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我好像都懂了。
我叫僕人給我端來了好幾壇酒,好久沒有抱着罈子喝酒了,好久沒有遇見白雲飛和雁南歸了,當初白雲飛讓我別再見雁南歸了,我就真的沒有見到他了。
居然也沒有問爲什麼,好像我是個天生就不會問爲什麼的,還是在該問的時候我沒有問,不該問的時候問了。
酒,只有在村長家打的酒纔是最好的。
爲什麼要和她們玩那該死的文字遊戲,爲什麼只和她們玩而不和你玩;南詔,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
我都懂了,真的都懂了。
——等我,小巖。
幾壇酒下肚,我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我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覺,明天精神的模樣去見她。
我奔到雪地,脫下華麗的衣服,換上我那破舊的衣服,上衣口袋中還有一個酒壺,裡面還有滿壺酒。躺在雪中將滿壺酒喝下,看看裸露在外的半張腳掌,閉上眼,深深的呼吸。
好像看見了我母親,又好像看見了那個在破舊的泥巴房子裡跳舞的女人。
天還沒亮我就從雪堆裡爬了起來,朦朦朧朧,月光還在,夾着淡淡的陽光。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候,旬日出升,黑暗正在結束。我施展着雁飛留影,離開萬家院子,看着我停下的地方留下美麗的大雁圖案,栩栩如生;我邁開腳步回到橋頭,那個熟悉的影子還在橋上,我跑過去緊緊的抱着她的身子,她如冰雕,渾身冰涼,面如寒冰,散發這寒氣,連呼吸都已經被凝固了。
我抱着她,死也不放,就像當初她在混亂中找到我一樣。
“你來了。”她脆弱的說完一句,然後倒在我的肩頭。
“我來了,我來帶你走。”我好像又流淚了,好像看見了我母親,看見她在笑,也看見了那個在泥巴房子裡跳舞的女人,“別睡,求你了別睡,我帶你走。”
“可我累了,好累。”
“我揹你”我把背轉過去,她趴在我背上,我說,“你緊緊的抱着我的脖子,一定別鬆開。”
“我不鬆開”
熱淚地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到她就是小巖,她就是。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住在西山上的,對吧?”
“是,我住在西山上,我住的地方有一朵百合花,長年開放,永不凋謝。”
“你還要回那裡去嗎?”
“要,我的我的琴忘在那了,我要去把它帶走。”
“好”
“是七絃琴,最美的七絃琴。”
“好。”
她的聲音停下了,頭搭在我肩膀上,靜靜的清晨,連鳥叫聲都沒有。我害怕的叫着小巖的名字,害怕她會睡過去。“你說話呀,小巖。”
“我不是小巖,我是南詔。”
“好,好,你是南詔,求你了,你說話,好嗎?”
“好,你想聽什麼?”
“你說的我都想聽。”
“好,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
“其實我和白雲飛還有雁南歸是來自同一個地方的。”
“你騙人,他們是從山洞裡飄出來的。”
“在很久以前我就認識他們了,真的,我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們是小偷,和你一樣,喜歡偷別人的東西,喜歡嚇人。”
“你說你認識白雲飛和雁南歸,那你說他們長成什麼模樣。”
“白雲飛很年輕,雁南歸很老……”
“還有呢?”
“沒有了,他們很可憐,我看着他們從懸崖上爬下去,看着他們在生死線掙扎,其實我心也痛,我應該幫他們的,可也是我把他們推上那條路的。”
“你騙人,他們是從山洞裡飄出來的。不是從懸崖上爬下來的。”我爭辯着。
“真的——真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弱到我聽不見。
“好好好,你說,你說的我都相信,你說好嗎?”
