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恢復的很快,第二天晚上就已經能下牀走動。
這幾天發生了很多事,我昏迷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二十八日,莊不非的追悼會如期舉行,只不過追悼會後遺體並沒有立即火化,仍運到公安局冷藏。二十九日錢宇被放了出來,因爲證據不足。丘虹在我昏迷後就全面接手了月夜魔的獨家報道,但苦於與警方沒有內部關係,錢宇一回報社她立即果斷行事,力排衆議讓錢宇負責與警方聯絡。而月夜魔的案子也似乎真的結束了,鎮西市的夜經濟重新啓動,不管是陽光大道的文化街還是泗水街的**場所全都恢復往日的繁華。
但是我知道,唐風一定還在全力追查月夜魔的真兇。
高萌萌每晚都要回診所,許蘭留下陪我,張之芊則是深夜纔會來。今晚天剛黑沒多久,我正和許蘭聊天時張之芊就來了。氣氛有些尷尬,我不知道該怎麼同時面對這兩個女人,倒是她們像相識以久,甚至很默契的給我削果皮換衣服。只是這等齊人之福享受起來渾身發毛,總覺得陰森森使人不安。
夜裡許蘭先睡着了,她熬了幾夜,體力嚴重透支,見到我醒來後就支撐不住了。張之芊同樣熬了幾天,她白天還要回報社工作,真不知她怎麼能堅持到現在。
“今天真的是星期三?”
“嗯,是啊,你星期六受的傷,到現在已經五天,可不是星期三了。”
“你瘦了,對不起。”
“沒什麼,是我願意的。”
張之芊坐牀沿欠身和我說話,領口半垂,我只需目光下移就可一飽春光。這讓我緊張的很,身體有些僵硬。張之芊身上的味道很淡,她從不噴香水一類的東西,只在臉上抹點保養皮膚的乳霜。張之芊是乾性皮膚,中學時冬天曾凍傷過,她的第一瓶乳霜就是我送的,那還是一九九零年的事,從那時起她就一直只用乳霜。
這一次醒來後我每時每刻都能想起過去的事,一些我經歷過卻被遺忘了的事。包括張之芊,我想起在孔凡紅走後我真的和她好過,那時以爲是地久天長的愛情轉眼間就破滅了,並沒有什麼具體理由,像是突然間厭倦了一切。我回憶起分手時張之芊的眼睛,那麼深的絕望,但卻沒有恨意,她只是追問爲什麼。如果我能有一個理由的話我一定會告訴她,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而在逃避。後來造神運動中催眠術再次興起,我去做了一次深度催眠,試圖抹消關於張之芊的一切回憶。
我是如此的自私,可張之芊卻仍一往情深,令我羞愧無地自容。
張之芊小心翼翼的避開敏感話題,但不一會就趴在我身上睡過去,她太累了。
外面的夜漆黑無比,看不到一點星光。132警察醫院靠近郊區,周圍是大片農田,過去一直是作爲屍體解剖教學用的基地,後來漸漸給活人看起病來,主要是警務人員的家屬,再後來上馬大型醫療器械,直到作爲乙等醫院獨立出來。用孫主任的話說就是真實的爲警務人員解決後顧之憂,市區內的醫院收費普遍較高,而132醫院收費收只有他們的一半,當然只對警務人員家屬。因爲高萌萌的原因,我在這裡也享受到了半價的待遇。
我把張之芊的腿也扶上來,自己卻下牀走動,躺了這些天,腰都快要斷掉了。
今晚是孫主任值班,他正在和幾個護士說話,見我離開病房忙跟過來。
“你怎麼一有空就到處亂跑啊?不知道大腦還有顆子彈嗎?”
“當記者當慣了,再說這顆子彈又不是昨天才射進來的。”
“一般人聽說自己大腦裡有顆子彈就是沒病也能嚇出病,你倒好,真是想的開啊!”
“不想得開還能怎麼辦?反正都在裡面了。對了孫主任,最近我常能想起很久以前的事,甚至二十幾年前的事也能想起來,會不會和這次的傷有關?”
