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闥雕甍

袁齊嬀這一病,來勢洶洶,御醫勉強開了幾個方子吃下去,如水沃石,全無效果。

御醫束手,劉義隆才發現皇后一病的嚴重性,心裡着慌起來,急急忙忙到顯陽殿看望結髮妻子。

他跑得腳下屐齒都幾乎要折斷了,氣喘吁吁來到顯陽殿門口,此時入秋,殿外一棵大槭樹,葉片正在由綠轉紅,可不知爲何,葉子的邊緣全部翻卷焦枯,使一樹絢爛變作枯萎之色。太子劉劭坐在門口白石臺階上,面無表情玩着手裡的樗蒱(1),五顆木頭子兒在杯中飛快地旋轉,但小傢伙卻並未關注結果,只是玩了一遍又一遍,彷彿不覺得厭煩似的。

劉義隆對這個嫡子還是真心疼愛的,想到他母親已經病重,對孩子更是格外垂憐。上前去蹲在劉劭面前問:“怎麼了?”

劉劭擡起臉,眨眨眼睛,半天才說:“父皇,阿母是不是活不長了?”

劉義隆被兒子這樣一問,又見他小臉上一派不知憂慮的稚氣,忍不住眼眶就酸了。他撫了撫兒子的小腦袋,強笑着說:“誰說的!別瞎想!你阿母哪捨得拋下你?”

劉劭別過頭,躲開父親的愛撫,也不再看劉義隆,垂着頭嘴裡嘟嘟囔囔的,劉義隆半天才聽出來,小東西嘴裡念念叨叨的都是個“殺”字!

劉義隆心驚,問劉劭:“你要殺誰?”

劉劭對着地面,像沒看見父親一樣,又嘟嘟囔囔了一陣,才口齒清晰地說:“殺潘妃!”

“爲什麼?”

劉劭重新擡起臉,冷峻得不像孩子的表情,他也不哭,也不鬧,硬邦邦道:“潘妃一來,阿母就病倒了。我將來當了皇帝,我要殺了她!”

“這話是誰與你說的?”

劉劭低頭想了想,說:“潘妃自己對我說的。她說,她也沒想到,她一來,我阿母就病了,還病得這麼重!”

童言無忌,劉劭現在還不到心機深沉的年齡。劉義隆心裡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是隻是隱隱有這樣的念頭,腦子裡盤旋着無數的東西,偏偏想起顯陽殿裡病榻上的那個人,混混亂亂也無法有序地思考。他安撫地對劉劭道:“其實,生病也好,辭世也好,都是天意。——這些話,不是你阿母對你說的吧?若是潘妃真做了罪不可赦的事,阿父第一個饒不過她,但若是她不過自責,你倒當了真,豈不是讓潘妃心寒?”

他說了一會兒,見劉劭正眼兒都沒看自己,想想孩子才幾歲!哪裡知道這些!他嘆了一口氣,抱着劉劭親了親:“兒子,是阿父對不起你阿母,你別怪錯了人!你將來也要當天子的,凡事要多考量,不能簡單地揣測,不能冤枉好人。”

他站起身,左右看看,命太子的保姆小心照顧,而自己,脫下“嘚嘚”作響的木屐,換穿軟底的麻履,小心走進顯陽殿。

皇后所住的宮室,四面簾幕重重,窗戶緊閉,顯得幽暗。劉義隆在濃濃的藥味中聞到淡淡的血腥味,不由心驚,搶上幾步到得袁齊嬀的榻前。

皇后身邊貼身侍奉的宮女正捧着瓷杯伺候袁齊嬀漱口,見劉義隆來了,忙喚了聲“陛下……”準備行禮。劉義隆擺手道:“你好好伺候好皇后就是!”袁齊嬀披散着頭髮,擡眼望了望丈夫,面無表情,把口裡含漱的水吐到了唾盂裡。

劉義隆已經近前,看到唾盂裡的水在昏昧的光線下殷紅色的幽深反光,心頭一悸,問:“是……咯血麼?”

小宮女看看袁齊嬀,不敢答話。袁齊嬀仰着面對着天花上的承塵瞪視着,也不發一言。

劉義隆心酸,坐到她的榻邊,柔聲道:“阿齊,是我錯了,一直以來太忙,都沒有顧得上你,對你疏忽怠慢了!阿齊,三郎不是有心冷落你,不過因着你是我最知心的人,我以爲你定然懂我對你的心意!……”

袁齊嬀不說話,瘦瘦的臉頰上陷下去一層,此刻又出現了一個小渦,卻絕不是笑靨,只是那過於清瘦的雙腮由於冷笑而形成的痕跡。她的雙眸還是直直地望着空中,似乎目光要穿透上頭樸素的穹頂,看到天宇之外。

劉義隆探手握住她的手。那手在被窩裡抖動了一下,用力想抽開,可劉義隆牢牢握着,帶着他少有的霸道。他流着淚哽咽着說:“阿齊!阿齊!你究竟怎麼了?你和三郎說說話吧!”

