣欣都盡力多買些糖炒栗子。
欣欣知道:爸爸已經時日無多,生命的絲線已經很脆弱,也許一陣風就會刮斷,也許一次悄悄的睡眠就會離去,看着爸爸獨自享受着美味,她心裡是異常的滿足。
記得有一次,欣欣偷偷品嚐了一個糖炒栗子,卻有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
直到她有能力購買,纔敢去吃當年爸爸留戀的美食,咀嚼時卻有一種心酸的感覺涌出來。
弟弟身體一直不好,常生病,跟同齡的孩子一比彷彿小了好幾歲。
媽媽總是說:弟弟早產沒養好,身體的衰弱,使弟弟對任何事都沒有信心,學習上更是沒有毅力。
欣欣沒能上大學,成爲畢生的一件憾事。
本想弟弟能圓了大學夢。但不管怎樣灌輸,弟弟依然是盯着惶恐的眼神,對學習一點興趣都沒有,看着弟弟怯懦的眼神,只好停止了呵斥。
爸爸希望弟弟成爲海軍,這一願望只能成爲大海上的泡沫,爸爸對海軍抱有的期望逐漸幻滅時,正是爸爸生命快到終點地時候。
欣欣上技校以後,家中每天的生活用水全靠媽媽和弟弟擡,每次,媽媽都是把扁擔上的繩拉得離自己很近很近,就是這樣弟弟依然是慘白了臉,喘息着一步步走過對他來說漫長的路。
欣欣回家以後,媽媽從不抱怨什麼,每回她走時,都只把水缸裝滿水。
弟弟唯一的愛好是擁有一臺收錄機,他常常凝視着一首首手抄的歌詞,輕聲的哼唱。
總在心裡計算着快過年了,姐姐快回來了,一定能拿回錢來,實現這個願望。
弟弟的這個願望越來越強烈,放學以後常常跑到車站,凝望着一臺臺裝滿客人的車,期盼着滿載而歸的姐姐。
欣欣終於回家了,是在弟弟上學的時候,把錢交給了媽媽,媽媽告戒在弟弟面前千萬別說拿回錢來,收錄機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太奢侈了。
她只好照着媽媽吩咐的說了,弟弟的失望的眼神,永久地留在她今後的歲月,一如對爸爸的病只能無助地旁觀一樣,弟弟的願望只能消融在失望的眼神中。
這就是欣欣前世記憶中的小城生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