“噢?有這個可能,像是短暫性失憶症,你剛醒那會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現在恢復的很好,這是一種腦部受傷後的綜合徵,就像你現在的狀況。沒事的,過兩天就能完全恢復。”
回到病房仍舊睡不着,只覺得煩躁,處處都不對勁。這也許是因爲傷口在復原,那種脹麻酸癢的感覺讓人想要撞牆。
夜靜的只有不知何處傳來的電機震動聲,我伏在窗口向外張望,極遠處有一點燈光,像是農田裡臨時搭起的棚子,即能照亮燈下的一小片地方,彷彿有無形的牆把光包裹其中。四野寂靜,沒有風,看不到麥田裡如浪般涌動的壯觀場面,那般詩意的畫面在黑夜裡迴歸到死一般的本相。天空裡沒有月亮,幾點星光亮的如探照燈,朦朧中能看到有動物在飛行,似乎不是蝙蝠,要比那大許多,使人聯想到一些恐怖的東西。
我收回目光,輕輕的轉身,只仰望了一會天空脖子就已經痛的忍受不住了。
喝了一口水,在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錢宇,他從拘留所出來到現在也沒來探望過我,就算工作再忙也能擠出點個人時間,可是他卻連這點時間也不願留給我,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在迴避我。我心中隱痛,這份友誼已經累卵。
張之芊在睡夢中低聲哭泣,我給她蓋好薄毯,心中愧疚,她最美的青春全讓我毀了,生活在陰鬱中不能自拔,我欠她太多,只怕今生都難以還清。再一轉頭看見許蘭,也不知她在做什麼夢,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幸福的神態使她看起來更加美麗。
該如何選擇呢?我難以決定,不論選擇誰都會傷害到另一個,更何況還有一個高萌萌。
頭痛欲裂,我不得不停下來深呼吸。
“我就知道你還沒睡,出來下,說點事。”
唐風突然出現在病房門口,他一臉疲憊,顯然幾天沒睡好了。我立即起身隨他下樓,到外面的小花園找了個石椅坐下。
“我叫人重新做了屍檢,就在這做的,情況很糟。所有屍體體內的黴菌重新做了鑑定,包括生長週期,這種黴菌的生長週期爲三週左右,結果有兩具屍體體內的黴菌孢子是第二代。法醫斷定這不是月夜魔做的,這兩具屍體也不是同一人所殺,手法風格不同。兩具屍體的頭都不是一刀砍下來的,其中一具用了三刀,但看起來像是一刀,另一具則很明顯是很多刀。法醫根據頸肩處的刀口模擬試驗了好幾回才確定,也就是說月夜魔極有可能還會再次做案。”
我沒料到案情竟會如此複雜,一時陷入沉默,等唐風停下後好一會才問。
“這兩具屍體都是誰?”
唐風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點上一支熊貓煙,目光中有些疑惑。
“是陳小亦和莊不非。”
“啊?怎麼會是他們倆?”
“就是他們倆!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三樁案件了,月夜魔,殺害陳小亦的兇手和殺害莊不非的兇手。媽的!窩囊!到現在爲止都還一點線索也沒有!”
“也不是,如果陳小亦案獨立出來的話,王敬有嫌疑,他和陳小亦有矛盾衝突,又有機會接觸到案件細節,如果有心犯案的話甚至能弄到黴菌,條件具備。不過還有終點,上回出現場時他差點吐了,後來見到莊不非的屍體時吐了,那絕不是裝出來的。如果他是兇手,怎麼可能有這麼大反應?還有莊不非案怎麼會出現黴菌?我原以爲是藥物的……而且錢宇雖然有嫌疑,但他不太可能接觸到這些案件細節啊?”
“停停停!你怎麼可以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懷疑人民警察?”
唐風打斷我的推理,但臉上卻分明露出認同的表情。
我一笑,沒再講下去,但心中卻接着這個思路繼續推理。莊不非案倒像是王敬做的,一個內心懦弱的人不可能利索的砍下人頭,砍很多刀是必然的事情。那陳小亦案與莊不非案,這兩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呢?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就像唐風說的那樣,只能是懷疑。唯一可知的是,兩案的嫌疑人互相認識。
唐風深吸一口煙,在路燈下眉頭緊鎖。
“你的意思是……他們交換作案?”
“我什麼都沒說,我現在是傷員,擔不起責任啊!”
唐風笑罵幾句後,面露憂色。
“王敬不好動啊,他上邊有人,阻力太大,你不介意我先動錢宇吧?”