他哀傷地自顧自說起來:“阿齊,你還記得嗎?我們初識的時候你才十三歲,你阿父帶着你和你其他兄弟姊妹在鐘山郊遊,你穿得是最樸素的一個,可是依然是最飛揚耀眼的那一個!我一見到你啊,就被你迷住了。先帝知道了我的心思後,便着司徒向袁家提親,幾個嫡女都看過去,最後司徒也說,還是庶出的那個最有貴相……”他彷彿真的陷入回憶中:“我們在荊州時,怎麼過得那麼美好呵!你懂我,我也懂你,彼此相惜,彼此相敬,‘舉案齊眉’都不足以形容我們之間的深情。你還記得嗎?那年你十五歲生辰,你說,自己幾乎從來不過生辰,但每次都會許一個願。那次你把願望告訴我,我還笑你——”

他驀然停了口,目光望向榻上的人,她已經別轉了頭,卻清楚地可見,她眼角一痕晶瑩慢慢延伸向耳邊。

那日,十五歲的袁齊嬀帶着青澀而真誠的笑,對他說:“三郎,我只願——‘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她巧笑倩兮,帶着少女明媚的美麗,她篤信,兩情相悅的他們,就算以後會有妾室,也不會阻擋他們的心永遠相通。劉義隆那會兒年紀也輕,用兩人調笑時常帶的腔調笑話她:“阿齊,你沒有聽說麼?生辰時許的願,要藏在肚子裡才能實現。你這對我當面鑼對面鼓地說出來,那可就不靈了呢!”……

好傻!劉義隆覺得臉頰上兩道熱流滾過,他那時和袁齊嬀笑鬧做一團,怎麼都不會想象這話竟然是一語成讖!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卓文君何其絕然地寫下這首詩,哀而不怨,不是她心裡愛到無恨,而是她自有她的尊嚴和驕傲,如果被欺騙了,就絕不再相信,如果被拋棄了,就絕不再回頭!

這樣決絕而倔強的勇氣,與袁齊嬀何其相似!

如今,她不肯對自己說話。劉義隆心頭泣血,只怕她心裡默唸的,亦不出“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的詩行!“阿齊!阿齊!”他哀哀地求她。以她的聰慧和解語,必然知道他的意思:他後悔了,想再要一個兩個人再次琴瑟和鳴的機會。可是,她既然已經決斷了,就把遺憾留給了劉義隆!

袁齊嬀扭頭看看榻邊握着她的手、淚流滿面、聲聲哀呼的劉義隆,一句話也沒有回,慢慢地,然而堅決地把自己的手抽開,然後拉起被子,把自己的頭蒙了起來,再不看自己的良人一眼。

意味着“就此別過”。

劉義隆呼喚了很久,幾次試圖把被子拉開,可是重病之人,竟然有着出奇的力氣和犟性,死死地拽着。劉義隆不敢太過用力,只覺得心裡空得發痛,最終無奈而去。

隔日,皇后袁齊嬀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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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悔莫及的劉義隆,追念嫡妻的若許好處,心裡愧疚無以言喻,親自服縞,輟朝九日,悼念皇后。

潘紉佩興高采烈,就差舉觴慶賀,滋畹宮裡笑語遍及,絲毫悲意都沒有。“陛下此刻自然懷念她。不過劉劭沒了阿母,我何時把劉濬推上去合適?”她滿面溢出笑來,迫不及待地問謝蘭儀。

謝蘭儀警告鮮衣華服的潘紉佩:“娘娘!陛下此刻心思,你可明白?”

潘紉佩閃閃眼睛問:“陛下雖然傷心,不過後宮女子成百上千,他幾日不就忘了?”

謝蘭儀道:“那娘娘可知,陛下在朝堂上,親口說出‘撫存悼亡,感今懷昔’,向死去的皇后致意?”

潘紉佩讀書少,這幾個字從謝蘭儀口裡說出來,她一時還沒明白意思,自顧自道:“管她!反正人死了,我就不怕了!”

“陛下您也不怕?”

潘紉佩不知她爲何老是潑涼水,不過謝蘭儀是她的“女諸葛”,這連續的警示還是讓她的頭腦冷靜了點,老老實實說:“陛下麼——當然不能不怕,不過他對我不是一向還好?……”

“最不可測是君心!娘娘底下大災將至,若是一閃失,大概就是萬劫不復了。”謝蘭儀冷冷道。

潘紉佩被她說慌了,眨巴着眼睛,半天才道:“不是你讓我放風給劉劭,說‘我一去,皇后就病倒了’麼?我當時也奇怪,這不是自誣是什麼?不過,我也信了你啊……”

謝蘭儀搖搖頭說:“陛下的心思,娘娘要好好去琢磨!您多思量思量,我的說法對不對吧!估計陛下很快會來滋畹苑,我們當務之急,趕緊地做好萬全準備!”

作者有話要說:  (1)樗蒱,一種木製玩具,看了些文獻,其實還不完全明白這玩意兒怎麼玩,大致是像擲骰子一樣在杯子裡投擲。劉義隆他爹劉裕當年特別擅長這東西,但賭無常勝,後來也是因爲玩這東西被賭友暴揍一頓,從此才知恥後勇,發憤圖強,走上了正途,當上了皇帝。好吧,我又囉嗦了,劉裕不是小清新,絕壁魅惑版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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