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婭坐在往北去的騾車裡,多少有些興奮卻又有些傷感。興奮是這回東巡的名單裡有她,傷感的是,她只是因爲是滿珠習禮的緣故纔去的。
從那回蘇茉兒說“還有機會”又過去了幾年,如今已經是康熙三十七年了。託婭已經是快要四十歲的人了。
這幾年,託婭已經不指望自個兒的名字能寫在綠頭牌上,放到那張托盤裡了。這幾年,太后似乎爲了孝懿皇后的事有些後悔,也不在玄燁面前暗示託婭。可是玄燁卻仍舊堅持着那個後位該由誰來坐的心思。
託婭明白是沒有機會了,這回去跟着一道去東巡,已經算是天大的恩典了。託婭家這一支是成吉思汗弟弟哈布圖哈撒爾的後裔,一直是科爾沁部落的首領。‘
那個託婭纔出生就去世的祖父滿珠習禮是草原上的英雄,科爾沁部降後金後,多次率科爾沁左翼中旗騎兵隨清軍南征北戰,爲大清王朝的創建立下了赫赫戰功。太宗文皇帝(皇太極)封滿珠習禮爲多羅巴圖魯郡王,世祖章皇帝封滿珠習禮爲多羅巴圖魯親王,是科爾沁左翼中旗第一代札薩克達爾罕親王。
科爾沁分旗後,滿珠習禮憑着九個兒子分得了旗東的九分地,在當時的科爾沁左翼中旗有四十八個蘇木(蒙古鄉鎮的稱呼)。後來,朝廷提出了“借地安民”,就是用科爾沁左翼的地來安置歸降和抓來的人。
這樣一來,科爾沁左翼就要失去大部分山清水秀草肥花茂的的草原了,這不是明擺着欺負人。滿珠習禮立馬倒轉了馬頭,拉起了弓跟朝廷宣戰了。
這麼一來,朝廷有點慌,這可是朝廷的舅舅家,打還是不打?打,傷了和氣,說不定還打不過,更何況南面還沒有攻下來,自家的後院先亂了怎麼行。
朝廷琢磨了下,這麼着做是有點過分,再說了嫁到了蒙古那麼多公主,娶了那麼多媳婦不都白廢了,就跟滿珠習禮坐下來好好談談。最後滿珠習禮也顧全了朝廷的面子,看在自家姑姑(孝端文皇后)和姐姐(孝莊文皇后)的份上,同意把法庫周圍大部分原屬於科爾沁左翼中旗的地方讓給了朝廷。
後來,順治年間,滿珠習禮隨同豫親王多鐸去討伐蘇尼特部的騰機思,又擊敗了喀爾喀部土謝圖汗和車臣汗。可以說滿珠習禮有功於大清,此時玄燁東巡是要特意繞下道去拜奠滿珠習禮的。
滿珠習禮和公主的園寢在科爾沁左翼的赫爾蘇,因爲埋葬了和碩公主,所以這個地方有了個新地名公主嶺。
託婭坐在騾車上,從承德過去眼睛就離不開車窗外的景色,這是她熟悉的地方,是她當年離開科爾沁草原經過的地方。因爲要去拜奠滿珠習禮與和碩公主的園寢,玄燁的鑾輿在科爾沁左翼所屬的地面上走了好大的一圈。
託婭的哥哥達爾罕親王班第額駙和嫂嫂和碩端敏公主早早也來接駕,陪着在科爾沁的草原上走。
到了天色昏暗,安營紮寨的時候,端敏公主特意到了託婭的帳篷這,拉住了託婭的手:“妹妹,回家了,怎麼樣?”
託婭把端敏公主的手捏了捏,話哽咽在嗓子眼裡,卻吐不出來,眼睛居然是乾澀的,也流不出淚來。
看着託婭的這個樣子,端敏公主的肚子裡就升起了火氣:“妹妹,要不你就待在家別走了。科爾沁草原纔是你的家,你就待在額駙和我這裡,我看誰能把你怎麼樣?”
託婭的眼睛裡閃出了光彩,可不是,她的哥哥是達爾罕親王,她的祖父是達爾罕巴圖魯親王,她的血裡流着博爾濟吉特氏的血,那是成吉思汗弟弟的血,她爲什麼不能像她的祖父一樣呢?