“不介意,其實我希望自己錯一回,真的很希望自己錯一回。”
我的目光避開唐風的眼睛向黑夜遁去,但那黑夜卻乘機潛入我的內心,漆黑一片。
“那個,我聽說有三個女人追你,真的假的?”
唐風本想緩解一下氣氛,但我卻更鬱悶了。唐風乾笑幾聲,藉故離開了,走前再次提醒我一件事情。
“那個,我什麼都沒說,你什麼都沒聽到,所以明天報紙上不會出現什麼吧?”
我笑了,唐風變得越來越謹慎了。
唐風走後我獨自一人在小花園裡呆了會,夜空中那幾點星光此刻已經深深的印進心底,連同小花園裡的柳樹、梧桐、月季,還有環形的遊廊,還有那幾根盤龍柱,也都印進了腦海,在路燈下它們全都鮮亮如同有了生命。
回病房後發現張之芊不見了,以爲她出去方便了,但坐了會聽到外面吵吵鬧鬧,出於職業敏感探頭一看,竟看到張之芊瘋了似的想衝進一間病房,正與護士爭吵。我忙過去看出了什麼事,卻被護士長一把抓住。
“看!你看看!他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莫名其妙,張之芊卻哭的滿臉是淚的撲到我懷裡,抖的利害。
“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我以爲你出事了,到處都找不到你,我害怕……”
攔在病房門口的護士還想批評張之芊,但張了張嘴,卻又咽了回去,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走開了。護士長也搖搖頭,把出來看熱鬧的病人和家屬全都勸開,一時間走廊裡只剩下我和張之芊。
“沒事了,我只是出去走了走,躺了幾天腰都要斷了。”
“最近我總夢到你出事了,我害怕……”
“沒事了,沒事了,我這不好好的嗎?咱們回去吧!”
“嗯,但是剛纔我還做夢……”
“夢都是反的,我不會有事的。”
張之芊這纔不再說話,跟我回病房。
許蘭還沒醒,躺在一旁的牀上半伸着手像是抓着什麼,嘴角微微撇着,笑靨如花。
我在牀邊坐下,張之芊則坐回到椅子上,紅了臉不敢擡頭。
張之芊不再說話,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談過去還是談工作?這兩者都有些尷尬,一個是我在逃避的,一個是應該回避的。自從和唐風接上頭後,現在我知道的太多,傷後又不知道報道進度和深度,言多必失。
就在我爲不知該說什麼時好,張之芊開口了。
“我給你當情人吧,哪怕是週末情人也行。”
“我不值得你這麼付出,真的,我不值得。”
“你值得,再說我願意。”
我看着一臉期待的張之芊,再次無語。
究竟是什麼讓張之芊等了我這麼多年?哪怕我忘記她的存在也不放棄,究竟是什麼支撐着她?是愛嗎?可在我的回憶中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戀發生,還是其他什麼?比如一些動情的細節,可我真的有這麼好嗎?能令女人們對我癡迷?
我困惑的險些笑出聲了,我還沒有自我陶醉到那種地步。
“不值得的,真的,你應該去尋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我的幸福就是你!”
張之芊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嘴脣有些顫。
我心中嘆息,造成今天這種局面完全是我的責任,愛一個逃避一個,不知悔改,傷人傷己。
“張之芊,你不要這樣,我知道自己太自私,犯過很多不可原諒的錯誤,我也知道我沒有理由沒有資格拒絕你,但是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而且恢復記憶前我已經決定不再逃避,不再傷害愛我的人,我要向許蘭求婚,現在我愛的人是她,不是你,對不起,我不能再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那我呢?你就沒想過我的感受?我等了你這麼多年,難道是要聽你說一句對不起?難道我在你心中就沒有一點地位?我就不是無辜的人了嗎?”
張之芊的眼圈紅了,淚水打着漩溢出眼角,從她剛擦乾的臉龐滑落。我心中痛的異常,可卻仍一橫心,決定今天把事情解決,不能再拖了,這樣對誰都不好。
“對不起,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那爲什麼孔凡紅死後你要那樣對我?爲什麼?”
“什麼?孔凡紅死了?”
