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奴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但他沒有聽清,反問道:“你說什麼?”
白三奴囁嚅着說:“這裡就是老爺出事的地方。”
白永和聽說這裡便是不祥之地,頓時,心狂跳不止,渾身都發了緊。是爲天然險阻,更是爲三十年來的一個夢想就要實現。
他取出一壺老白汾酒。聽說父親愛喝酒,而且酒量很大,悄悄備下這壺酒怕有十來年了。他站在船頭,自左而右、從右復左地把酒款款灑進河裡。又取來各種獻食,一點點扔進河裡,虔誠地祭奠父親在天之靈。他覺得渾身的血往頭上涌,明亮的眸子也被淚水模糊,周圍一派混沌。白永和泣不成聲地祈禱道:“父親,不孝男看您來了。我是帶着爺爺、奶奶對您幾十年難以忘懷的舐犢之情,帶着您的三個兒子對您的骨肉之情,謹以清酌庶饈之奠,致祭先父殞身之處,尚饗。昨天的您,在一場驚天動地的搏鬥後,悄無聲息地走了;今天的兒子,沿着您的足跡,乘風破浪來了。子承父業,再闖乾坤,這或許是您冥冥中的召喚,或許是命運的安排。我知道,三十年前,父親沒有闖過去乾坤灣,於心不甘;三十年後,您未曾見面的兒子決心順利闖關,成就您未竟的遺願,延續白家未來的事業。今天,兒子來到您面前,再三祈禱您在天之靈,第一,保佑白氏闔族人丁興旺,向閻君乞求,給爺爺納福,給奶奶增壽;第二,願父親在陰間和母親團圓安樂,靜享清福,再不要操勞不止,更不要冒險逞能;第三,父親既在乾坤灣安身,不是水神也是水仙,請您保佑過往船隻平安無事,保佑孩兒此行順風,日後順利。”
河水嗚咽,陰風呼嘯,一隻蒼鷹在空中盤旋。它的加入,使蒼涼的氣氛愈發濃重。
做了三十年想做而未做的事,白永和終於如釋重負,一身輕鬆。他獨自一人站在船頭,兩眼茫然,默默無語,任峽谷裡的風梳理着他的短髮,梳理着他的思緒。
白永和突然掉頭,問白三奴:“你說,這裡爲甚叫乾坤灣?”
白三奴沒有立即回答,雙眼緊張地注視着水面,雙手小心地扳着舵,等船避過一處石磧,到了開闊處,才頭也不回地說:“聽老年人說,老早以前,天地一片混沌,人們不辨東西,不知南北,伏羲神來到這裡,日日坐在乾坤灣裡觀察,發現日頭總是從東到西升降,日月星辰變化也有定數,伏羲在此,仰觀天象,俯察地理,最後畫出了太極八卦圖。本來,在於家嘴山上有一個很大的石洞,說是住過神仙的,那個洞叫做仙人洞,這一帶黃河叫做仙人灣,後人依據伏羲畫八卦、定乾坤的傳說,又改作乾坤灣。不知您留意沒有,乾坤灣山環水,水抱山,水明山黑,相互扭曲,活脫脫的一個八卦太極。如今,在乾坤灣上下左右,還能找到與傳說裡青龍、白虎、玄武、朱雀東西南北相對應的地方呢!”
白永和聽了,新奇之外添了幾分神奇,景仰之餘生了幾分虔誠。附着了神話色彩的乾坤灣,霎時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乾坤灣不再是純粹的山水。世上事哪個不是這樣,一經神人指點,頑石即成靈石;每被名人吟誦,山水別具神韻。
此時,已近黃昏,白永和感到殘陽正往下墜着,他目不轉睛地追尋着它的足跡。說時緊,那
時慢,只那麼一眨眼工夫,日落西山,美麗的霞光也隨着隱去。遙看天穹,夜幕四合,夜之精靈正在用一把巨大的刷子,飽蘸着濃墨塗抹着天幕,天便愈來愈黑。船走出乾坤灣,暮色中閃現出點點星火。白三奴興奮地說:“三少爺,於家嘴到了。於家嘴對過,就是陝西清水關,是溝通秦晉的兩個渡口。到這裡,乾坤灣就走完了,我們也該打尖了。”
白永和應了一聲,並沒有遊子上岸的興奮感。因爲,他的心還在乾坤灣遊蕩,爲了那遠逝的遊魂。
謝天謝地,總算從乾坤灣平安走了出來,這是此行的一大收穫。
白三奴吩咐船工拴了纜繩,收了槳。因爲碼頭水淺,船難以靠岸,按老規矩,船工須輪流背東家和老艄上岸。白永和先被背了上去,白三奴也在欣喜的心情中被背上了岸。這是扳船十五年來的第一次,所以他很在意被人揹的感覺。因爲他隨着責任加重的同時,破股(分紅)也高了,改變了過去“船工是攬(活)”的命運,而成了“老艄是尋(找)”待價而沽的地位。成了老艄,就再不必在船上過夜,可以到岸上住店吃飯。如果他願意,還可以在岸上找一個相好的過夜。他把船工們安頓好以後,便與三少爺和另一隻船的老艄來到於家嘴,住進小店,吃了一頓有酒有菜有肉有面的好飯。
過了馬鬥關,進入大寧縣地界。眼前山矮了,河直了,水寬了,船也平穩了。只是一路上船工動作單調,人太寂寞,偶爾,有人一邊划着一邊打盹。白永和對白三奴說:“聽說你會唱小曲,不妨來一個,給大家解解悶,怎麼樣?”