“我累了。”
“你要是不說我就不幫你拿七絃琴了。”
“可我真的累了。”
我真的聽不見她說話了,我再一次施展雁飛留影,上了西山,只可惜我看見的不是百合花,也不是茅草屋,也沒有七絃琴,我看見的是一連串的屍體。我失聲大哭,原來所有從這條路逃生的人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沈威——沈威——”“沈彭——劉菁”“老村長——”他們都在這,還有李嫣兒,那個可愛的女孩,林崔玲,她緊緊的抱着自己的女兒,她們的手腕上,腳腕上都有一條深深的傷口,還有一條暗淡乾枯的血跡。
我翻遍了所有屍體唯獨沒有找到白雲飛和雁南歸,也許他們已經從他們來的地方回去了。只要不在這就證明還活着,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下雨了,淚流了,雨夾淚,要如何分清,我脫下破舊的上衣遮在南詔的身上,可是當我回頭的時候那些屍體已經不在了。
我找遍了整個西山也沒有找到半點屍身,那些人就這麼消失了,不留痕跡,如同夢境一般,就如當初老村長說的一樣,我沒有那個能耐,又何必去掙扎,認命不好嗎,留下一個幻想,在幻想中死去,在幻想中重生。
爲何要掙扎,最後在絕境中生存,永遠的掙扎,沒有盡頭,何時纔可結束。
習習穀風刺骨涼,思悠悠,恨悠悠。念念往日不記情,難忘往日舊容顏,是是非,非皆是,何來是與非,何來是與非。
南詔,求你了,你一定不能離開。
南詔,我不管你是誰,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誰,可我求你了,別離開,你是楊柳村唯一活着的人了,你一定不能走。
楊柳村的第一場雨,不夾雪,不夾葉,也沒有冰渣,只有淡淡的鹹淚。
我死死的抱着南詔的身體,人生中第一次無比的絕望,絕望中我又聽見了母親說過的話‘永遠都不要和姓萬的人接觸’,是我不聽話,纔會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
在自責中,原來,在你最絕望的時候,一定不是最絕望的時候,因爲後面會有更加絕望的事,不用我等待,因爲他在等待我。
“原來你是那麼的愛哭。”清澈如泉水也無情如千年寒冰,這樣的聲音只有萬巖才發的出。
“你終於來了。”我的聲音在顫抖,是我在害怕,我害怕面對不可抉擇的抉擇。
“他們到處都在找你。”
“那又如何?”
“你覺得這樣她就會沒事嗎”
我不語,因爲我知道我無法救她,也無法救我自己。
“你回去,我救她”
“要我怎麼相信你”
“因爲你別無選着,要麼你們都死我帶着你的屍體回去,要麼你回去,我救她。”
我沒有選着,這個世界由不得我做主,可我依舊相信老天是有眼睛的,報應早晚會來。
小巖,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命運,對吧?不然你又怎麼會找我,又怎麼會用生命和老天爺打賭。
回到萬家,映入我眼簾的是一片通紅,通紅的絕望。
我註定要踏入那個深淵,永遠都爬不起來了。
‘無處可尋,只有等他來’,也許這就是你對我的忠告,也是命令。
“你去哪了?”我一進大門就聽見萬賈人焦急的問候。“沒事吧!”
“沒事,有些想家了出去走了走。”此刻我也學會了強忍着淚,學會了忍受痛帶笑。“我去換衣服。”
我走了很久,穿過長廊,走過花園,終於回到了那個屬於我的房間,裡面有着很紅很紅的喜袍,是帶着雪的喜袍,我穿上它還問到了淡淡的血香。
在鞭炮聲喝嬉笑聲中我迷迷糊糊的拜完堂,空蕩的房間留下我和萬婉兒,她面若桃花,靜靜的坐着,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意,眼中帶淚。
門外依舊嬉笑連連,想不到沒有了楊柳村的村民,這個地方依舊可以這麼熱鬧。
