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蘭等着玄燁來,或者喊她去,結果這兩樣都沒有,等得久了就不覺得有必要說了,也忘了說了。
石濤跟霽蘭見過面,實在心裡難受得要命,在棲霞山上好一陣奔跑,眺着天際接壤看不到對面江岸的長江水,心裡頭的悲憤汨汨而來,念着“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恨不得就投了長江水,一了百了。
只是石濤還是想到了“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的句子,總歸還是沒有跳,到了月過中庭才往寺廟裡走去,等到了寺廟,已經是寺裡早課的時候,趕着進了殿跟着棲霞寺的和尚一塊做了早課。
一番經文誦下,石濤的心也漸漸平復,好了許多,回到自己借居的靜室,坐在牀上眼望着前面什麼也不看的發呆。
坐久了還是要動下的,石濤的手臂揮了下,就從牀頭的小桌子那掃下張紙片,飄呀飄到了地上。
出家人講究的是靜心,心靜,這屋子裡也得靜和淨。石濤俯下腰來撿起了那張紙一看,想揉了扔掉,卻又覺得是個機會,可以去看看霽蘭的主子是什麼人,便站了起來,換過了衣裳去了長幹寺。
長幹寺也是六朝古寺,曾經的阿育王寺塔已經不復存在,只有永樂帝重建的大報恩寺裡的九層琉璃塔還顯示着明王朝曾有過的輝煌。
石濤瞧了眼陽光下的琉璃塔,也蒙上了灰,不再是那種剌眼的金黃色的亮,而是灰濛濛的亮了,跪在一羣和尚縉紳市民中,石濤看不到韃子皇帝的臉,卻聽到韃子皇帝和人交談的說笑聲。
納蘭容若跟在玄燁的身邊,知道石濤來了,也瞧到了石濤跪在那,在玄燁的身邊低低地說了句:“主子,那邊跪着的就是石濤。”
玄燁的視線移動了下,瞧到了一身灰白棉布僧袍的石濤,看不臉,只能瞧到一個光光的腦袋瓢,卻從這光光的腦袋飄上想到了朱明王朝,又想到了那幅觀音圖。
玄燁想了這麼多,卻只對納蘭容若輕輕地“哦”了聲。
這一聲足以讓納蘭書容若喚人把石濤叫到了玄燁的近前跪着。
石濤寧可在遠處跪着,那樣至少好像不是真的臣服於韃子皇帝,還有着他明宗室的氣節。現在石濤在玄燁的跟前跪着,都能把玄燁腳上薄薄的灰都看到了,真覺得他是臣服於韃子皇帝,心裡涌上了鑽心的痛。
“你就是石濤?”玄燁低下頭問着。
“小僧法號石濤。”石濤規矩地回着,他心念着不能給霽蘭添麻煩。
玄燁吸了口氣,發現這裡很憋氣,忍着笑着問:“你擡起頭來讓我看看。”
石濤擡起了清秀的面孔對上了玄燁剛勁的臉,彷彿南方的水碰上了北方的山,亦是南方的雨撞到了北方的冰。
玄燁愣了下,石濤愣了下,霎那他們倆人的心裡都閃過一個女子的影子。一個站着,一個跪着,可是那個女子就是出現在倆人對視的那一小塊空間裡,很擠又很寬,讓倆人都沒有退路。
“你在南京掛單在哪裡?”玄燁似乎關心地問,心裡卻想着昨天霽蘭去得是棲霞寺。
石濤的眼睛垂了下,卻還是露出了一絲的得意又似是譏諷:“小僧掛單在棲霞寺。”
玄燁的牙咬了咬,卻奇怪着這事爲什麼沒人跟他說。
石濤不知道怎麼退下的,玄燁也不知道怎麼讓石濤退下的,只是那個女子的影子卻始終沒有退去,就一直在倆人的眼前晃着。
從長幹寺出來,玄燁就讓人去問霽蘭那天去棲霞寺的事了,去辦事的人小心應承着,卻又回覆得多少有些慢了。
玄燁在回北京的路上,才把霽蘭去棲霞寺的微枝末節都瞭解得清清楚楚,知道霽蘭是跟石濤見過了面,霽蘭哭了,石濤哭了,還燒了幅畫。
知道這些的玄燁卻也沒有辦法,已經坐在了船上,總不能下了船去把石濤抓來揍一頓,殺了頭。一個和尚要殺要打,還真不容易,尤其是個只會畫畫的和尚,更難安個什麼罪名了。只能把這些心思全憋在心裡,總不能在路上就發了脾氣,鬧出些笑話來,。
讓那些漢人瞧笑話,可正隨了他們的意,玄燁沒有法子也只能憋着。這一憋就憋到了北京,玄燁又把當年太皇太后扔給他的《觀音圖》翻了出來,瞧了眼,心裡更加得憋氣。
玄燁看着在自個兒身邊的霽蘭,憋了多天的話問了出來:“棲霞寺好玩嗎?”
