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悽悽城內愁

鎮上的人看到我,都紛紛過來道謝,我笑着一一回過,心中對魅箴頗爲讚許。須知此男不但替我解了鎮民身上血蠱之毒,並且不辭辛苦爲我留下一段美名。

夜半時分,獨自打敗妖人,爲每家每戶分發解藥,祛了衆人身上蠱毒,白衣飄飄,似神若仙。這便是鎮民口中所述昨夜發生之事,

出了黑水鎮,我喜滋滋地牽着楮墨問他:“墨墨,你想要去什麼地方?”

小傢伙咬着脣認真地想了想,說:“京城。”

我笑笑,敲敲他的腦袋道:“怎的想去那種繁華之地?一點也沒隨了我的性子。”言罷,我轉念一想,京城乃是一國之都,男人女人的數量都當客觀,我不妨去京城開了個把青樓,再慢慢去尋元神,也不失爲一良策。

楮墨一揚頭,志氣昂揚地說:“我要考取功名,報效國家。”

“功名利祿,不過一場過眼雲煙。人生在世,重要是自在二字,身在朝廷中,難免縛手縛腳。不過,”我低頭看看楮墨,道:“搬至京城生活,也不算是壞事。”

楮墨聞言開心地嚷嚷姐姐最好,自動把我前半句話拋到九霄雲外。

由於我多年來始終住在山裡,是以找起路來相當吃力,加之我身邊帶了一匹狼,根本沒有車伕願意載我。

我琢磨琢磨,一路遊山玩水到京城,倒也算是愜意。楮墨還小,趁着這個時期,好好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免得他以後被所謂聖賢之道磨滅了自己的想法,變成封建禮制的犧牲品。

一路向東,終在臘月的某日,到了深城的城門前。哪知城門卻是緊閉,城外零零散散地席地圍坐着上百號災民。已是深冬的天氣,災民卻個個穿着單薄的衣衫,面黃肌瘦,兩腮深深地凹陷下去,神情頗顯疲憊。

看此景象,我不禁蹙眉,放開楮墨的手讓牛奶陪着他,自己走上前去向一位婦人詢問。

“大娘,你們這是從何而來?又爲何要坐在城門前?”我索性蹲坐在婦人身邊,問道。

婦人聞言擡起頭來看看我,飽經風霜的臉上掩不住絕望,凌亂的髮絲在寒風中飄舞,良久,她纔開了口道:“俺是金嶺城的人,這國家打仗,日子本來就過的貧苦。哪知前幾月又發了洪水,農田都給淹了,家裡啥吃的都沒了,不得已俺們才背井離鄉。可這裡的太守說啥也不肯開門放俺們進城,眼見孩子們都要餓死了啊。”說罷,婦人低頭看看懷裡的一個不足四歲的幼童,又看看身邊兩個比楮墨稍大幾歲的孩子,淚水一滴滴涌出。

我長嘆一口氣,國家連年征戰,人們民不聊生。國家社稷,於帝王,是宏圖大志,於平民,是生靈塗炭。每一個朝代的建立,是鋪就在血肉之軀上的輝煌,每一個政權的鞏固,也都是將箭插在了看不見的傷口上。

我拿過牛奶身上背的小包袱,將裡面僅剩的乾糧分給了婦人和她身邊的另外幾個災民。

災民們看到婦人手中的食物,並沒有衝上來哄搶,只是羨慕地望着,有幾個男子甚至看着我感激地一笑。

心頭有所觸動,我垂手看着戍守在城樓的兵士,有一剎那憤怒滑過心間。取了鳳尾琴,我在災民中席地而坐,淺淺撥弄着琴絃,樂聲蒼涼寂寞,低述着生命的無奈。

是夜。寒風蕭瑟,冬季的月愈發遙遠,寂寥的白光映在每一個人的面容上,慘淡哀傷。

我起了身,藉着月色潛至城牆下。楮墨交給張大娘代爲照料,另有牛奶的保護,我甚是放心。

城牆並不平整,是以憑着我多年來登峰造極的輕功,毫不費力地就躍了上去。順利避過幾個守城的侍衛,我左躲右閃地便進了城中。

深城城內相當繁華,絕不負中原第一大城的威名。城中街道寬闊,儘管入了夜,可道旁的酒肆飯莊卻依舊熱鬧,青樓戲苑更是歌舞昇平,一派繁榮景象,與城外的淒涼之氣儼然兩個世界。

我無心流連於市井之間,隨便找了個乞丐,丟給他一文錢,問出太守府的所在,便匆匆離去。

太守府的守衛比我想象中森嚴,不過區區幾個小兵倒也不足爲患。我挑了個比較隱秘的角落,悄悄潛進府內。

太守府內的佈置中規中矩,房屋院落瞧來皆是簡樸已極,想來此處太守若不是正直之人便就是個城府極深之人。藉着樹木房屋的遮擋,我抓住一個小丫頭,一掌敲暈她後,換上丫鬟裝,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哪知我剛繞出牆角,便被一箇中年女子捉住手腕,她嘴裡還嚷着:“快快,你這丫頭怎麼還愣在這?夫人就快生了,趕緊來幫忙。”我被女子帶着穿過迴廊,直奔一座別院。

院中,丫鬟婆子出出進進,每個人都蹙着雙眉,表情肅穆。我嘆息,看此狀況,裡面生產那位怕是難產了。

果不其然,我被女子扯着進屋,入耳便是穩婆的說話聲,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聲,以及面前負手踱步男子的長嘆聲。

女子撒開拉着我的手,回頭來卻是咦了一聲,疑惑地打量着我,“你不是紅兒?”