“你就別傷心了。”萬婉兒的聲音和萬巖一樣純若山泉,涼若寒冰。
“你哥哥會救她嗎?”我問道
“會,因爲哥哥愛她。”
“是呀,她也愛他,她愛他可她不會傷害他,你哥哥愛她,卻傷她最深。”我看着窗外,目光呆滯,外面依舊飄雪偶爾有幾根細柳飄過。
萬婉兒走到我身邊,輕輕的握住我的手,炙熱的溫度讓我想要逃離,可我不能,南詔,楊柳村所有人的性命,我註定要被束縛一生。
“該睡了。”她拉着我回到牀上,我看着她將我的衣服一件一件的褪下,她眼帶淚水,解開衣帶,紅色喜袍如水般從她身上滑落。我閉上眼,躺在牀上不看她,她橫臥在我身側,緊緊的挽着我的手臂,湊到我耳邊說道。“我父親多次將那石像吊墜送與你,你爲何不要。”
“我不能要,也許那個人並非你父親”我也細聲的說道,將二人的距離拉到最近。
“其實,我也這麼想過,或許我父親早就沒了,可你若是沒有那個吊墜就永遠都救不了聶小巖。”她的聲音顫抖,一股炙熱的感覺涌遍全身,我將手從萬婉兒的身體上抽離,她也自覺的向一旁移了移。
“那吊墜什麼回事?”我問道。
“是一個鑰匙,在我父親的書房裡有一個紅色的香爐,也許那香爐裡關着的就是小巖的靈魂,而那石像吊墜就是打開那香爐的鑰匙。”她伸手在我背上畫着,纖細的手指劃過,猶如清泉,冰涼而舒暢。
那個晚上是最難熬到一個晚上,忍受着身體的慾望,閉上眼隔絕着無法隔絕的誘惑。白雪從殘窗中飄進來,看着它們降落在萬婉兒的化妝臺上。凝結成厚厚的冰。
終於盼到天亮,還未等得及陽光露臉我就起身穿好衣衫,坐在桌子旁一口一口的喝着烈酒。暈暈的腦袋轉身看見萬婉兒嬌豔欲滴的臉,好像被遮擋在水簾之後,我看不清的她的模樣。只覺得她在叫我,她說她是小巖。
迷糊中我聽見她說,有的戲是不可作假的。
我不停的輕吻這她的身體,幻想着小巖的模樣。我知道那是罪果,是不可原諒的過失。
醒來的時候萬婉兒已經穿好衣服坐在窗前,默默不語,靜靜的望着雪,我說,對不起。
她搖着頭。
我的眼留在那殘留的痕跡上,無比的自責涌上心頭。
“是我的錯。”萬婉兒說道。
“是我。”
“若不是我……”
“別說了”我打斷了她的話,既然做了,那就錯了,又何必推卸呢?“我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也不可能成爲朋友。”
“好了”她憤怒的打斷我的話,走過來在我臉上狠狠的甩了兩個耳光,“我並無怪你,只是不願意看見你懦弱的模樣,我也不需要你放棄什麼,我只是一個快死的人,不會成爲你的累贅,放心吧,我會和你站在一條線的,因爲我也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的聲音漸漸的恢復了平淡,我們一起去給萬賈人敬茶,萬賈人看着我臉上的紅印莫而不語,一襲白衣的萬巖走了過來,嘲笑着我和婉兒新婚就開始鬧矛盾了,他面色紅潤,手搖紙扇,大搖大擺的模樣與往日所見的萬巖大有不同。我與萬婉兒對望了一眼嗎,然後淡淡一笑。又去見了她母親,最後我提議去外面走一走。沒有人拒絕,只是身後跟了一大羣人,好像是害怕我會逃走。
“或許我們都猜錯了。”我替萬婉兒整理這頭髮,又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跟在後面的人則是看着一臉通紅。我轉過去對他們笑了笑,他們整齊的地下了頭。
萬婉兒輕點着頭。
回到房間我讓僕人準備好了筆墨紙,細細的畫好每一個場景,今日萬巖穿着一襲白衣一臉嘻嘻哈哈的表情實在是太違常理,他一向不喜多語,我與他交談過幾次,他的聲音也絕對不會有太多的感情。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個萬巖是假的。
萬婉兒也站同我的觀點,今日所見的萬巖絕對有問題,可是那麼前幾日所見到的萬巖又是誰?
