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賈氏喊來白管家,把事情經過一一說了,想取得白管家的理解,進而取得他的支持。白管家雖然與白鶴年同出一宗,但支系甚遠,是百年前遷到外地的一支,要不是憑他的精明能幹被白家聘爲管家,恐怕與永和關白家都不大可能走動。
白管家不管天氣涼熱,總是長袍馬褂核桃帽,總是跑前跑後,總是忙忙碌碌。刀條臉上嵌着兩隻綠豆小眼,鷹鉤鼻子呵護着微凹的小嘴巴,誰見了也覺得凜然背後深藏着乖巧。他自小聰明好學,六歲入學,九歲外出學徒,十二年摸爬滾打,成了鋪面裡獨當一面的夥計,二十八歲時熬成了二掌櫃。在與白家做一樁皮貨生意時,因不滿東家以次充好的奸詐而被辭退。白鶴年見他誠實可靠,便聘來白家,先做鋪面掌櫃,他精打細算,深得白家的信賴和器重,後來就做了管家。打裡照外,應付自如,白家凡有大事都必與他相商,是白鶴年萬分看重的智囊人物,故一待就是二十年。他對愛丹的事雖有耳聞,但不知就裡,因涉及白家聲譽,他佯裝不知,得過且過。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爲了三少爺的前程,老太太竟然使出了撒手鐗。
在這之前,他雖然知道財旺出門去了,可財旺沒有告訴他去哪裡,做什麼,說是老太太讓他當趟差,不讓他說。什麼事情用這樣神神秘秘呢?原來,老夫人趁白東家出門不在做起手腳,連東家都被矇在鼓裡,更不用說他一個替人跑腿的下人。白賈氏拿出白永和的《放妻協議》,讓他看了,他先是吃驚,繼而蹊蹺,爲難地直撓頭,不說話。
白賈氏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不管他想什麼,解鈴還得繫鈴人:既然你把兩人繫到一起,對不起,那就再麻煩你解開,還人家兩便之身。誰叫你當時不多長個心眼呢!
“少不了再辛苦你一趟。你看怎麼樣?”
“紅臉我唱了,白臉還能再讓我唱?叫人家說我這人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
“算數也罷,不算數也罷,都與你無關,天塌下來由我頂着。瞌睡離不了眼裡過,遲早得走這一步。至於說愛丹嘛,不休她就算便宜了,她還有甚好說的?一紙放妻協議,算是給足了楊家面子。”
“老夫人,人常說,事不三思總有悔。您看這樣行不行,說話冬去春來,等三月會試完畢,三少爺回來再說怎麼樣?”他意思是說,能拖則拖,等三少爺回來,還不一定怎樣呢!
“你是說我不三思而行?”白賈氏有些惱怒地說。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協議是三少爺寫的,
三少爺遠在京城,而三少奶奶回了孃家好長時間沒回來,兩個當事人不照面,這協議可怎麼籤?再說,楊掌櫃不點頭怎麼辦?要來鬧事又咋辦?解鈴還得繫鈴人,三少爺回來,一切由他出面,老太太您不只少操心,也少受氣。”
“不行!這件事我管定了,惹人受氣我願意。不管你說了多少個怎麼辦,我只要你這麼辦:既把事情辦了,又不失白家體面。”
白管家還要說什麼,白賈氏早不耐煩了:“去吧。”
白管家回到自己窯裡,想來想去沒有好辦法。俗話說,成一家婚姻蓋一座廟,拆一對夫妻壞一座橋。世上只有成人之美的,哪有棒打鴛鴦的?我這是做的什麼事?說得輕點是缺心眼,說得重點是缺德,缺了八輩子的德。況且,明人不做暗事,有理不在聲高,何必這樣鬼鬼祟祟?將來一旦真相大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唉,吃了人家的,就得替人家跑腿。白管家縱有多少疑慮,多少不悅,只能硬着頭皮替東家拆這座“橋”去了。
白管家兩袋煙的工夫就過了河。走了沒幾步,楊家的石頭窯院直愣愣地豎在眼前。往常這是一個福地,只要過來,楊家滿接滿待。今日彷彿成了一個虎口,此行是福是禍,他心裡全然沒底。他不由得放慢腳步,讓提着大包小包禮度的財旺前面帶路,自己卻在後面再三斟酌了一番,這纔跟了上去。誠然,是吉是兇與自己無關,他也不會傻到把自己當炮灰的程度。但既受人之託,就要圓滿覆命。今天,他只能觀言察色,相機行事。
愛丹回了孃家已經一個多月。本來鬧着要回家去,可是,一來父親聽說女兒受氣,不想讓就這樣回去,要回,也得他們白家來接;二來是母親病重,也不便離去。她人在孃家,心在白家,情繫京城。什麼是如坐鍼氈,什麼是度日如年,這才體會得真真切切。所以,一見白管家來了,心頭不覺一喜:是接她回永和關?還是三少爺有信來啦?六年前,白管家一根紅線把她倆拴在一起,六年後,白管家還會做鴻雁傳書的好事嗎?
