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接二連三給柳含嫣寫信,實話實說,言辭懇切。再三表白,因家事拖累,一再爽約,望能諒解;暫時的分別,是爲了長久的團聚。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都不會背信棄義,自食其言云雲。儘管曲盡思念之意,但去信都如石沉大海,沒有迴應。這令熱望中的白永和十分沮喪,情緒壞到極點。
忙完了年節,又忙着鋪排生意雜務,進入角色的白永和,如一隻揳進木頭的釘子,專注而又執著,忙得不分朝夕,焦頭爛額,只有拼命地做事,才能排遣心中的淒涼。整個白家人,誰也不知道他心中的痛楚。
白鶴年對白賈氏說:“我沒看錯人,三娃不做便罷,要做就舍上命去做,真是塊難得的好材料。”
白賈氏說:“就怕這頭舍上命,那頭不捨命。”
“你甚意思?”
“甚意思?你還不明白,三娃都三十多歲的人了,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誰不是夫唱婦隨,兒女繞膝?他呢,還是寒窯涼炕,孤身一人,你就不覺得可憐?”說着說着,就去揉眼睛。
“光說可憐能頂飯吃?如今三娃主了事。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了,還不麻利尋個好人家,辦了這樁事。”
白賈氏領了老太爺的旨意,滿心歡喜地爲三娃張羅開婚事。
祁嬌嬌不愧是祁嬌嬌,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嗅覺特靈,這裡兩位老人才議論三娃的婚事,那裡她就暗暗動作開來。
祁嬌嬌領着一位黃花大姑娘來見白賈氏。笑容可掬地說:“奶奶,這就是孫媳婦常給您老人家說起的我姨表姐的閨女靈靈。”
靈靈忙向老夫人施禮,聽到老夫人讓座,才款款落座。
從祁嬌嬌一進門,白賈氏就知道來者何意。因此,她的目光始終在這位陌生的姑娘身上飄來飄去。她用碗蓋捋了捋茶,輕輕抿了一口,頭也不擡地問:“閨女今年多大了?”
“回老夫人的話,二十歲。”
“哦?二十歲了還沒有出閣,大姑娘了。”
靈靈羞愧地低下頭,兩隻手在辮子梢上不住地捏擰着,彷彿要在上面擰出一句讓老夫人最滿意的話。
祁嬌嬌見靈靈在那裡窘着,就搶着替靈靈回答:“奶奶,是這樣的,靈靈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主兒,人心氣高了些,左挑右揀,總沒有個合適人家,這不是就拖延了幾歲嘛。不算大,不算大。”
白賈氏回過頭來一想,也是的,自家的三娃都三十多歲了,還嫌人家娃大。隨口附和道:“哦,哦,不算大。”又問,“家裡有甚人?”
“母親過世早,只有父親和我。”
“聽說你還識文斷字?”
“父親讀過私塾,我跟着父親討教了點。”
“可會女紅?”
“粗淺懂得。”
白賈氏還要問什麼,嘴囁嚅了兩下,沒好意思開口。就盯住靈靈端詳再三,暗自嘆道:這閨女眉彎如月,眼圓似杏,鼻翹神氣,脣豐齒白,顏面紅潤,彷彿紅皮雞蛋上的一幅畫,耐讀耐看。美中不足的是腳大了點,皮膚粗了點。啊,再就是家貧寒了點。
祁嬌嬌知道,奶奶看人,總是以她自己爲尺碼,居高臨下地看人,所以,很少有她看上眼的女娃。她知道,要硬挑“毛病”,好媳婦臉上還有點疤呢,誰能十全十美?與其等奶奶說破,還不如替奶奶說了。就湊近奶奶身邊說:“皮膚粗是做活曬的,家貧是
時運還沒來,至於腳嘛,現在公家不是正提倡婦女解放,省了放足。”
白賈氏說:“來不來婦女解放,放了足能放了人?別想得太美了!”
祁嬌嬌說:“呀呀呀,我只不過是趕時興說說,哪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說三道四呢!”
白賈氏覺得,不管怎麼說,這一回祁嬌嬌總算是說到點子上了,再沒說什麼。心想,人不得全,車不得圓,這些都是小意思,不必苛求。再說,自家放着個三十多歲的光棍小子,又娶過妻,離過婚,臉上有黑看不見,老是瞅人家的不是。嗨,看我這人!白賈氏正這麼想着,門“吱呀”一聲,白永和推門進來。
白永和給奶奶請了安,轉身問候二嫂時,一道彩虹突然撲進眼裡。定睛看時,哪裡有什麼彩虹,原來是這位亮汪汪的姑娘吸引了他的眼球。多看一眼,就有些發呆,早把二嫂晾到一邊去了。
靈靈也感到詫異,面前這位爺好像在哪裡見過?腦子只那麼一轉,就想起來了。驚奇的眼神霎時變得柔和起來,臉也緋紅,身子不由得離開椅子,傻立在那裡。
白永和用手指了指靈靈,正要開口說話,祁嬌嬌早開了腔:“三娃,這是我姨表姐家的閨女,叫靈靈。”隨即扭頭對靈靈說,“這就是我常給你說的三少爺三娃,啊,不,官名叫永和,是舉人老爺呢!”
靈靈給白永和施禮:“給三少爺請安!”
白永和似從夢中醒來,手腳無措地回道:“小姐好!”
