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永和來京後,借住在臨汾會館,這是在京城的臨汾籍商人辦的。會館不僅爲臨汾籍商人提供幫助,也爲上京趕考的平陽府舉子提供方便。
此次進京,過隰州,走孝義,在汾州府地界與王先生分手,一個回晉西北的臨縣去了,一個奔京城而來。白永和因了二哥臨行前給他吹的耳旁風,一路上老大不高興,到了京城仍是悶悶不樂,也沒有心思溫習,不是去天橋看熱鬧,就是到琉璃廠逛大街。雜耍戲法看不進去,文房四寶也吸引不住他,他心裡只想着愛丹。他不明白,他鐘愛的妻子,爲什麼不珍惜自個,授人以柄?轉念一想,愛丹有病,無人照理,即使被男子背了一回,也算不得什麼,是不是二哥大驚小怪了?可是,二哥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黃河兩岸都傳遍了,說舉人老爺的夫人讓人背過了,說不定還親過嘴哩,等等。他問是誰,二哥不說。他越想越不對,越想越害怕。難道,王先生曾說的愛丹有隱情就是指的這個?難道,愛丹支支吾吾不肯說破的,也是因爲這個?難道,看似穩重的愛丹,竟是水性楊花的女人?如若把此事壓了,一個大男人家,不把他憋死,也把他憋瘋;如把這層紙捅破,他常年不在家,內情不甚明瞭,萬一冤枉了愛丹怎麼辦?不管怎樣,無風不起塵,自家人有失檢點,怨不得別人說三道四。正好,有臨汾籍商人回晉,就給愛丹寫了一封信,連同給爺爺的信託人一併捎回。不過關山重重,道路坎坷,寫信時京城花紅柳綠,暑氣逼人,等愛丹收到信,已是秋風颯颯,棗子紅了臉臉。
愛丹回到延水關,也給白永和寫了一封情真意切且又足以爲自己洗刷不白之冤的長信,把滿腹委屈和不盡思念和唯一指望寄託其中,信箋上還洇下點點滴滴的淚痕。因爲找不下順路人,信件捎不出去,終成了明日黃花,空有其言。
愛丹的信捎不出去,白賈氏的信卻很快送達京城。送信的不是別人,正是白家的傭人財旺。
白永和見財旺親自來送信,就有一種大事臨頭的感覺。因爲他在外趕考多年,爲了節省盤纏,除開初到省城讀書有財旺陪讀,再沒有用過下人,也沒有過家中派人送信的先例。莫不是……
信密封着,還蓋了章。拆信時,他有點膽怯地問:“老太爺和老夫人可好?”
“好着哩!”
“三少奶奶呢?”
“三少奶奶也沒什麼。聽說回孃家去了。”
白永和心想,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還用派專人送信。
信中所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永和孫親覽:
自汝離家,計已多時。前日接到來信,得悉客居安善,諸凡順遂,不勝欣慰。今去信有一事說與汝知:汝之妻楊氏,爲人孤傲,操守不謹。先是妯娌失和,與人交惡;繼而招蜂惹蝶,滋生事端;更有甚者,不順長輩,頂撞祖母,私自歸寧。凡此種種,雖經訓示,仍我行我素,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聞聽古之有七出之禮制,大凡具備一出,即可立永絕休書。況不順長輩,是爲逆德,一出也;無有子息,使人絕世,二出也;淫,亂族,三出也;口多言,離親,四出也。七出中楊氏羞居四出,有如此糟糠之妻陪汝,恐辱沒汝之功名之尊;有如此劣婦居家,恐辱沒白氏百年之譽。以上言之鑿鑿,何去何從,爾當定奪。文書着來人捎回。此事一旦了結,爾當專心經籍,奮志一搏,金榜留名,定有期矣!是爲囑。
祖父母手諭×年×月×日
看字體,俊逸清秀,顯然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奶奶寫的。因爲爺爺筆力欠佳,一般家信都由奶奶或者白管家代筆。見信達意,爺爺的話就是奶奶的,奶奶的話也是爺爺的。如果說,二哥的話還有些不大可信的話,那麼,老祖宗的話就不能不信。寫這樣的信,並派專人親送,可見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愛丹真如家信所述犯了四出之禮嗎?她果真是不貞不孝十惡不赦的惡婦?
