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做了知縣大老爺,帶兩個家人伺候,再僱頂四擡大轎上路,風光風光,也是理所應當的事。可是,白永和說什麼也不要。這麼多年,對這個家只有拖累,無以回報,虧欠太多了。再說,區區七品縣令,還是捐來的,非正途出身,還不知去後是什麼樣子,有什麼好張揚的,先湊合着幹起來再說。在他看來,最要緊的不是講排場,鬧闊氣,抖官架子,而是儘快到任視事,做出一番上可報效朝廷、下可惠利蒼生的事來。所以,輕車簡從不僅是他現時的選擇,即使將來官做大了,也要體恤民情,爲政清廉。所以,從永和關到漢口這段路程,白永和還是一襲便裝,悄然而行。並對爺爺、奶奶講好,只讓財旺送他至漢口就返回,不帶家中一人一錢去任上。就這樣,山一程,水一程,半個月後順利抵達漢口,經山陝會館司事介紹,住在漢正街的夏口客棧。
那時,大清國經過百日維新到戊戌政變,革新派與守舊勢力的鬥爭,雖然以革新派的暫時失利而告終,但也給封建專制統治以極大打擊。再後來,風起雲涌的義和團運動到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的簽訂,使滿清政權陷入內外交困的局面,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呼聲此起彼伏。昔日的大清,成了弱肉強食,民怨鼎沸,國力衰微,風雨飄搖的沒落帝國。對此,白永和不是不知,因他過於癡迷仕途,並以此爲契機正一步步實現着他建功立業的宏圖大志。所以,壓根沒想到山窮水盡的殘景夕照早已烙印在大清國的黃龍旗上,而他則是大清仕途末班車的可憐兮兮的搭乘者。搭上末班車的白永和,乘着這輛人生的破車來到漢口前,還一路春風,躊躇滿志。一到漢口,滿面春風就被愈演愈烈的川鄂湘粵四省鐵路風潮一掃而光,代之而來的是滿目驚愕和一肚狐疑。此時,四川保路風潮演變成武裝暴動,清廷不得不從湖北調大軍赴川鎮壓。革命黨人則趁武昌兵力空虛,密謀發動武裝起義。兩種命運、兩個紀元的生死決戰即將在這裡展開。清廷聞知,派兵日夜巡邏,嚴加監視。武昌、漢口、漢陽三鎮陷入一片恐慌之中。
白永和住下後,幾個長隨也陸續到達。有了隨從,就打發財旺帶着平安信回去覆命。只是那兩個紹興師爺久等不來,寫信費時誤事,拍電報也沒個準確地址。眼看七月已盡,八月來臨,還是不見師爺的影子。師爺是縣太爺的主心骨,也是私家心腹,沒有他,縣太爺心裡就不踏實。好不容易等到過了中秋,吃了月餅,月是圓了,可他的人馬還沒有到齊。那兩個師爺人沒有露面,卻捎來一封聯名信。大意說,眼下世事紛亂,人心不穩,況夜郎地僻民窮,生計艱難,決意辭謝,請另聘高人相助云云。白永和長嘆一聲,原來是被紹興師爺耍了!禁不住罵道:“紹興師爺架子大,果不其然。拿了優厚的聘
金卻溜之大吉。我就不信,沒有師爺還不做這個縣官了?”便和幾個長隨商量,即刻過江南下上任去。
正要動身,清兵全城戒嚴,到處搜捕革命黨人。整日兵來兵往,荷槍實彈,空氣裡瀰漫着濃濃的火藥味。江上的船隻也被封了,沒有官府許可,任何人不得擅自過江。漢口人着了慌,白永和一行也害了怕,整日窩在客棧不敢出門。這如何是好?
漢口吃緊,道路不通,按慣例,上任延誤,得有沿途官府作證。他只好穿着官服去夏口廳衙門做個憑證。同知大人正在爲出逃慌亂地收拾着行囊,再三不肯接見。朝廷命官白永和無名火起,不由分說,推開衙役,徑直闖進後堂。夏口廳同知一臉尷尬,不得不至客廳坐了,接過名帖,敘了禮。問:“白大人有何貴幹?”
白永和說:“一來延誤了行期,煩大人做個憑證,二來是打探一下情勢。”
同知說:“兵荒馬亂,人心浮動,四川亂了,廣東亂了,湖南也亂了。湖北像個火藥桶,隨時都可能爆炸。革命黨人一旦起事,我們這些吃滿清俸祿的人何去何從,都說不來呢,你老兄還有這個興致去貴州做官?”
