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五十四)

“是……你?”樸有天將手附在那塊疤上,輕柔地描繪它的形狀,那水珠的輪廓一如當年。

俊秀努力調整着呼吸,把眼中的痠痛毅然藏於心底,冷冷迴轉身子,“你在說什麼?”

“你改了名字?你從前不叫金俊秀的……”

俊秀想起小時候錯戴了同寢人的胸章,讓樸有天記錯了他的名字,後來覺得那樣好玩兒,就讓樸有天那麼誤會着了,以致於在後來匆忙分別時也沒有來得及把真正的名字告訴他。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很累了,請你出去。”俊秀挑起被子蓋在身上,躺了下去。

樸有天不甘心,按住俊秀的肩膀提起他,“你早就認出我了對不對?第一晚就認出來了對不對?”

“不是認出來,而是認錯了。”俊秀冷冷道,“我認識的人,叫樸彩。”

“真的……是你……”樸有天瞬間失神,木訥地打量俊秀半晌道,“天啊……我都做了什麼……”

身爲樸家最小的兒子,樸有天打從出生起就被當做國寶一樣重重保護。樸家家大業大,仇家更是多,爲了避免小兒子受到傷害,樸堰一直要求樸有天以“樸彩”的名字示人,儘量隱瞞他與樸家的關係。

樸有天8歲那年,學校組織了一次與孤兒院的互助活動,就是在那次活動中,樸有天見到了7歲的俊秀,當然,那時候他並不叫俊秀。

而正是因爲當年那個小孩子的惡作劇,讓他們的命運兜兜轉轉、相吸相剋。

俊秀小時候個子很矮,雖然只比樸有天小一歲,但那時的他卻比樸有天矮了整整一頭,臉上又有些嬰兒肥。因此在十幾年後樸有天第一次看到與自己個頭不相上下、身材清瘦、更重要的是連名字都跟兒時不同的俊秀時,沒有認出他也在情理之中。

樸有天在家中是老小,別人對他寵愛有加、呵護備至,可偏偏他生性好勝,不願別人拿他當孩子,因此俊秀的出現極大程度地滿足了他的保護欲。他曾對着洋溢着一臉單純笑容的俊秀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那個幼稚的承諾如今在成長的辛酸中已然成爲了最可笑的回憶。

家裡曾多次阻止樸有天去孤兒院,但他不聽,仍舊每個星期帶着自己無數的寶貝去看俊秀,看到俊秀因一個不曾見過的高檔玩具或一包價格不菲的進口零食而展現出新奇的表情成爲年少的樸有天最大的幸福感來源。

直到有一天……

那天是那年盛夏中最熱的一天,空氣中的分子似乎都焦躁得能燃起火來。

俊秀帶着樸有天去了孤兒院的圖書室——自從一次偶然的機會俊秀在一箇舊書架上發現了一大摞漫畫書後,他就經常在其他小朋友都午睡的時候跑到那裡——在俊秀心中,樸有天是個格外重要的存在,對他理應不保留任何秘密,所以有這種好東西當然要跟他一起分享,只是沒想到最後,卻分享出了災難……

樸有天最早察覺到空氣中的異味,可就在他剛剛起身的那一刻,大火“噌”地竄了起來,完全沒有給他們準備的機會。

俊秀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遲鈍地坐在地上不起身,樸有天着急地伸出手,“站起來啊!嚇傻啦!”

“樸、樸彩,我、我站不起來了……”俊秀害怕地低下頭看着自己發抖的雙腿。

樸有天二話不說,蹲下身把他背到後背上,“捂住嘴!儘量別呼吸!”囑咐完便向門外衝去。

所幸圖書室不大,快跑幾步便衝到了門口,樸有天用力一拉門——居然沒有拉動!猛然驚醒,中午的圖書室是關閉的,而他們是在鎖門之前混進來的,如果一直沒有人發現圖書室失火,那他們必死無疑……

樸有天心急如焚,轉頭髮現俊秀意識迷離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曉騰,曉騰,你振作點兒!”

“樸彩,我不叫曉騰,我叫……”

俊秀的聲音掩埋在樸有天踹門的巨響聲中,“來人啊!快點兒來人啊!救命啊!”

