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期間,發生了什麼事?
關內除直隸、河南、山東、甘肅四省宣佈效忠清廷外,其餘十四省均脫離清廷宣佈獨立,其中就有白永和要去蒞任的貴州。直至此時,白永和還在去與不去之間徘徊。不去吧,耗費心血、耗費銀錢換來的功名付之東流,成了爲人不齒的笑柄;去吧,革命黨人連大清國都不屑一顧,大清國派出的七品芝麻官又算個甚?還不是一隻喪家之犬,自投羅網?度日如年的煎熬深深折磨着他,這樣的煎熬他不知經過多少。爲婚姻煎熬,爲應試煎熬,爲捐官煎熬,爲不能履職煎熬,即使履職,還要爲接踵而來的煩心事煎熬。看來,上了科舉的獨木橋,註定要與煎熬打一輩子交道。
就在這時,剩下的兩個長隨見前景黯淡,就向白永和要了兩月的佣金,回北方去了。來時的班底徹底散了夥,白永和的躊躇滿志蕩然無存。他不得不蜷縮在客棧裡,日復一日地苦苦等待着。
爲打探消息,白永和再次來到夏口廳衙門。
客廳坐着不少人,個個長袍馬褂,人人無精打采。白永和近前問候,原來,都是從雲貴川下來的朝廷命官,革命黨人一造反,就把他們趕了出來。
遵義府通判劉大人說:“真是樹倒猢猻散,一聽說人家宣佈獨立,衙門裡的頭頭尾尾撅起屁股沒命地跑。好端端的衙門,霎時就成了空殼。哎!”
成都府同知馬大人說:“大清國離壽終正寢不遠,我們沒得官做了,不如回家種地去吧,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娃娃熱炕頭。再不用千里做官,討這口飯吃了。”
有位被剪了辮子的喪氣地說:“我跑得慢了一步,還被革命黨人剪了辮子,回去怎麼向家人交代呀!”
有一位取笑說:“皮之不存,毛將焉
附?內人如要問起,你就說,革條辮子算是便宜了我,人家還要革我的命哩!”
座中有一位好像纔想起白永和的存在,疑惑地問白永和:“我們跑的跑了,散的散了,你老兄還有膽量上任去?人家不賞你一刀纔怪呢!”
白永和聽了,臉上發燒。只能“是是是,對對對”地敷衍了幾句。看來,再打聽消息也無濟於事,就找了個藉口,退了出來。
白永和買了幾個包子,獨自一人坐在冷清的飯攤上吃着。過來一隻狗,一隻被火燒得毛焦皮爛的狗,呆呆地臥在那裡,用貪婪的目光看着他——準確點說,看着他手裡的包子。他舉起手,做出要趕走它的架勢,狗站起來退了兩步。他繼續吃他的包子,狗又返回身來靠近他。他罵了聲“喪家之犬”,揚起手用力一擲,竟把一隻包子摔了出去。那狗見了,撲過去從空裡逮了個正着,興沖沖地走了。這情景好像應了一句俗語:“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肉包子是回不來了,可那隻喪家之犬,吞完包子就又返了回來。他笑了笑,心裡一陣酸楚。同是喪家之犬,同是流離失所,他的處境甚至還不如這只不堪入目的狗。這隻畜牲沒有抱負,就沒有壓力;沒有親情,也少了牽掛。它目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填飽肚子。那麼自己呢?他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有牽有掛有志有爲的白永和,是黃河畔走出來的白舉人,怎麼也竟淪落到喪家之犬的地步呢?
想到這裡,肉包子再也吃不下去。索性一個個扔了過去,狗嚇愣了,以爲是打它,不敢去吃。但它很快明白過來,這不是打,而是恩施;不是恨,而是憐憫。就不客氣地一個個吞了下去,吃完,舔了舔嘴,向施捨者搖了搖尾巴,走了。
入夜,不只是人累了,連槍炮聲也累了。白永和百無聊賴地踱到江邊,
面對滾滾東去的江水,艱難地捋着紛亂如麻的思緒。
眼下,大清國氣數眼看就要完了,他的功名美夢也跟着走到盡頭。他檢討了從業儒到科舉,從科舉到捐納的蹉跎之路。這條路是用白銀鋪就,用家人的心血澆鑄,以他半生的寶貴年華爲代價換來的,而土崩瓦解則在轉瞬之間,全然沒給他留下思考和轉身的機會。他想起了洞明世事的王先生。與先生比,一樣的進取,兩樣的結果;先生是識時務的俊傑,而自己則是一條道上走到黑的庸人。佛經裡不是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嗎?如果把宦海比作苦海,那麼,自己確實到了回頭的時候。再不回頭,還不落個“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不只是形勢逼迫,金錢也在催命。就在昨天,北京給他借貸銀兩的那家票號,見時局逆變,又得知他沒有到任,就通過漢口分號催他還貸。人還未到任,錢就讓幾個師爺和長隨花去大半,叫他用什麼還那三千兩白銀?平生不曾賒欠別人的白永和,感到空前的恐慌和無奈。孔夫子說三十而立,自己年過三十,卻身無縛雞之力,行無功名之耀,室無賢妻相伴,家無兒女繞膝。三十年的人生歷程,不幸多於幸運,失敗多於成功。白永和呀白永和,你是半生勞瘁無一回報,空負了天生八尺軀呀!想到這裡,把剛剛一閃而過的“回頭是岸”早忘到腦後,無情的現實像催命鬼一樣,催着他步步走近無情的深淵。他無限留戀地看了看身後的萬家燈火,以及漫漫夜幕中的遙遠的永和關,心想,隨滾滾長江去了吧,眼睛一閉,身子便朝着黑咕隆咚的江水裡栽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