楊福來把白管家請到客窯裡。沏了茶,上了點心,彼此問長問短,噓寒問暖,然後就是一陣難堪的冷場。平時能說會道、辦事果斷的白管家,今天倒沒有了章程。不是說天氣如何,就是說黃河怎樣,不是說東家長,就是說西家短,要不就天南地北地亂扯一氣,弄得楊福來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白管家究竟是做甚來了?
愛丹似乎覺察到什麼,剛剛放晴的臉又轉了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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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福來疑惑地看了眼白管家,白
管家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愛丹在場,楊福來會意,便找了個藉口把愛丹支走。
楊福來問:“不要東拉西扯瞎侃了,您此番來我家,要是沒猜錯,就是爲愛丹的事來的吧?我知道,沒有要緊事,您白大管家哪裡肯屈駕我們楊家。”
“看您說到哪裡了,我不過是個跑腿的,那比得了您。算您精明,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果真讓我猜着了。你就毛褳裡倒西瓜,痛快點!”
“楊掌櫃,我是痛快着哩,不知您痛不痛快?”
“我這人一向直來直去,不繞彎彎。只要你痛快,我哪有不痛快的道理。”
“咱有言在先,不管這事是好是賴,您都不要怪我。我是受東家指使來的。”
“你就直說吧,繞那麼多彎做甚!”
白管家再沒說什麼,神秘地從懷裡取出一件用布包裹的東西,把布層層打開,露出摺疊得方方整整的麻紙,再小心地把麻紙打開,取出一張文書,雙手呈給楊福來。楊福來不看則已,一看,就像坐了蹺板,霎時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他聲色俱厲地說:“這是哪裡的事嘛?我就知道你們白家做不出人事來,與其說放妻,倒不如痛痛快快地休了。這不明不白地耍的什麼花唿哨?”
“您別急,有話慢慢說……”
“你們要人家的命哩,我能不急嗎?白三娃你是甚東西?啊,才中了舉人就喜新厭舊,要是中了進士,還不成了六親不認的白眼狼?”
“楊掌櫃,您消消氣,聽我把話說完。”
“還說什麼,這不是白紙黑字寫得一清二楚嗎?我們家愛丹做下甚了,要你們這樣糟踐。不行,我和你一同過河去,和這個白老婆子討個公道!”
白管家好說歹說,總算把楊福來強摁在椅子上,賠着笑臉說:“楊掌櫃,我就知道您一見這個東西就會發火,這事擱在誰頭上也會氣惱。不過,凡事都不是無緣無故的,總有個道理在裡邊。你聽我說完,覺得在理,就依我;覺得不在理,您就往我臉上唾兩口,我也沒怨!”
楊福來瞪了白管家一眼,鼻翼翕動,嘴脣也抽搐不停。但他終究是場面上的人,經過事故,只能強忍着,且聽下文。
“這事既不能怪老太太,也不能怪三少爺,要怪只能怪三少奶奶……”
“啊?你說的甚話?”
“三少奶奶過門都快六個年頭了,連一男半女也沒給白家生下。古人說,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你說這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