白永和聽同知這麼一說,心就寒了多一半。人家夏口廳都這樣了,我還要這個憑證做什麼?不妨等幾日再說,就退了出來。
閒來無事,正好逛一逛大漢口。
記得在太原府看拉洋片時,有一幅洋片就叫大漢口。透過放大鏡往裡看,只見洋樓林立,街道縱橫,商號密佈,人來人往。拉洋片的一邊拉,一邊唱道:“說漢口,道漢口,一天走不出大漢口……”世上還有這麼大、這麼好的地方?不用說遠鄉僻地的永和關,就是太原府,也頂不上漢口的一個腳後跟。看了叫人既開眼界,又灰心泄氣,咱和人家比,是站在地上望天堂!如今到了漢口,何不趁這個機會一飽眼福呢。於是,在幾位長隨陪同下,白永和到處走動起來。
果真,漢口不愧爲“九省通衢之地,夙稱繁劇之所”。他眼前的漢口,船多人多商號多,比西洋鏡裡的漢口還要繁華。江漢街、長堤路、張公堤、五福路,走不完的街,跑不盡的巷。熱鬧非凡的好去處,就是他們居住的漢正街。這裡,鹽、茶、藥、油、糧、棉、皮、雜八大行俱全。最負盛名的漢正街三把刀——葉開泰藥店,謙祥益綢布莊,汪玉霞食品店,真是門庭若市,名不虛傳。最讓他開眼的是晉商的觸角早就延伸到這裡,一條漢正街,幾十家山西商號,看了親切也眼饞。還有那些洋人開的銀行、商號,比比皆是。一陣風颳過,帶着江水的泥腥味和濃烈的洋油味撲面而來。
“十七,十八,人定
月乏”,何況那天是農曆八月十九呢!姍姍來遲的半個月亮掛在江面上空,波動的江水託着它來回晃動,上下照應,一實一虛,倒也有些情趣。本是一個詩情畫意的夜晚,被突然而至的槍炮聲擾亂得面目皆非。槍聲像炒玉米花一樣熱烈,炮聲像響雷一般猛烈,火光映紅了夜空,明月也黯然失色,連它映照在江面上的倒影也支離破碎成一片,江漢三鎮這個火藥桶終於爆炸了!
第二天一早,會館的司事曹掌櫃跑來告知,說革命黨人佔領了武昌,湖廣總督瑞澄破牆坐火輪逃生。正說着,炮聲又轟隆隆地響了起來。又有人跑來說,革命黨人正攻打漢陽,這一天,漢陽也落在了革命黨人手裡。第三天,漢口的清軍也被趕跑了。滿清的黃龍帝旗不見了,到處掛着九角十八星旗。緊接着成立了湖北軍政府,推舉黎元洪爲大都督,推翻滿清,成立民國。後來白永和才知道,武昌起義,就是敲響滿清統治喪鐘的辛亥革命。霎時間,花翎頂戴長辮子的滿清官吏不見了,代之而來的是剪了辮子的革命黨人。白永和嚇得趕快把官服收了起來。眼前的這一切是在演戲,還是在做夢?白永和真的蒙了,蒙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搞不清是非曲直,如墜五里霧中。
僅僅兩三天工夫,大清的天就被捅了個大窟窿,革命的大刀擱在滿清的頭上,入關三百年的滿清會引頸受死嗎?一切都是未知數。這叫興沖沖前去貴州上任的朝廷命官白永和傻了眼。他的幾個長隨也唬得不敢言語。一夥人像難民龜縮在客棧裡,前不得前,後不能後,惶惶不可終日。
果不其然,清廷不甘引頸受死,很快做出反應。急派陸軍大臣蔭昌率三路大軍圍攻漢陽及漢口,漢口又落入清軍之手。之後,清軍縱火劫市,白永和所在的客棧也未能倖免。幸虧那張委任狀貼身帶着,那身官衣就近放着,慌亂中丟鞋棄帽,一派狼藉,唯獨這兩件東西不曾受損。白永和的四個長隨中有兩人不知去向,再看他的積蓄,少了幾十兩,原來此二人趁火打劫,不辭而別。剩下兩人雖然沒有說什麼,雖然還和他一起混在流民中過着流離失所的日子,也一日比一日牢騷多了,不高興時,還敢和知縣大老爺拍桌子瞪眼。再試圖渡江,可是,江南岸的武昌一直被革命黨人佔領。另找別的通道吧,那兩個長隨不想離開漢口,說漢口再亂也是繁華之地,不缺吃不缺穿。原來,人這麼好慣,才幾天光景,就被漢口的燈紅酒綠陶醉,白永和想另做打算也不可能了。但死守一個地方渡江也不是法子,作爲朝廷命官,什麼時候才能順利渡江南下?什麼時候才能到任視事?如果延誤日久,恐怕到任之時就是卸任之日。因爲清政府規定,上任官員不得延誤,延誤日久會受處分直至削職。面對紛飛的戰火,白永和沒有了主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