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姬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院裡，天是什麼時候黑的，她卻渾然不知。已經是初夏的天氣，晚風中不帶一絲涼意，她雙手卻禁不住輕輕抖動。如玉蔥一般的手指緊緊捏着一塊方硯。硯臺樣式古樸，卻並不特別。是平常官宦人家日常用的式樣。因日子久了，不免磨損了些，有個邊上，還磕掉一塊小小的尖角。
手指輕輕摩挲過那小小的缺口，順着硯臺那光滑的面一直撫摸下去，那工工整整的“治”字不用眼看，也清晰可辨，淚水不知不覺沿着臉頰滑落下來。
“有點晚了。”何少的聲音輕輕出現在她的身後，似是怕驚到她，所以那聲音比平日更輕柔了幾分，帶着細微的沙音。顏姬聽聲音知道是他，用手背拭去臉上的淚痕，轉過來時，已堆起淺淺的笑，笑中卻有幾分讓人難以察覺的淒涼。
“是你。”她將身子斜斜靠在欄杆上，卻並未有走的意思。何少輕咳着靠在她身邊，突然覺得這種情況似乎很多年沒有過了，正像他們許多年前，這樣的夜晚十分靜謐，只有一輪淡淡的月亮靜靜掛在天上。
“你覺得，白天那個，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她輕笑着問何少。何少看了她一眼，只見她微微淺笑，那張傾國傾城的臉上，說不出的清雅大方。卻不由得嘆了口氣，轉臉朝一邊道：“顏姬，你能不能不在這種時候笑？”
“阿？”顏姬一愣。何少沒有叫她名字，而只是叫她幫主多久了，她已經記不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也很少用這種語氣與她講話。這樣的稱呼，由他叫出，落在心裡，不知怎的有點窩心。
何少並不理她，自顧自的說着：“你知不知道，咳咳，你強顏歡笑的時候，那張臉一點也不待人看。”
顏姬錯愕。他倒底還是看出來了，不過她本也未打算瞞他，只是多少年來故作堅強，她已經早已習慣，好似將這變成了本能的一部分。越是恐懼，越是憂慮的時候，她就越是沉靜越是看起來輕鬆。一如這臉上的笑容，顏姬伸手扯了扯，自嘲的道：“這面具戴久了，竟長在臉上了，摘不下來。”說罷也幽幽嘆了一口氣。
何少看看她，伸手從她手中拿過那塊硯臺，極普通的一塊，她卻自來人走了之後，便一直在看。他雖然不知道這塊硯臺對她是什麼含義，卻也能想到這是關係着什麼事情的。“你問下午的來人，他們說的那些，我都不太贊同。”他一手把玩着那塊硯臺，一邊輕輕的說。
“咳，要我們將最賺錢的產業三分之二撥給他們，並且那些最靈通的消息耳目也都給他們調用。那些幫我們打擊蒼龍敎的話，不過都是虛話。我看他們最多的條件，咳咳，不過是將來在京城立足穩定之後，給我們‘一□□路’而已。咳咳，哪有這麼有趣的條件？豈不是要我們自己來養肥一匹狼，然後再來求他們不要吃我們？”
何少說的，總是與她見解一致。顏姬點點頭，接口道：“況且最後那狼吃不吃我們，也只不過看它心情如何罷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何少的目光落到那方硯臺上面，本要說出口的話，卻被吞了下去。顏姬的意思，他幾乎已經猜到，卻怎麼也不肯說出這個他猜測的答案來。十年，整整十年。他們在這個星棋羅布的城市裡面一點點立穩腳跟，又最終得到了原來惡虎幫幫主的青睞，將偌大一個幫派交在顏姬手上。吞併，擴張，經營……又不知過了幾年。
所等待的，到底是哪一天他已經有些恍惚。只是潛意識裡，希望那一天永遠都不要到來。
顏姬看了看何少一眼，他依舊還是那樣的瘦，卻如一柄薄劍一般，愈瘦，便顯得愈發銳利。不經意之間，他已經撐着自己走了這麼久。不知怎的，她說出的語氣，有幾絲猶豫，“我……會找他們的頭領再談一談。”說罷抽身離開欄杆站起，她有些怕面對與何少討論接下來的問題
“顏姬——”何少卻並不打算放過她，他從身後輕輕的叫住顏姬，她的身子頓了一下，他的語氣也頓了一下，似在尋找措辭，終於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那麼想要復仇麼？過去的事情，不能忘記麼？”
復仇。多麼銳利的字眼，顏姬只覺得心被猛得紮了一下。一直在逃避的一個詞，終於還是被何少說了出來，如一灘油，只一個火星便烈烈燃燒起。忘記？怎麼能夠忘記……那一日一夜，是多少歲月的噩夢，就連如今也常常在夜半掙醒。
她回頭看着何少，對面那個人，似是被她的神情嚇住。顏姬的目光掃過何少的臉，順着向下，一直落在他手中那塊方硯之上。