又要如何解釋。
“要怎麼辦?”萬婉兒焦急的落淚,坐在一旁,我沒有看她。椏蔫替她擦拭着淚水,一旁說着安慰的話。
“哥哥和父親,他們到底有什麼事,爲什麼不說。”
“小姐,注意身體。”椏蔫好像永遠都只會叫小姐,“你若倒下了,以後椏蔫可怎麼辦。”
我適應不了那種場面,但也不能只當路人,“沒事,只要我還沒死就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楊柳村的村民,還有小巖,這些事我是不會丟下不管的。”
“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呀!”椏蔫不滿的罵着我。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不明的狡辯道。
“是呀,這些帳是要還的。”萬婉兒的聲音脆弱而冷淡。
雜亂的腳步聲在外響起,萬婉兒警覺性的站起身子,我問道“怎麼了”
“出事了,走去看看。”
萬婉兒和椏蔫緊張的走在前面,我走過去摻着萬婉兒的手,做出一副很曖昧的樣子。椏蔫攔住一個家丁問道,“出什麼事了,慌慌張張的。”
那家丁哆嗦的低着頭,眼睛時而上漂,吞吞吐吐的說道,“啊——啊——啊”
他啊的半天也沒啊出什麼來,萬婉兒又作一副病態,脆弱的聲音我聽着都是一陣心痛,“你慢着說。”
“阿連死了,今天早上還好好的,可是出去一躺回來就開始口吐白沫,然後兩腳一登,人就沒了。”雖然說話的時候還是吞吞吐吐的,但還是聽得清楚。
“你去忙吧!”萬婉兒說道。
“不就四個人嘛,聲鬧得那麼大,不知道打擾到小姐和姑爺休息了嗎?”椏蔫埋怨的跟在他身後罵着,他一直低着頭走,椏蔫沒說一句他的身體就抖動一下。看來這丫頭平日裡葉怪嚇人的,這麼久我都未看見她的真面目。
“原來那丫頭這麼兇。”我淡淡的說道。
“還好,她必須活着。”萬婉兒的聲音變得十分承重。“我們也去瞧瞧”
“好”我摻着她慢慢的走着,她的面色在雪中變得更加蒼白。我不得不承認,萬家的每一個人都很會演戲,就像萬婉兒一樣,在她想要生病的時候,兩色可以立刻變得蒼白無力,若是不該生病的時候,她也精神的厲害。
可她確實是一個病人。
我們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燒起來了,阿蓮的屍體被火苗包圍,什麼也看不見。一陣狂風吹過,火苗左右搖晃,就在那一剎那我看見了他緊握在手中的紙扇。
是他——
可又是誰弄來了這陣奇怪的風。我的眼盯着旺火,卻忽視了身邊的萬婉兒。她又咳嗽的幾聲,椏蔫輕輕的拍着她的後背,叫道,“小姐,天涼,我們回屋吧。”
“他爲萬家忙碌了一輩子,我在看看”萬婉兒脆弱的身體靠在我肩上,隨後又是幾聲咳嗽。我將風衣脫下披在她身上,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咳嗽。
“小姐,回吧。”椏蔫無奈的勸說着。
萬婉兒依然倔強的看着火中的屍體,淚如雨下。
“姑爺——”椏蔫委屈的看着我。
“婉兒,我們回屋吧。他若是知道你有這分心意,一定會感激你的,他若是不懂,冷壞了自己的身體,他還是不懂。”我說道。
萬婉兒依舊望着火中的屍體,一臉內疚。椏蔫又叫了幾聲。她才挪動腳步。在我們二人的攙扶下不捨的離開。
回屋後,她仍舊哭泣,落淚。
“我似乎都懂了。”她含着淚說道。
“那陣風?”我疑惑的看着她。
“不是我弄得,我沒有那麼厲害,應該是小巖,雖然她的靈魂被分爲兩部分,一部分殘留在南詔的身體裡,一部分被鎖在那香爐中,但我相信她的能耐,就算她七魄去了六魄,她依舊有那個能耐。”萬婉兒解釋道。“就因爲她這個摸樣纔會對她無所警惕,她纔可幫我們,或許她出事也是在她的計劃之中。”
“爲什麼要這樣?”
“這就的看我父親想做什麼了,從此刻的情況看了,我哥哥已經出事了,留下的就只有你和我。”她說道這就停了下來,那起筆寫道‘雪盡花散,散盡天涯,毀天滅地,亡後重生。’
“什麼意思?”
“也許是這樣。”我自言自語的說道。萬婉兒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也提筆在紙上寫到‘柳葉綠兮,兮兮何兮,萬氏長兮,天神怒兮。’
“這是?”
“其實我也不知道,村長對我說的,‘柳兒綠兮,風雪飄兮,生命可延續矣。柳枝苦兮,風雪停兮,人隨物下陷矣。萬氏生兮,不可長兮,萬氏長兮,天神怒兮,人隨物需逝矣。’村中所有人都知道這句話,只是他們都在守護着這句話,也一直都在等待着這個結局。從姓萬的人出現的那一刻他們就知道今天了。”見萬婉兒不語,我繼續說道,“這句話可以翻譯爲,只要柳枝還綠,風雪還飄,萬氏就註定短命,若是柳枝枯萎,風雪停止,世間萬物具毀,萬氏便可永久生存,可是萬氏長存,天理不容,世事具毀。所以若是你們不認命就得天地毀滅。”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或許真是如此,繞了一圈還是在原點。”
“婉兒,”我拍着她的臉,看着她的眼越來越紅。她突然站起來掐住我的脖子,狼吼般叫道,“或許你不該說着樣的話,不該喚醒我沉睡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