我如被雷劈中,胸腔裡一陣揪心的痛,大腦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像一段塵封的記憶,我似乎聽到自己的絕望的哭喊,還有陽光直射進眼睛裡卻不知道刺痛的木然,心碎了痛。令人壓抑的悲傷猛然間溢出,剎那間將我淹沒了。
張之芊意識到說漏了嘴,試圖岔開話題。
“你說過咱們的孩子起名時要帶一個紅字,我都同意了……”
可是我已經聽不到她在說什麼了,這次受傷後一直以爲所有記憶都恢復了,可是現在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我自己騙了自己整整十五年,我全都想了起來,原來孔凡紅在到達美國的當年,就在一場搶劫中遇害了。十五年前我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所以選擇性遺忘了關於她離開鎮西后的一切記憶,甚至選擇與張之芊戀愛,麻痹自己。直到有一天被親威咒罵才突然間想明白,其實自己是一個不祥之人,剋死了父母,剋死了喜歡的人,如果再和張之芊在一起的話,恐怕連她也要剋死,所以選擇了分手。
原來,我確曾愛過張之芊的,只是這份愛從一開始就註定的不幸。
“對不起,我都想起來了,可是,那都過去了,對不起,我不想再面對和她有關的人,我不想,對不起,對不起……”
我咬牙想要忍住淚,但卻使淚水更快的滾落。
病房裡安靜下來,只有日光燈的鎮流器發出叭叭的聲響,那麼的壓抑,彷彿世界的末日。可是我卻分明聽到張之芊心碎的聲音,在她的胸口,碎裂如粉沙般不可收拾。
“如果有下輩子,不要對我說對不起!”
張之芊滿眼淚水恨恨的說,可是轉眼間,那些恨消失了,她站起身來,搖晃了幾下才站穩。我想要去扶住她,卻被她伸手撥開。
張之芊流着淚直直的看着我,忽的悽然一笑。
“還能有下輩子嗎?”
張之芊像是在問我,更像是在問自己。我沒有答案,她也沒有答案,只怕墜入輪迴千百世也不會有答案。
我的手指深深嵌入枕頭,關節像要裂開了,但卻仍舊無法緩解心中的痛和愧疚。我避開張之芊的目光,看向他處,可每一個地方都似乎有張之芊的影子,和那雙絕望的淚眼。
張之芊走了。
走廊裡有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護士在一旁低聲的勸慰。幾間病房的門打開了,有人站在門口張望,臉上掛着木然的表情,但心中卻濫起一抹悲思。走廊深處男護工推着運屍車走來,吱吱呀呀。不知哪間病房裡的呼吸器在響,混着病人氣管嘶嘶的喘息。還有我把臉深埋進枕頭無聲的哭泣時,那種發不出聲窒息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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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有人溫柔的抱住我,擡起頭一看,是許蘭。
許蘭的悲憫的看着我,聖潔如母親。
“沒事了,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永遠。”
我把頭埋進許蘭的懷裡,哭的像個孩子。
“睡吧,睡吧,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睡吧……”
許蘭的聲音在耳邊響着,讓我感到安全,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沉沉睡去。
我做了個夢,夢到父母都還健在,母親在做飯,我在寫作業,這時門開了,父親走進來,看着我不說話只是微笑,霎時間我淚如雨下。父親摩挲我的頭,問我爲什麼哭,我哽咽着答不上來,只是痛徹心肺。父親說咱們做遊戲吧,說着叫我閉上眼睛,片刻後說好了。我睜開眼睛發現父親站在門邊,四處張望,卻找不出物品有被移動過的跡象。這時母親走出廚房,端着一盤冒着熱氣的菜,抿嘴微笑看着我,和父親一起坐在餐桌旁,他們都不再說話。
“你找到了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我搖搖頭,然後醒悟到這聲音居然是那個在我腦海裡怪異的聲音!
從夢中驚醒的剎那,我看見父母站了起來,揮了揮手,向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走去。
坐起來時發現天已經亮了,許蘭正坐在牀邊託着下巴看着我,微微的笑着。我擦去眼角的淚,突然間想到,父親根本沒有移動任何東西,他只是改變了站的位置。
陽光灑在牀前,明亮乾淨。
我心中有一種道不清的覺醒,所有沒有生命的物體都是恆久的,只有人會改變,此一刻是愛,下一刻是恨,無定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