我從容地笑笑,對着女子一福道:“婢子是紅兒的妹妹,名叫小月。家姐今日染了風寒,我便來替姐姐幾日。”

女子皺了皺眉,一擺手,打斷我的話,推着我往裡間去,嘴裡唸叨:“算了算了,是誰都無所謂,你趕緊進去幫忙。”

眼波流轉間,我瞥了眼一旁的中年男子,微有發福的身材,裁剪合體的深紫錦袍,雙眉緊鎖,茶色的眸子透着沉穩。我抿嘴一笑,細細嗅了男子身上的氣味,除去官場的腐氣,並無雲羲的空靈之氣。

我收回目光,擡手挑起簾子,含笑步入裡間,婦人的喊叫聲頓時刺入耳膜。兩個穩婆坐在牀腳,頭頂大汗淋漓,嘴裡嚷着“夫人深呼吸,夫人用力。”

被喚作夫人的女子,孱弱地躺在牀榻之上,眼見已是出氣多進氣少。丫鬟們手裡端着木盆,一趟趟捧出去血水,觸目驚心。我環視一週,屋內丫鬟婆子不少,卻不見半個郎中。

略一沉吟,我從脖子上取下逍遙老頭送我的百草珠,取過一隻杯子將珠子泡上,塞進小丫鬟手中,道:“喂夫人喝下。”

小丫鬟疑惑地看着我,我表情嚴肅,推着她說:“這是保命的良藥。”

“廢物。”一個厚重的男聲在耳邊乍起,赫然是剛纔在外間看到的太守大人。他劈手奪過小丫鬟手中的瓷杯,徑直走到牀邊坐下,擁住夫人,一點點將藥湯喂進她口中。

“老爺,您不可……”剛纔扯我過來的女子跟了進來,想要阻止太守已是來不及。

“姐姐放心,老爺福澤綿長,怎會因此衝了福氣。”我微笑着握握女子的手,隨即轉眸看着塌邊沉着的太守大人。

“老爺,請讓婢子服侍夫人。”我恭敬對着太守道。

太守看了眼垂手而立的我,略一沉吟,這才起了身,站至牀側。

我按住夫人纖細的皓腕,探查之下,發現脈象細若遊絲,似有似無。我轉動左手,悄悄抵住她的手掌,欲過些真氣給她。

“姑娘不可。”一把柔和的嗓音在耳畔響起,竟是傳音入密。我不動,面色如常,對那人道:“月塵莽撞了,還請公子出面指點一二。”

收回抵住夫人的左掌,我額間這才滲出冷汗。若是剛纔真的渡了真氣給她,現下她恐怕已是命不保矣。

我起了身,聽得風吹門響,迷迭香氣飄進房內。我籠袖站着,看一個修長的身影踱進屋中。

他如墨的黑髮隨意散着,墨綠的寬大綢袍仔細繡着卷草紋,腰間兩塊玉佩碰在一處叮叮作響。白皙的皮膚細嫩得不似男子,朱脣妖媚,鼻尖在寒風的凜冽中微微泛紅。

太守盯了男子半晌,纔開口問道:“請問公子是?”對於這個隨意闖進自家的男子,太守並沒有苛責,而是溫言相問,想來是攝於男子身上那股不落凡塵的妖魅氣息。

“在下只爲尋月塵姑娘而來。”男子優雅地笑着,琉璃色的眸光將我籠在其中。

我輕笑,不顧太守迷茫的神色,說:“可是楮墨又調皮了?”

“姑娘聰明。”男子微微頷首,“楮小公子在城外着實擔心姑娘安危,不得已才苦求在下進城一看。”

“多謝公子,”我轉而看看牀上呆望着他,幾乎忘記疼痛的夫人說:“不知公子可願出手相救?”

“月塵姑娘既然開口,在下定當竭力。”男子看看太守和其餘一干閒人道:“各位可否暫且離開?”

“這……”太守盯着男子上下打量,猶疑不定。

我眯了眼一副悠哉狀,男子則頷首微笑,兩人默契地未把這即將消逝在眼前的生命放在心上。

太守大約是看我們滿不在乎的態度,於是牙一咬心一橫,道:“但憑公子安排。”

男子微微一笑,“好說。”

閒雜人等魚貫而出,我則被男子留了下來,莫名頂了個助手的頭銜。我藉機湊在男子身邊,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籠來,讓我幾乎以爲是雲羲立在身旁。但細查之下,又覺男子身上氣息龐雜,方纔那一抹清新之氣甫又消失不見。

我怔怔倚在雕花檀木椅上,看男子悠閒地燃起些香料,片刻後,夫人便如他所願地闔上了雙眼。

“公子如何稱呼?”我看着男子在牀前手指上下翻飛,無趣地撥弄着薰香問道。

“在下花無顏。”花無顏袍袖擺動,趁着縫隙間我略略看到夫人臉色大爲好轉,已不似之前蒼白。

“無顏公子行醫手法獨特,且身墜數個香囊,可是師從藥王谷花家?”

“姑娘見笑了,在下正是花錦非三子。”花無顏指尖一抖,便要掀起夫人身上所覆薄被。

我見狀,只得抖出鳳淵綾,格開花無顏的手,道:“此處還是由月塵代勞罷,公子雖是不在意,但夫人好歹是女子,多有不便。”

花無顏纖長的手指捲住鳳淵綾一端,說:“姑娘開口便是,莫要誤傷了無顏。”

我淡笑,收回鳳淵綾,一個轉身坐在牀上。對花無顏說:“以月塵之力,怕是還傷不得公子。”

本上仙十幾萬年來頭一次爲人接生,沒想竟是與一男子合作,說來着實可笑。但當我沾滿鮮血的手,觸摸到那個鮮活的小生命時,心中終是有所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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