霽蘭正給玄燁磨墨的手停了下,又再磨了起來,斟酌着用詞:“回主子的話,還好。到底是千年古剎,瞧着就跟那一般的寺廟不一樣。”
玄燁拿着硃筆的手也澀了下,落下的筆寫不成字似的停在那:“那裡的和尚怎麼樣?”
霽蘭的額間冒出了點汗,思忖着主子爲什麼會這樣問,說“和尚”怕是有什麼話傳到了玄燁的耳朵裡,只是自個兒也真沒有做什麼,穩着聲音慢慢地道:“回主子的話,方丈大師是極好的。旁得奴才也不知道了,不過奴才倒是見到了奴才小時候在北京跟着識漢字的師傅。”
玄燁的心提了起來:“教你識字的師傅?”
“是。”霽蘭的心抖了起來,怕沒說好,讓玄燁誤會了,別害了石濤師傅。
玄燁瞧着奏本上的那紅色墨團有些大了,集中了下注意力,卻忘了這奏本是說什麼的了。又看了一次,好像還沒有明白,再看一次才知道,只批了三個字:“知道了。”
“你們見面了?”明知道見過面了,玄燁還要問次,好像這樣才能把心裡憋得許久的氣出出來。
“回主子話,見了。奴才沒說是皇家的人,石濤師傅他只道是普通人家,所以就來問了下,見了才知道奴才是宮裡的人了。”霽蘭的手裡出了汗,手上的朱墨都有些融了。
“他不知道你進宮?”玄燁不看霽蘭,卻盯着霽蘭手裡的那隻朱墨。
“回主子話,只是知道奴才進宮做官女子,旁得就不知道了。”
“那怎麼會認爲你是普通人家的女子。”玄燁一把把霽蘭的手抓了過來,把手指裡捏着的朱墨拿了下來,上面的墨融了,沾了倆人一手的紅色。
瞧着霽蘭手上的紅色,玄燁的心也在滴血,若是真就只是見面這麼簡單,霽蘭幹麼要成這樣。半天玄燁才抖着聲音問:“你跟他到底是什麼關係?”
霽蘭看着玄燁眼底的血絲,跪了下來:“主子,奴才真跟石濤師傅沒什麼?”
玄燁厲着聲問:“你看到他爲什麼要哭?”
霽蘭咬住了嘴脣,流出了眼淚:“主子,奴才不知道,奴才進宮時才十五歲,哪懂那些。那日見到石濤師傅,奴才就想着進宮前的日子,想到了奴才的阿瑪、額涅還有奴才的弟弟噶達渾,所以奴才哭了。”
玄燁搖了搖頭,不信般地苦笑了下:“騙人,若真是這樣,那你爲什麼要這麼怕?瞧瞧你出了多少的汗,這朱墨都染在了你的手上。霽蘭,你不會撒謊!你要是真跟他沒事,你不會這樣的……”
霽蘭瞧着給玄燁抓在手裡自個兒的那隻手,紅得像血一般,不知道該怎麼說,爲什麼會這樣的……
玄燁看着霽蘭,等着霽蘭的回答,卻只有霽蘭的哭泣,沒有解釋,心裡揪得難受,像是懲罰霽蘭又像是懲罰自個兒,像是要揭穿霽蘭的謊言又像是要把自個兒心底的那層幻想打破似的,把那幅《觀音圖》扔到了霽蘭面前:“這個你怎麼說?”
霽蘭瞧着畫上畫成觀音的自個兒,說不出什麼,只是看着,半天搖着頭道:“主子,奴才不知道……奴才只是跟着石濤師傅讀過些漢人的書,習過兩天的畫,旁得奴才是真不知道了……”
玄燁瞪着霽蘭,嘴抖了半天:“你跪安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內爾吉和着承乾宮的一個小太監來乾清宮給皇貴妃佟氏辦事。內爾吉也知道,上回塔娜和霽蘭就是這樣來了回乾清宮,不就成了玄燁的枕邊人,都成了主子娘娘了。
所以今兒個內爾吉特意把自個兒拾掇得利索些,雖說官女子不能擦胭脂戴花這些的,可是利索精神氣有了,那人也會看着不同的。
內爾吉到了乾清宮就知道玄燁這時候在昭仁殿,跟着乾清宮的小太監到了昭仁殿門口,等着裡面傳喚,卻聽到裡面有人發脾氣罵人的聲音。
內爾吉偷偷打量左右守着的太監們,一個個面無表情屏聲靜氣,也不敢問,卻豎着耳朵細細地聽着,聽出了罵人的聲音是玄燁的,還有個低低哭着的聲音倒是不知道是誰了。
沒一會兒卻聽裡面叫了:“來人,來人……”
這是玄燁的聲音,內爾吉的心都揪了起來,裡面發生什麼了,難道主子一氣之下殺了哪位娘娘?
樑九功進去了,沒一會兒出來對外面喊着:“快去傳太醫。”
內爾吉更是有些興奮了,哪個主子娘娘倒黴,她都樂意看到,若是霽蘭倒了黴,那是她更樂意看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