在他的印象中,愛丹並不像信中所述的一無是處,而是謹小慎微恪守婦道的女人。難道因他長期在外,心緒不好,孤獨難耐,一時衝動,做下失德之事?難道因衆議沸騰,一時激動,說了不該說的話,冒犯了爺爺、奶奶?如果冒犯了長輩,賠禮道歉認不是,以後不犯就是了;如果真的不能生育,娶個偏房不就得了;只是這失德亂族之事,叫他這個即將步入會試殿堂的老爺的面子往哪裡擱?族人怎麼看,鄉人怎麼看,世人怎麼看,叫他以後還怎麼做人?愛丹縱有千般好,萬般嬌,哪能抵得過信中所列的劣行醜狀。父命難違,更何況是親他愛他在他身上花去多少心血的爺爺、奶奶呢!
他攤開紙,寫下“立永絕休書”幾個字,就再也寫不下去。
他想起了洞房花燭夜。
他那“執子之手”的深情表白,愛丹“與子偕老”的莊嚴承諾,又迴旋在腦際。那一刻,兩姓合好,二心合一,人如鴛鴦交頸,神似彩雲追月;那一刻,他還說要爲愛丹遮一輩子風雨,愛丹說要爲他暖一輩子被窩。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生死之交、山盟海誓的伴侶,竟會分道揚鑣,而且分手來得這麼倉促,這麼蹊蹺,這麼殘酷。可惜他身處異地,無法與各方溝通,特別是未能聽聽當事人愛丹的表白,就這樣莽撞行事,
難免失之偏頗。他推開窗戶,向西望去,家在重重關山深處,愛丹在悠悠浮雲背後,他恨不得變成傳說中的飛天,眨眼工夫回到永和關,撥開籠罩在心頭的團團迷霧。
一天過去了,沒有寫。
兩天過去了,仍然沒有寫。
三天過去了,財旺等不及,就催促道:“老夫人讓我帶上回信即刻上路,回去晚了叫我怎麼交代?三少爺,您是舉人老爺,說話就要進士,什麼文章沒寫過,寫封信比生娃娃還難?我要是有你那兩把刷子,不用一碗飯的工夫就揮就了,算個甚哩!還用把您憋得吃不香,睡不甜,眉頭圪蹴成一疙瘩。”
白永和不耐煩地說:“少廢話,你懂個屁!”
“我是不知道信裡說的甚,可是我懂得即刻回去向老夫人交差。你就麻利點吧,好我的三少爺哩!”
白永和無奈,把財旺支走,艱難地寫下:
立永絕休書:白永和,有妻楊氏,年二十二歲。因不孝翁姑,不睦宗族,敗壞門風。夫妻反目,懲戒不悛。屢經勸導,毫無度日之心。故夫妻情乖……
寫到這裡,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他心裡如墜了一塊石頭,沉重得連氣也上不來。他反覆默唸,越讀越覺着不是味。什麼夫妻反目,懲戒不悛,夫妻情乖,毫無度日之心,純粹是子虛烏有的事嘛,怎麼能強加在愛丹頭上?況且,休書須得家族議定,須得叔伯和舅家畫押簽字,自己雖說沒有叔叔、伯伯和舅舅,但沒經家族議定,怕是於情於理都說不下去。一紙休書,輕則讓她背上惡名,永世不得翻身,重則說不定會讓她自絕於人世,生死攸關,草率不得。家信上只是說了斷,又沒說如何了斷,我何不來個變通呢?身爲舉人,生平沒有經手過這樣的文書,他得好好翻翻書籍,找個依據。
又一個三天過去了。財旺把京城的繁華地方都逛遍了,還不見三少爺打發他走,再也忍耐不住,急匆匆地說:“我來京城快十天了,不用說寫封信,就是打金條、鑄元寶也早就了。三少爺,您哪怕開個路條也行,我好回去給老夫人交差。再等下去,我急得可要尿到褲襠裡了。”
一句話把白永和逗樂:“那你就尿吧,尿溼了我去大柵欄給你買新的。”
“我都急得要死,您還開玩笑哩。您就高擡貴手,讓小的早日回去吧。”
白永和這才艱難地交付了信件,打發財旺上了路。
他知道,財旺帶走的不只是一封信,而是一隻斷線的風箏,一顆隕落的星辰,一縷永遠不歸的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