白永和讓過了座,自己也揀了把椅子坐下。心想,世上的事怎麼這麼蹊蹺,幾年前赴京趕考途中遇到的那位小大姐,竟然出現在我們白家。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她出脫成十分標緻的大閨女了。她也叫靈靈,莫不是前些年二嫂提起過的那位劉靈靈?不可能。在他的想象中,那個劉靈靈,就是二嫂祁嬌嬌的翻版,靈靈巧巧,一樣的刀子嘴,一樣的能不夠。而面前的這位靈靈,說話得體,舉止文靜,怎麼能與那個靈靈相提並論呢!白賈氏和祁嬌嬌抿嘴微笑,眸子卻在白永和與靈靈之間來回穿梭,白永和這才覺得靈靈的突然造訪與他不無關係。現在他最怕男女之事,自己不成功的過去和就要失敗的現在,讓他不敢正視女人。他把狂跳的心儘量穩定下來,問靈靈道:“小大姐別來無恙?”
“託三少爺的福,還好。”
白永和本來要問“還和父親開飯鋪嗎?”又覺得不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那時的小大姐早成了大小姐了,說不定那時的賣飯女,成了誰家的少夫人。就改口道:“夫婿高就,膝下几子?”
一句話,把靈靈問得面紅耳赤,頭耷拉下去。
祁嬌嬌說:“三娃也是的,人家還是黃花閨女呢!”
這下,輪到白永和難堪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失言了,失言了。”
白賈氏好生奇怪。從前,一提起劉靈靈,三娃就反感,今天怪了,不只不反感,還挺熱情,興許背地裡早見過面。難道,他們有了私情?
祁嬌嬌更是納悶,我只不過私下裡和奶奶提起過靈靈,三娃眼裡根本容不下。不曾想,他倆早勾掛上了。祁嬌嬌眼乖,借擤鼻涕出了門,擤了兩聲就無聲無息了。
白賈氏插不上嘴,乾坐着無趣,覺得成了多餘的人,心想,好你個鬼精鬼精的嬌嬌,你溜了,把奶奶我晾在這裡賣眼皮子,倒不如我也一走了之。便不聲不響地從
二人眼皮底下閃了出去。一出門,和在門外偷聽的嬌嬌碰了個正着,白賈氏在祁嬌嬌腦門芯戳了一下,祁嬌嬌壞笑了一下,兩人相跟着走了。
“還開飯鋪嗎?”白永和問。
“生意清淡,早停了。村裡建起小學堂,父親教了書,顧不過來時,我當個幫手,教學生認字,還能跟上父親討點學問。”
“噢,原來這樣。日子能過得下去?”
“粗茶淡飯,僅能餬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罷了。”
“小大姐能安之若素,自寬自勵。佩服,佩服!”
“人有高下,命有好賴,走到哪裡說哪裡話。”
“小姐——”白永和又要發問,被靈靈把話打斷。
“三少爺,您就直呼我靈靈吧,這樣免了客套,說話也方便。”
“言之有理。靈靈,還記得那年趕考路上攔路屬對的事不?”
“怎能忘記?想起來真後悔。那時我年幼無知,信口開河,害得三少爺耽擱了三年。人生能有幾個三年?”
“看你說的,我感謝還感謝不過來呢。我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你出對事小,讓我們懂得自身的不足事大。我們雙雙中舉,還多虧了三年的苦讀呢。”
靈靈自謙地說:“三少爺您過獎了,說不定沒有那年的對句,你早成了進士,中了狀元了。後來,我從姨姨口裡得知你的坎坷境遇,直恨自己魯莽,父親提起來,老說我的不是哩!今天有幸相見,正好給了我賠不是的機會。”
“考場如戰場,誰也不敢說一考即中。再說,天要下,娘要嫁,世道就如變戲法,耽擱了的不是我一人,是普天之下的舉子。怨天怨地,也不能怨你。”
“不知三少爺——”
白永和也截住靈靈的話說:“我不叫你小姐,你反倒少爺、少爺叫個不停,是不是有失公允?就叫我永和,要不就直呼我三娃好了。”
靈靈說:“您是舉人老爺,我是無知村姑,哪裡敢沒大沒小,沒輕沒重呢!”
“現在都民國了,大清的舉人還不是草民一個?”
窯裡的兩人談興正濃,窯外的兩人心裡偷笑。白賈氏忽然想起什麼,就要回窯裡去。祁嬌嬌急忙拉住奶奶道:“人家說得正好,您回去不是攪和了人家的好事?”
“你懂個屁!孤男寡女,在一起……嗨,光顧着高興了,就忘了這事。”扭頭就推開門,屋內二人吃了一驚,看見奶奶前腳回來,後腳還跟着祁嬌嬌,才知道光顧說話,忘了她們的存在。兩人都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一場開心的談話就此打住。
劉靈靈與白永和意外邂逅,春心搖盪,難以遏止。她不知道幾年前姨姨給她提親的三少爺,竟是被她“一對難三年”的白舉人。那時年幼無知,拾得父親的一聯賣乖,不料想三少爺較真,這一較真雖然中了舉,誰能想到,恰好誤了清朝最後一次會試,以致中斷了三少爺的仕途,想起來十分懊悔。轉念又想,要不是有了這個周折,她哪裡能與三少爺再度相逢,重敘舊事?不要說戲裡總是演繹無巧不成書的故事,原來人間也有,這不就讓我給撞上了。三少爺雖說長我十來歲,但有學問,有才幹,有志向,又接管了這麼大的家業,論哪一件我也比不了。再說,自己也老大不小,只要白家應允這門親事,我還有甚好說的。所以,她回家後,就天天等着姨姨的回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