孰可妨孰不可忍,爲什麼要在北京那個高高的紫圍子裡一直等着那個人看她一眼呢?她沒有必要,她要等的應該是草原上的巴圖魯,而不是紫圍子裡那個一而再,再而三傷她心的男人。
站在科爾沁的草原上,託婭覺得她又活了,她血液裡蒙古人的那種天生的驕傲與不拘又活了起來。
“我要去騎馬。”託婭對跟在身邊的官女子吩咐。
官女子看着託婭,猶豫着:“格格……”
“快去,最好的馬都是來自我們草原上的,我要騎我們草原上最好的馬。”託婭擡頭看向了湛藍的天,只有薄薄的幾絲雲在上面飄着,太陽的金光下,一隻海東青展開雙翅飛翔着。
這是草原,是她的家。二十多年前,她離開這裡就是個錯誤,託婭這麼想着,現在她要揪正這個錯誤,她要成爲一隻海丹青。
“好,我讓人牽兩匹馬來。”端敏公主爽朗地笑着。從北京嫁到了草原上,從公主額涅身上繼承下來的蒙古血液也越來越活躍了。端敏公主也越來越像蒙古女人了,而不像北京的滿洲女人了。
託婭騎上了馬,揮起鞭子對着馬屁股就是一鞭子。馬飛奔了起來,託婭緊緊拉住了繮繩,對,就是這樣的感覺。
她上回騎馬是什麼時候,很久的時候了,那還是進北京前。那時的她在草原上騎馬,她的騎術多好,就連大哥班第都誇她,嫂嫂端敏公主只能跟在後面羨慕着。
二十多年沒有騎了,託婭都忘了騎馬是什麼感覺,手裡的馬繮繩居然有點感覺不對了。馬怎麼了?坐在馬鞍上的託婭晃了起來,這不是她要的感覺。
跟在託婭騎在後面的內管領女人們有些擔心了,在後面喊着:“格格,格格……”
端敏公主也在高喊:“託婭,託婭……”
託婭想勒住馬繮,卻勒不住了,心更慌了起來,身子跟着奔跑的馬晃了起來,眼看着要就要從馬跌了下來。
突然橫裡奔過一騎來,一個人伸手抓住了託婭的馬繮,強行讓馬停住了步,等馬完全站住了,再鬆開了手。
託婭喘着氣,把已經閉上的眼睛緩緩地睜開,看到是玄燁,慌忙從馬上滾了下來,趴在了地上:“奴才託婭給主子請安。”
玄燁的鼻翼動了下,緩緩地說了句:“格格好久沒有騎馬了,還是騎慢點好。”
端敏公主也騎了過來,見到玄燁在這裡,也從馬上下來了,跪了下來:“奴才給主子弟弟請安。”
“公主和格格起來吧,你們女子騎馬還是騎慢些好。”玄燁把跪在草地上的託婭又看了眼,似乎不放心,又叮囑了句:“你們跟着的人小心侍候公主和格格。”
託婭的緩緩擡了起來,跟着慢慢站起來的身子,盯着給侍衛們簇擁下的玄燁一點點遠去。原來主子的馬騎得這樣好,託婭的心動了。
內管領家的女人們圍了上來,嚇得臉色慘白,要是格格有個什麼,她們怕是全得去寧古塔了。
端敏公主看着託婭的的神色,以爲是給嚇到了:“妹妹,要不慢慢騎?或者讓他們趕輛車來,我們這就回去吧。”
託婭的臉上泛上了久違的豔麗的霞光,快四十歲的女子突然像十幾歲的少女般嬌羞一笑:“我還是慢慢騎吧。”
端敏公主的心給針紮了下,不知道是痛還是麻,更多的是痛心,要四十歲的女人居然像少女,這……
端敏公主試着在自個兒的身上找,已經找不出來了,試着去挖,也挖不出來了。似乎這一切都隨着成親、生子給額駙和兒女們掏走了。
端敏公主悠悠長嘆了聲,低低地說了句:“怕是不會再想留在草原上了……”
託婭上了馬,馬繮握在手裡,卻又讓太監挽着,看着馬繮,想着剛纔玄燁是握在馬繮的哪一塊呢,看了半天,想了半天,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回到了帳篷,託婭吩咐把馬繮從馬身上取下來,看着握在手裡的馬繮,託婭的心又柔成了水,覺得就像掉進了草原上的水窪子裡,看着淺也不大,可就是走不出來了。
到了赫爾蘇,玄燁去給滿珠習禮三奠酒,達爾罕親王班第額駙在邊上陪着。託婭是跟着太后去的。
太后身份尊貴,就算是滿珠習禮的侄孫女,也不能給滿珠習禮和公主行跪拜之禮了,只能站着行禮了。
託婭跪了下來,給滿珠習禮與和碩公主磕了頭,這些年的委屈突然泛了上來,大哭了起來。
端敏公主站那陪着哭,卻又有些不解,想着那日託婭臉上的神情,難道託婭的心又變了。這是走還是留,可就得這幾日做出決定呀,等拖到了北京,那不是黃花菜又都涼了。
託婭給人勸住了,誰都知道託婭的苦,誰都不能把這個苦說出來。說出來,就是打太后和玄燁的臉了。
託婭這麼哭着,太后就已經不自在了,都是寨桑的重孫女,一個是太后,一個在後宮什麼位份也沒有,還是蒙古的格格。
這不成了太后沒照顧好堂妹,讓堂妹受委屈了。太后都覺得身後的蒙古大妃們的抱怨了,正一股股地而來,回到京,想着法子給堂妹弄個位份吧。
等從滿珠習禮的園寢前回來,端敏公主問了託婭:“妹妹,可決定了?”
託婭的頭低了下來:“嫂嫂,我知道你是爲我好。可是想想當年,太宗文皇帝要咱們地的時候,祖父達爾罕王都起了兵,可又放棄了。再想想我那大姑,給世祖章皇帝廢了後位攆回了家,家裡也沒有人幫她撐腰桿子的。我回了科爾沁草原,怕也就是靜妃一樣吧,可能還不如她呢。”
端敏公主氣得一跺腳:“那由你吧!”
託婭明白她捨不得那根馬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