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我,病入膏肓,吃什麼好的也無用。”願意同她一桌吃飯,因聽得到幾句實話。不像他人,在他面前避諱說死,心裡卻比他更無望。
蘭生晶亮的目光緩緩從外面調回來,看了他良久,“公子聽人把話說完。我不似公子,有豌豆啊紅豆啊這些聽着就心細的丫頭們照顧你。秋風時,公子說自己不久於人世。這會兒冬風了,公子還能出門覓美食。都說,好死不如賴活着。公子明明心裡想要賴活着,就彆嘴上老說要死了。心口不一,看穿了,我就會煩。煩了,這桌友便作不下去了。”
細眼泄絲絲光,病公子在看她,“姑娘說的是。姑娘曾說我心如海,我說我久病狹隘,那是真話。生老病死雖自然,又有多少人能淡然。我今年未滿二十,死對我來說,太早了。”
蘭生應,“是太早了,所以公子放棄死念,努力吃藥治吧。我還是那話,公子重病殘根,不久會痊癒的。”善意的謊言若成真,沒什麼不好。
“借姑娘吉言。”坦然了。
蘭生鳳眸兒揉刁鑽,笑也刁乖,“公子收了我的吉言,這飯錢——”
病公子聞她笑聲而跟笑,“桌友姑娘的吉言值二十九文,我記得的,剩下的卻得由姑娘自己付。”
“公子這麼精明,肯定吉言能借好了你的病。”蘭生挑起青眉,他可真是好記性,比她強多了。
“爲何?”病公子問。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蘭生腹誹,但笑不語,只是叫了夥計來,指過南月凌無果和自己,問道,“算算我們三人這會兒吃了多少錢的東西?”
公子一怔,隨即低頭,慢慢喝起了粥,削瘦的雙肩有點上下顫。
夥計答曰十八文。
蘭生嬉笑道,“小二哥再給我們三人上統共十一文的吃食來。一文不能多。一文不能少。”
南月凌叫十一文能吃什麼,讓蘭生連着幾聲皮球就不吱了。也是,他才瘦下一圈而已。
豌豆不知道怎麼回事,見公子抽肩。卻看不到他的面色。趕忙問。“公子是否不舒服?”
蘭生卻道,“你家公子沒事,笑得開心呢。”她坐得離他最近。他藏不住。
病公子就哈哈笑出聲來,嚇得豌豆跳過來幫他順氣,卻讓他推開了。他病重體弱,不能笑得劇烈,不一會兒就斂收了笑臉,只是蒼白中融入一抹尋常溫色。
“桌友姑娘,今日多謝你,喝空一碗好粥。”要有胃口,原來還在於好桌友。
豌豆一看,真的,粥碗空了。她立刻露出甜甜的笑,也對蘭生屈膝作福說謝。只是,她家公子下一個動作再讓她傻眼。她天下第一聰明的公子掏出一條潔白的帕子,將那隻咬了一口的餅包了。雖然這回不是收進懷裡,而是袖子裡,不過每回當着這位桌友姑娘的面,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像寶貝一樣收起來,她簡直懷疑公子病糊塗了。要知道,公子愛乾淨,非常愛乾淨。
蘭生沒多想,對傻呆呆看着的南月凌有點小得意。那意思就是,也不是就她會打包。
五人吃完了,四十文。豌豆拎出一個鼓囊囊的錢袋,數了四十文出來,也是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看來,公子真得很喜歡馮娘子的手藝。”那時給了一兩元寶。
“還好。”病公子卻道。
一兩銀子,當餌,實在便宜。那日在馮娘子粥餅鋪裡,聽她和三寶閒說時就覺有意思,然後她忘了帶錢時的冷靜讓他臨時起意,交待豌豆放了一兩元寶。他故意的,他居心的,但她竟來攀交,遠超出他的預料。他本以爲,她頂多讓老闆娘看在別人多付的份上免了她的飯錢,只要皮夠厚。誰知,她好不志氣,反是他卑鄙。
又不好意思承認?蘭生哪裡知道自己咬了人的餌,只當他肯花錢買心頭好。
出了鋪子,病公子要送蘭生回西城。
蘭生謝過卻拒了,“我想逛逛東市,公子有事自管去。”
“我無事,可陪姑娘逛逛。”
病公子這話讓豌豆兩顆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啥?她家公子要陪一女子逛街?還——還無事?火燒眉毛,熱鍋螞蟻,還無事?!可她什麼話也說不了,沒見過公子這般有精神的模樣,不忍打斷。
蘭生也覺得很彆扭,不爲別的,怕逛一半這位掛了,“我也不知要逛多久。”言下之意,身體不好就免了。
“拿自己腿逛的人不抱怨,坐椅轎的人就更不會抱怨。”言下之意,他不會坐着坐着掛掉的。
這位不咳嗽之後,蘭生覺得以她的口才有點難對付,只好隨他,但趁着他上轎椅,和無果說悄悄話。
“無果,你說他這麼古怪,跟我給他那枝桃花簪有沒有直接關係?”她都沒敢說一個桃字,怕給對方提了醒。
說她皮厚也好,說她沒情商也好,她一般不太在意他人的想法,但不知怎麼,這位桌友公子收簪子入懷安心拍的動作一直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很古怪,太古怪。
“什麼?”南月凌滾圓臉,聲音窸窣,也知道注意影響,“你跟他私定終生?”