衆人聽了,都連聲叫好。白三奴唱小曲是出了名的,吼一嗓子,後生聽得入了神,吼兩嗓子,女娃聽得丟了魂。一路上,生性熱鬧的他,孤悶得早就不行了。好似憋着一泡尿,只能憋着,就差往褲裡尿了。可是有三少爺跟着,他不敢放肆。人家是開口之乎者也的舉人老爺,哪裡能聽得進去民歌小調?所以,一路上只能小心扳船,不敢胡亂哼哼。
三少爺這麼一說,好似乾柴上點了一把火,興頭立刻煽動起來。白三奴清了清嗓子,就開了腔:
人人說妹妹好身段,
夾溝瞭見你的紅衫衫。
走起路來風擺柳,
哎喲喲,
好像雲彩裡一道閃。
人人說妹妹好容顏,
夾牆瞭見你的俊臉臉。
回頭一笑酒窩窩甜,
哎喲喲,
好像圪樑上的山丹丹。
人人說妹妹好才幹,
夾窗瞭見你的手腕腕。
描龍繡鳳爲哪般?
哎喲喲,
單等着我的那個親圪蛋。
這裡歌聲剛落,那裡小後生們就嚷嚷着不過癮,要白老艄再來點酸溜溜的,麻辣辣的。
船上多是後生娃,船工一生與險俱來,號稱是“死了沒人埋”的人,所以,能娶一房媳婦不是容易事。相不下親親想親親,娶不過媳婦想媳婦。白日裡想媳婦手腕腕軟,半夜裡想媳婦睡不着覺。經不住白三奴婉轉動人的歌喉撩撥,不安分的心早被煽動起來。划着划着,手勁小了,不知哪裡隱隱地
憋脹起來。於是,你踹我一腳,我擂你一拳,你撓我一爪,我抿你一指,鬧騰起來。那個笑喲,鬧喲,幾乎把船都擱淺了。
大家齊心把船扳正了,又央求白老艄再吼一嗓子。白三奴怕三少爺笑話他俗氣,偷着看了三少爺一眼。原來,三少爺臉上也放着紅光。看得出來,他是在儘量剋制自己,不想在船工面前情緒失控。白三奴知道,三少爺那顆不安分的心怕是比他還野,而且人家有野的本錢。只有他們這些窮光蛋,纔是胡思亂想希圖嘴上痛快呢!船上一個老艄,六個船工,加上三少爺是清一色的光棍。三少爺只能算是候補光棍,人家前有車,後有轍,不會和他們同流下去。天有陰晴雨雪,人有七情六慾,一船光棍,誰不想妻?他三少爺丟了愛丹,單奔了幾年,還能沒有心思,沒有煩惱?不過,他沒敢唱那首叫人撕肝裂膽的《光棍哭妻》,因爲今天一路順利,大家高興,就來個煽情的,煽煽後生們心裡的那把火。想到這裡,就扯開嗓子野嚎起來:
大紅果子剝皮皮,
人家都說我和你。
本來咱倆沒關係,乾妹子,
好人擔了個賴名譽。
一朵鮮花生得嬌,
過路的君子瞧一瞧。
有心回頭和你交,乾妹子,
又怕傷了鮮花苗。
高高山上一棵桃,
青枝綠葉長得好。
有朝一日桃熟了,乾妹子,
抱住桃樹搖幾搖。
唱到這裡,有兩段唸白,後生們一齊跟着唸了起來:
你大你媽愛銀錢,
給你尋了一個老漢漢。
又抽洋菸又耍錢,
倒竈鬼,誤了你的青春好年華。
麻雀雀落在黃蒿林,
二不愣後生跟一羣,
死皮賴臉說長道短,
挨刀子貨,
我看他們不是一些個正經人。
衆人和完,白三奴又唱道:
這位大姐你笑嘻嘻,
我莫非在哪裡見過你。
如果大姐你不嫌棄,嗨咿兒喲,
我看咱乾脆結成一對對。
三月裡桃花綠嘴嘴,
剝了皮皮流水水。
咱二人相好一對對,我的乾妹子,
你看這日子美不美!
鄉間俚曲,最合山裡人的脾氣,情歌最能激發年輕人的想象空間。他們一邊划着船,一邊乘着想象的翅膀信天飛去,一顆顆躁動的心,不知飄到哪裡,落到誰的心上……
白葫蘆捅了白狗蛋一下,白狗蛋撓了白葫蘆一把,其他後生你撩逗我,我取笑你,流淚水的,流涎水的,擦鼻涕的,一人一個樣。但不安分的好心情卻沒有兩樣:一個個紅口白牙,恨不得把誰家那顆大紅果子,一口吞到嘴裡,嚥到肚裡。
白永和只是抿嘴笑,並不插話,心兒早飛到遙遠的北京城,落到柳含嫣那裡去了。船工開心,他也開心,他要的就是開開心心行船,開開心心賺錢,開開心心做人。
如果說,乾坤灣給了白永和陰柔優美的印象,那麼,接下來的壺口之行,則給了他雄渾壯闊的感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