“是的……不能忘記……”那些可怕的往事如開閘的洪水，噴涌而出，讓她幾乎難以選擇詞語來繼續這場對話，因而語意斷續，“這麼多年了，我爲的，等的，就是復仇這一刻……否則，我早就死在井下、死在墳場、死在街巷、死在青樓……”她看着他的眼睛，難得沒有表情面具掩飾的臉上，情緒起伏難定。
“你懂麼……何少……”她有些激動，伸手從何少手中抓過那塊小小的硯臺，“這方硯的角是我磕碎的，在父親的書房玩耍時候……麗娘將它藏起來，免得我被父親責怪……可是麗娘，她被那樣的殺掉，一劍……只有一劍。還有父親……所有的人……”
這一刻的顏姬，再也不能保持沉靜，似是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她被大人護着，帶着五歲的弟弟躲在井下。她死命的捂住顏青的嘴，咬着嘴脣，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那日的天氣陰霾，她只記得外面不斷傳來的哭喊殺戮聲，以及那井下無盡的黑暗，沒有盡頭的黑暗。
何少輕輕的拍着顏姬的肩，心中有幾分內疚。他不該在那件事情上面勸說她，心頭那憂慮與不安雖然如蔓草一般滋長，但他卻拼命將它們壓了下去。是的，如同那些不斷的咳嗽，那肺部劇烈的不適。就算他們瘋狂滋長，他也要頑強的站在這裡，因爲面前那個人，需要他站在身邊。
“何少……你明白麼？只要有一絲一毫可以抓住的線索希望……我絕不會放棄。”她緊緊抓着那方硯臺，如一個溺水的孩童。這麼多年了，她接觸了多少權王貴胄，宮廷內臣。可是當時那件事情，卻依然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看不清面目。如今有人拿線索找來，她又怎麼可能不抓住？
“我明白……”何少拍着她，輕輕的說。或許這本就是個圈套，那人怎麼會專門找到這方硯臺，又怎麼會遞到顏姬的手上？那些人來找惡虎幫，卻不說別的，單單提出這件舊事，難道能沒有所圖？只是這些與顏姬說，又有什麼用？十年他們都沒有找到完全知情的人，如今又有誰能做到此事？既然是知情人，只怕是萬丈深淵，面前的這個傻女子，又怎可能不跳進去？
“你怎麼做都好，”何少的聲音沉靜而有力，一如往昔，“無論怎麼做，我都會在你身邊。”
……
京城外九里地，非官道的一條小路清冷寧寂，沒什麼人經過。一輛小小的馬車靜悄悄沿着路朝南行駛，只有車輪的聲音轆轆響過林間，說不出的安靜。
蘇錦兒坐在車內，心中還有些許忐忑。幸好是這次逃得及時，誰會想到，這幾日做生意會遇到不通情理的妖怪，連爲妖之道都不曾諳熟，竟來找她的麻煩。還好她清早的時候機警，晃點過那幾只妖怪，便收拾東西逃了出來。後來雖然那個周煦認識的美人皮子無意破了自己的魅幻之陣，差點壞了自己的事，卻也幸虧她出手將那兩人攔住。
妖怪要找什麼東西，她本來並不清楚，卻疑心是自己近幾日得來的東西。想來想去，有關係的也只是從月見那裡拿來的珠子一顆。卻未想到誤打誤撞討了巧，那追她的人竟因此轉移目標。她也得以趁機逃脫。回到錦繡齋，看那街巷斷壁頹垣一片狼藉，禁不住欷歔不已。
她是最怕惹麻煩之人。妖力上面也頗偏，只有些魅惑幻術傍身，雖然成妖上百千年，也不過是每日做些生意。此時雖然有些替那顆珠子可惜，不過反正也是從玉盞認識的那個小丫頭那裡拐來的，她雖然見那珠子不凡，卻也暫時沒找到下家，沒甚大用處。只是那張好不容易得來的國色天香的皮子有些可惜。
蘇錦兒雖然是妖，卻在商言商，生意算盤打得頗精。生意以和爲貴，日間這麼一鬧，她對於在京城這家店頓時無了興趣，便想着南邊恰好有樁生意，不如過去再圖發展。所以剛剛過了正午，便備好車，挑了條近道連鋪子都搬了。
這條小路一端通烏諾巷，所以頗不平靜。一般沒什麼人走，她是妖不是人卻也不怕。只圖路近讓馬車一路開過。
車子行了一段路程，突然停下不動。蘇錦兒心下疑惑，卻不動聲色。只挑了簾子悠悠的問：“外面怎麼了？爲什麼不走？”頭從那簾子往外一探，便愣住。
馬車被人從前面攔下，兩位翩翩公子站在路前，一左一右俱是白衣，衣袂無風翩然自飄，無端端的掀起幾分寒意。
站在右邊那位，長衣慘白，如死人骨色一般。罩在身上，不知怎的卻與那玉長身姿襯得恰好。一張臉如精雕細琢而成，再挑不出半分瑕疵，只是身上那妖氣鋒芒張揚，掩蓋不住的殺意刺刺。
左邊的那位，月白色衣衫清雅無塵，一張溫和的面容笑得無害，卻是熟人。她見了那兩人，微微一怔，復又淺笑道：“怎麼二位有事？咱們是熟客了，無論什麼事情，小號都給二位個優惠，您說如何？周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