蘭生眼皮一跳,瞪南月凌。
無果及時,“小姐賣他簪子,銀貨兩訖。”
南月凌不買賬,“好端端賣他簪子幹什麼?”
轎椅上前來,誰也不好再說。街上人聲嘈雜,蘭生就地走,竹椅高大上,卻仍靜得無聊。她覺得仰頭說話累,病公子大概是沒氣力自上而下喊。於是,看起來不像一道逛街的,只像偶爾並行的路人。
後來還是豌豆,吃驚歸吃驚,女孩子終歸愛逛愛聊,又看蘭生對胭脂水粉首飾這些攤子鋪子一眼不瞄,就問了,“你平時愛逛哪些店鋪小攤?我在東城長大的,這一片都熟。”
蘭生其實真想找個路人問,聽豌豆丫頭這麼說,正好,“我聽人說東市有匠人接活做的地方,你可知道在哪兒?”
豌豆愣住,“匠……匠人接活?”
轎上病顏枯蒼的男子微微睜眼,望向蘭生。他對人世已厭惡到極點,死反而是解脫了,但她還能令自己生出好奇心,算什麼呢?
豌豆問,“知道是知道,你不是想去吧?”
蘭生但點頭,“是想去瞧瞧,煩請豌豆姑娘帶個路。”
豌豆皺皺小鼻子,不太願意的表情,“那裡又亂又髒,也不單隻有手藝人,還有等活兒乾的苦力工,來往都是男子,姑娘家最好別去。”
“那兒有明文規定女子不能入?”得學豌豆女扮男裝?
“沒有,那些工人也不盡是正經漢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容易遭賊惦記。”豌豆從來不靠近那塊兒,“你要找人做活,讓家中男子出面得好。”
她不找人做活,她想給人做活,蘭生心意不變,“咱們這麼多人,小賊不敢惦記。”
蚊子的聲音在蘭生和豌豆耳邊飛過,卻是病公子讓人領路。蘭生笑着抱拳拱手。病公子好似閉着眼沒瞧見,卻讓南月凌連搖腦袋暗歎氣,表示蘭生又在丟人現眼了。
穿過晨光潔淨的東大街,七拐八彎後,豌豆指着一道舊冷的烏牆說後面就是。牆很髒,斑駁陳舊之外,還有刻意損壞。牆南角已少了一大塊,仍有個穿着破落的老婦放籃子挖磚。北角坐了一老一少,衣衫襤褸,頭靠頭在睡覺,也不在乎缺口的瓷碗裡一個銅板沒有。
南月凌捂住鼻子,眼神嫌髒,拉拉蘭生的衣袖,“裡面還不知有多少乞丐,走了。”
蘭生仔細瞧過那對老少,笑道,“那不是乞丐,旁邊倒着相術士的旗子呢。你要不要上前請教一下?說不準是高人。”
南月凌自然明白蘭生是在嘲笑自己,沒好氣道,“說高人隱市我還信,隱成乞丐就是無稽之談了。”他雖盼望有奇遇,還沒迫切到向要飯人請教的地步。
蘭生正要繞到牆後去,忽聽馬蹄聲。她對這類急攪存不良印象,連忙回頭看,還好只是一匹青驄馬。馬上人中年,戴小帽,布衣卷白袖,卻直落轎椅前,對病公子單膝跪地。
“公子讓小的好找。”
豌豆鬆了口氣,暗道來得好,“林叔,可是家裡有急事要公子回去?”
“正是,來了一批隆山客,上好的古香木,貨量又大,小的不敢做主,還請公子回去定奪。”林叔瞥一眼蘭生,心想這刁俏的美姑娘是誰。
豌豆呼啦扇手招不遠處慢跟的馬車,“那可耽誤不起,快大年關了,隆山客趕回家過年,轉頭賣了別家如何是好。公子,走吧。”
擡竹椅的漢子一動不動。
蘭生再望上去,對椅上死氣浮面的人淡笑,“公子既有要事,就趕緊去吧。”
“我與姑娘當了兩回桌友,也許今後再不會相見,但勸一句——”這日纔是清晨,他的體力已透支,竭力放亮了嘶啞聲音,“此牆之內,切莫逞強。”
但蘭生眼裡的光太亮,這話一隻耳進一隻耳出,只是客氣應一聲,轉身繞到牆裡頭。
迷濛的視野中那道纖麗繽紛的身影已不見。夠了,他對自己說,繼而沉冷病面,吩咐上車。
今天第二更。
下一次雙更是粉180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