剛剛還在慶幸這間圖書室夠小,現在卻不得不埋怨它實在太小了,濃煙一層高過一層,刺鼻的氣味不可避免地竄入他們的口鼻。

突然,前排高高的書架倒塌了,樸有天躲避不及,眼見着一塊散落的木板砸向俊秀的背。

“唔……”俊秀悶哼一聲,痛覺似乎觸動了他的意志,他勉強睜開了眼睛,看到樸有天燻黑了的臉頰時輕輕一笑,眼角現出可愛的褶皺,“樸彩,不要忘了我……”

“哐”地一聲,大門應聲而倒,樸有天看清來人後腳下一軟,連帶着俊秀一同摔到了地上。

醒來時是在醫院,旁邊圍着一家子人,樸有天顧不得他們或是心疼或是憤怒的表情,急急開口道,“曉騰呢?”

“曉騰?”答話的是樸有天的媽媽,“你說你救出去的那個孩子?”

“恩,他在哪兒?我要去看他!”樸有天騰地起身。

“不許去!以後也不許再去孤兒院!”樸堰的聲音夾帶着明顯的怒氣,他顯然不能接受孤兒院對此次火災的解釋——空調電線老化造成短路從而引發火災?!開玩笑!就因爲這個純人爲因素害得他差點兒失去最心愛的小兒子!

樸有天委屈地看了看媽媽,他知道以媽媽對他的溺愛是一定能讓他見俊秀一面的,求救果然奏效,樸有天在當晚看到了他心心念念記掛着的人。

去看俊秀的時候醫生正在給他換藥,所以樸有天只能在病房外看着屋內的狀況,他看到醫生把俊秀後背上的紗布取下,緊接着,蝴蝶骨上一塊手掌大小的疤露出,血肉翻滾,顏色駭人,呈現出一滴水珠的形狀。

樸有天害怕得用手遮住眼睛,心裡滿是自責——說好要保護他的,可到底還是讓他受了傷。

“媽媽,那塊疤可以除掉嗎?”

“除不除掉都與你無關,從今往後,再也不許見他!”樸堰的聲音冷冷地從後方傳出。

樸有天不曾想,那病房外的最後一瞥竟真的成爲了他跟俊秀的最後一面,第二天他被轉到了別家醫院,而這件事後,樸家對他管制得更嚴,莫說是去孤兒院,就連打個電話都嚴格受限。

至此,他跟俊秀,徹底失去了聯絡……

那麼多年過去了,孩童的模樣在不斷累積的成長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但“左曉騰”這個名字卻始終刻在樸有天的心中,漸漸轉化成爲一個執着的念想,直到他終於有能力再次踏進那家孤兒院——

“左曉騰?他在8歲那年就被人領養走了,聽說不久之後他們全家就移民去了加拿大……”

樸有天失魂落魄地走出孤兒院的大門,兒時的那個人、那個笑容,在世事的無情變遷中,終於成爲了隨風而逝的往事……

一別經年,樸有天茫然地看着眼前那道冰冷的疤,卻不知,它究竟是一滴水珠,還是三生石上刻骨銘心的、淚?

那年,樸彩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的。”

那年,左曉騰說,“樸彩,不要忘了我……”

可萬事風中流轉,到頭來是誰看不清誰的容顏?誰等不到誰的追尋?誰守不住誰的承諾?誰猜不透誰的哀傷?

“曉騰?”樸有天小心翼翼地確認。

沒有任何聲響。

“俊秀……”

“你沒有叫我‘俊秀’的資格。”悶悶的聲音自薄被中發出。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沒看出來是你……”樸有天慼慼哀求着原諒。

“如果不是我”,俊秀放下被子把頭露出來,“如果受到這種對待的不是我,不是你記憶中的‘左曉騰’,你會道歉嗎?”

樸有天怔住——是啊……之所以這麼內疚,不過因爲他是兒時的“左曉騰”,是自己口口聲聲說要保護的那個人……

“你並沒有爲你的暴行道歉,你只是在爲我的身份道歉而已。樸有天,當年那個奮不顧身救我出火場的樸彩是我心中珍存的英雄,所以,請你不要再走近我,毀了我寶貴的記憶。”

樸有天眼眶一熱,再做不出一個表情。

許久過後,俊秀聽到關門聲,下一秒鐘,眼淚擦過鼻翼,滑落而出。

樸彩,樸有天,有天……

你可知道,那個被濃煙燻黑了的側顏是我心中、最最純淨的晴空?

你怎麼能、怎麼捨得,在我的晴空上、劃下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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